撰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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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窥探的二人

    在所有被标注出来的房间中只有走廊尽头的那间有住户,是独居的女性,但她并不是他们那一天遇到的那个女人。阿莫士直觉这个女子不会完全脱开关系,这里的可疑点太多,却是被切断散开的,等到一切都联系起来的时候或许就是一个完整的系统了。当然目前他不会草率地接近她,女子绝对已经察觉到了他的闯入,因为他才住进来,就在她隔壁。隔着他们的墙壁一定像纸一样薄,因为一些起居的动静会惊扰到他,那些动静就像是在同一个屋子的隔断里发出的那样清晰。阿莫士猜想自己的动静也一定在两边传递得很明显,他很注意地控制着动作的轻重,避免给两边的人带去一种不威严的侵犯感。他在夜里特别注意了一下隔壁的熄灯时间,以及女子出门的规律。他有心趁她不在的时候潜入她的房间里看看,但目前的时间充裕,不允许他有理由这样做。



    阿莫士将整个公寓楼探查了一遍,在顶楼的尽头发现一个可以从窗子走出去的天台,这个天台是连接对面楼通道的楼顶,通道架得很低,马路上的汽车通过时几乎擦着顶盖。台子上覆着土,边缘种着黄杨木篱笆,内侧种着蔬菜。他看到天台上有坐着聊天的老妇人,便跨过窗缘踏了上去,在通到对面楼拐角处的位置他回望自己住的方向,发现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那个女子的室内活动。于是他一连几个晚上都佯装无聊地坐在那里直到她拉住窗帘才离开。



    任谁也不能小看女性的直觉,那个女子已经发现了他对自己的注意,她以为自己被觊觎,但也不确定这样的直觉。可是一个很明显的恶性循环是,她发现自己在他目光的问候下变得在意起来,她反感这种在意恶意制止,进而无可救药地越发在意。她开始期待着那位男子的出现,在一天中的一些时候,当他们打照面时,她却假装毫不在意地看着某个方向走过去。但有时,他出现得过于突然,她没留神便会与他对上视线,实际上是一个胜于一个尴尬,于是都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她是为了避免被慌张败露荡漾的情绪;但他相对放肆,并不收敛目光,宛如发出质问。她对他的大胆稍稍有些生气却又不自觉地沉醉。



    阿莫士来这里已经两星期了,什么进展也没有,但是在这些天里,他已经很自然地和周围的年轻人打成一团,从他们嘴里他得知女子名叫阿枚,是几年前搬来的外地人。



    这些人总是时不时地聚在一起以期制造一些邂逅。于是在下一个周末,他心怀不轨地来到了这些年轻人的聚会,眼睛不时向周围扫描。他们的谈话总是向周围散发出一阵激荡,无法预料下一秒是会爆发出火花,还是惊扰起飓风。有的人动作夸张而激动,神情瞬息万变,戏谑地谈论着某些意外的场面,有的人则刻意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严肃而温婉地挑逗着另外一些看似不经意的回神。气氛奇妙地操控着各种角色和谐地拉扯混战,言语的嘈杂就裹在它的表面。然后阿莫士笑了出来,他看到了那日元启让他记住的那个背影,那个女子正在和住他隔壁的阿枚说话,看起来关系很亲密的样子,他觉得系统的碎片第一次拼合了起来。他悄悄地观察着那女子,女子懒散地靠在桌子边,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脸颊,任长发披下来盖住自己的表情,突然又撩起她的头发对着他直视了一下。阿莫士被吓了一跳,像经历了一阵冷风,全身变得僵硬不自然,他刻意将自己的眼神放空,让他看起来好像只是对着她的方向发呆。然而那女子没有示软的意思,又明目张胆地望了他一眼之后对阿枚说了些什么。他向坐在旁边的人打听她,没有人了解他所注意的这位女子的任何信息,据说她也是第一次来。



    “那些蠢货,他们以为只要我低着头就察觉不到他们在盯着我看。”阿枚说。



    “那个年轻人.......”



    “怎么了?”



