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塘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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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丧钟

    付欣整理一番措辞,“我瞧着像是风寒入体,并不严重。只是我从前听人说,人体受刀伤剑伤,只要伤到了根骨,就算一时好了,将来也要细心保养,免得积劳成疾。况且如今节气交替,容易伤人体。若让我判别的话,如今要紧的的是治疗风寒,但更要紧的却是调一些保养的方子,调理内表,以养体气。”付欣摊手一笑,“我就会这么多了。”

    皇帝依是笑,却问那道士,“道长以为如何?”

    道士捻须,“豫章殿下说得不错,如今陛下病症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还是要好生将养啊。”

    “如何养?”

    “一来调理身体,二则,世有长生之术,陛下生来非凡人,若求长生,必将事半功倍。”话落起身,躬身行礼道,“贫道不才,愿为陛下炼制神丹,以保陛下福寿绵长。”

    皇帝神色顿时冷下来,嘲讽道,“朕乃真龙天子,用你一介凡人担保?”还不待那道士说话,就命人叉出去了。又道,“说什么神道神僧,治病救人的不会,说起长生来一套一套的。如此精通,怎么不见他们飞升?”

    付欣顿觉自己的父亲又高大了许多。

    倒是长公主神色有些畏惧,小声道,“阿爹不信,还是不要说出来,万一……”

    “哼,我没拜过道士求过佛,也没追求什么神明庇佑,如今的位子,都是我一刀一剑拼出来的,用得着求他们?”

    付欣顿时想起了先前庐陵王战败,皇帝对广德公主的退避三舍。似乎,父亲也没那么不惧神明啊。也许只是讨厌凡人假做神明?

    皇帝喝茶,再不说话了。

    长公主以为自己惹了皇帝生气,急忙低下头,不敢发一言。

    付欣只得硬着头皮道,“阿爹,我听人说神明大都慈善,阿姐领着我请神像拜神明,想着反正我们的福气都是阿爹给的,我们敬神,神明自然要眷顾阿爹。可世上神明那么多,我们也不知道真假,保险起见,便都拜一拜,求个心安理得,倒不是为了实实在在的什么东西,也不行啊?”

    皇帝佯装发怒,“你说得好听,明明一年到头请神像的是你阿姐,你不过三五个月来一回,嘴皮子动一动,功劳倒有你一份了。厚脸皮。”

    “哦。”

    “好啦,也不要委屈巴巴的,你既然做了,总比不做的强。明儿等我闲下来,选几样你阿姐喜欢的玩意儿,顺带着再给你一件,免得你又说被欺负了。”

    “嗯,多谢阿爹。”付欣急忙低头拱手道谢。

    长公主面露喜意,端庄道,“多谢阿爹。”

    天色渐黑,皇帝便命人起驾,乘着马车回宫了,临走前说要见长公主的儿子,嘱托明天让外孙去建章宫一趟。

    回去的路上,便是长公主,谢夫人和付欣一道。

    令付欣惊异的是,一路上长公主对谢夫人都温和有礼,说不上多照顾,但行为得体至极,临分别前,还邀请谢夫人去公主府里玩。观其言行,不像在对待长辈,倒像在对亲家。

    付欣送长公主回府,分别之际,长公主大概看出来付欣的疑惑,点点她额头笑道,“你啊,年纪轻,没个长辈操持,宫里的又指望不上。我便同谢夫人交好几分,将来有事,也好为你撑腰,可明白?”

    付欣连连点头,“才明白,那到时候有了事,我可要找阿姐的。”

    “好。”

    重阳过去不久,付欣开始看自己冬衣的料子,新年宴会时要带的首饰以及成婚后产业的产出。一天看三两个时辰,剩下的时候或看些从谢家藏书阁借来的闲书,或和赵华扬下棋,日子过得颇清闲。

    一日,广德公主却来了。

    付欣有些意外,更让人意外的是入了座位,广德公主丝毫不提徐老太君寿宴当天发生的事情,却匆匆道,“豫章,父亲下诏叱责张夫人了,如今都在传,说父亲要选皇后。”

    “……”

    “是真的,因为张夫人为了供神像,一年足足花了万金,还将手伸到了东宫。”

    “……”如此说来,父亲那天生气,是因为张夫人作风奢靡?可却一直拖到现在才处理,难道太子又做了什么令人生气的事情?

    “你不记得了,我先前和你说的……”

    付欣止住遐想,冷声道,“记得,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广德公主面色微白,低声道,“有关系的,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纠缠这些事。可我不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前义和欺负我时,你都帮过我的啊。如今——旁人不能,你有办法的是不是?我、我都听说了,重阳那天,父亲独独见了你和长姐。”

    “那你可以去求长姐。”

    “我不敢。”广德公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长姐为人严厉,若听我说这些事,会罚我的。长姐罚人,父亲一向是不管的。豫章,”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将你今天说的话通通告诉阿爹。”

    “……”

    于是来不及吃饭,广德公主便匆匆告辞了。

    临出门时,她却急声道,“你再想想。我知道如今你和广德好,可那只是表象,她那个人一向蛮横无理,等将来——你会后悔的。”

    继而上了马车。

    付欣于是回府,继续数自己究竟赚了多少钱。

    一个多月后,一场大雪,纷纷而落。

    豫章公主府正厅。

    保暖的绒布帷帐早已将屋门遮的严严实实,今天却被侍女们一一挑起,露出正厅光滑平整的水磨青砖。不久,正厅靠近门口的地方被摆放了一张席子,上面铺了宝蓝色绣兰花的褥子。席子一侧,正对门口的位置,则放了一个火盆。

    倏尔,穿丁香紫襦裙,外罩白狐裘披风,头戴花冠的宫装少女从帘后出来,悠悠的在席子上坐下。她坐下时顺势将手里抱着的八宝莲花流云纹暖炉放到桌上,纤细的手指点了点火盆的方向,思虑半晌,又让人往门口挪了半寸。

    等付欣安稳坐下,兰枝兰叶才领人抬了张书案放在席子一侧付欣指定的地方,放了几盘核桃板栗榛子,又将一盆羊肉端上来,再端了铜炉火锅。

    “不用点,火折子放这里,等我想吃了再说。”

    “是。”

    诸人散尽,付欣坐在门口,方欣赏这一场飘飘飞雪。

    倒是比在豫章宫中看到的雪景要疏朗不少。

    雪花飘飞,风声清浅,寒意随着正厅门开铺天盖地而来,半路遇到火盆,瞬时散了气势,徒留一冬的冷冽气息。

    付欣吃了半盘烤的热热的核桃,便觉有些乏了。蓝嬷嬷又递上来一盏热腾腾的牛乳。

    “看了半晌便歇下吧,您如今月事还没来,冷气入体,将来可不好。”

    “嗯,再半刻钟。”

    半刻钟不到,却有一袭红影,身姿玉立,不偏不斜,将一片大好雪景生生比了下去。

    等那人走进了,就见他头戴冠帽,身穿褐红色长袍,外罩织锦百花纹的大红披风,脚蹬皂靴,一身衣裳端庄肃穆,将皇家禁卫的威严气度展现的一览无遗。偏生遇上那张脸,在风雪里行走,让人看出几分华艳姿态。

    这人很快在付欣面前站定,似乎才看见她痴愣的神色,耳根子一红,嘴里却得意的道,“殿下瞧什么呢?莫非我脸上有东西?”

    付欣方回神。

    谢蔚然顺势在她身侧坐下,捡起一块核桃尝了尝,见身边这人仍然没反应,又看桌上放着吃火锅的物品,干脆点了火,烧起羊肉