    “我看他举止言谈有教养,应该是出生在有背景家庭的孩子。他总望着这边。”



    “那是刚搬来这里的人,一直爬到天台上偷窥我。”



    “那你把握好啊,去接近他,在我看来他不差,比这里的其他人都好一些。”女子对阿枚说。



    过了一会儿阿枚离开了聚会,回来的时候身上换了一条米色裙子,这为她添上了一种富贵的气质,就连她的动作和表情也变得牵强起来,她在聚会的场所摆来摆去,招摇着经过每个人时都会被夸上两句。的确很美,阿莫士承认,但是很媚俗,他不怎么喜欢。他打算在聚会结束之后去跟踪那个女子,但时间太久了,他坐在那里不停往肚子里灌水,晕晕乎乎的,只能看到那团浅淡干净的色彩像被驱逐的陀螺一样转来转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散了,他失去了跟踪那个女子的机会。阿枚就坐在他的旁边,“你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该……”



    很明显不是醉了,他刻意喝的是水。



    “你住在我隔壁……”她看着另一个方向,阿莫士怀疑她脸红了。



    “我应该来打个招呼的。”他说。



    “你觉得住在这一带怎么样?”



    “嗯?不是挺好的吗?”



    “你不觉得凌乱或是嘈杂吗?突然来到这种地方。”



    “你知道我之前住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



    “你想去看看?”



    “啊,不必……”她凛然地大声说,同时艰难地转过头来看着他,掩饰瞳孔的睫毛不安分地颤抖着。阿莫士轻易发觉端倪,同时定义她是个单纯的人,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女子说了什么,但是她来接近他了,他什么也不用做,预期自然往他靠拢。



    “你叫什么名字?”他装作不知道。



    “枚。”



    “什么?”



    阿莫士说得很轻,她不由得向他靠近,“枚,别人都叫我阿枚。”说话的同时意识到可以听到他的鼻息,她心中一怔,却不好一下子后退,然而她面部紧绷的肌肉已经向阿莫士回馈了信号。



    阿莫士将这些信号在脑中做了整理,准确地把握了关键。之后他发动一切传情达意的天赋迅速斩断阿枚的退路,她不得不按照他摆好的阵一步一步发展自己的感情,不到三五天的时间他们几乎变得无话不说,天台成了他们谈话的地点。阿枚觉得他像冬天的下午或是春天的上午的阳光般让人忍不住接近,光的亮度连靠近它的黑暗都会变成光明。她只觉得她有过的阴暗快被逐渐打磨成白。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变得几乎是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目光饱含柔情,似乎在等着他说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不说。她焦躁不安,两只手摆弄着裙摆,气息时隐时现,仿佛是意识到气息的紊乱后刻意控制住的呼吸。她面对他时总是这样,像个大龄的处女。然而阿莫士很快看腻了她这样的神态。



    “聚会那天和你在一起的女人是你的什么?”



    “你很在意她吗?”阿枚把眼睛眯成二分之一,从一条细缝里盯着他看。



    “不是。”阿莫士感到没办法再问起那个女子。



    “我们没什么关系。”



    沉默了片刻,阿莫士突然说:“你不像是一个很稳定的人。”



    “也许是因为你不是一个很稳定的人。”



    “你这么认为吗?”



    阿枚没有马上回答,想起以往她在与陌生人相处时,防御的本能不断不自主地更换各种状态来适应那些人,寻找与他们的相处方式。如果她不知道如何与某人相处,就会不知不觉地表演以来自我掩饰。她说:“我没有这么认为,是我不稳定,我怀疑我没有属于自己的状态。”



    阿莫士听出了这句话中的暗示,他试探着说:“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很好清楚才对,你最能长时间保持的状态应该就是。”



    “可是我不这样认为,人不是非得只有一种状态才算真实。”



    “那么在你自己的那些状态中,或者说样子吧,通俗一点。哪一种是你比较偏爱的?”他不依不饶地纠缠住这个话题。



    “照你这样说,我只是不愿承认我的某种样子。”



    阿莫士看到她冷笑了一下,眼睛里面深刻而专注,他从未见过她的这种表情,也不相信她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使得她在他眼里的无害感瞬间剥除。他第一次对她这个人本身有了一点兴趣。“是什么呢?”



    “没什么。”



    在这一刻阿枚有点后悔自己当时一时冲动就跑去接近他,她在他身上嗅到了一种不安的迫近,这种气味她曾经历过,但她现在已经无法跳出这次相识之外了。



    阿莫士瞥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仿佛透视了她历史中存在的或是他想象中存在的咬牙切齿。他沉默了,然后她也就什么都不说,显然有些累。片刻后他从地上站起来,决定做出一个有必要的坦白。



    “但是我有。”他低下头对阿枚说,“以前我亲手砍下我兄弟的头……”他说的时候手指微微痉挛了一下。“那时我们很久没见了,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在廊区东巷一零六号,看,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去接他的时候他已经中毒了……”阿莫士的声音开始有些哽咽,“他在离开家之前一直说有人追杀他,因此还特意搬离到远处……”他越说激动,努力压抑着发声的颤抖,压得喉咙生疼。他看向阿枚,发现她的表情无限后退,他只在恐怖故事的描写中见过,于是连忙拉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为了保护他的面容不被弄脏。”



    阿枚挣脱他的手跑开了,她恐惧的不是阿莫士,只是那不安的预感应验了。多年前一直想要忘掉的罪行现在又来责问她了,那件事难以与他口中的那个准确地址脱开关系,她怎么也不会忘了以前家的地址。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阿莫士敲门也不去回应,过了一阵她听到旁边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这一晚上她被狰狞的梦境和裹泪的发丝缠绕,等到凌晨的时候就拉着行李箱离开了。



    她跑到相邻城市的一个小旅馆里待着,白日里的时候累得醒不来,夜晚降临时却变得清醒异常,她就走到旅馆的周围散步。旅馆靠山,大概是为了旅行的人设置的。她走到山坡上,这里的植被覆盖稀少,石头暴露出来在黝黝的夜里发白,山的轮廓像是一个一个突起的坟包,她自己则像个徘徊在坟头的病人,冷弱而凄清。她以为自己是病了的,其实也确实怀了这样的希望,希望自己重病,这样她就能有一个借口来解释自己的这种神经质的反应,但事实是她完全不能归咎于此。现在她想着阿莫士,想象着与他对话时自己的表情,却只能想到一个作缄默状的背影。



    自谈话那天以来阿枚已经有三天没有回去了,这三个昼夜像三个千禧年那般漫长,阿莫士心里攒了很多疑问。他估摸着她一时不会出现,便在第三天深夜用提前配好的备份钥匙悄悄潜入她的房子。他一一翻察着可能提供情报的东西, 为了能够在捕捉到紧急声音的时候做出反应,他尽量不发出哪怕一点点的响动。他没有开灯,打着手电,在挪床铺时发现底下塞了几摞用于支撑塌陷床板的书本以及录音带,他想起了元启说的那个梦的结局,深吸了一口气,看来他必须打破这安静的状态将那些带子听上一遍了。带子共有十几个,几乎都是音乐,杂音很重,应该是私人录制的。大概已经午夜三点了,他保持着十分的警惕才没有被催眠,但还是忍不住打盹儿。他听着那些枯燥的旋律脑袋一晃一晃的,突然被一个声音激起一阵冷颤,是塔图的嗓音,他回了回神,反应过来是录音里的声音,和塔图对话的嗓音听起来是一个陌生男子,并不是元启。这时候,各种心情穿插交织在阿莫士心中难以平复,他将那卷录音从机子里抠出来紧紧攥在手中,又将剩下的所有带子全都听完,不过只有那一卷带子里有信息。他又听了几遍,将里面的对话背了下来,然后将所有翻乱的东西都整理归位好就离开了房间。



    离开阿枚的房间后,他坐下来给门雏写了一封信,他知道门雏每天早晨都会去那个小信箱看一看,这么重要的信息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他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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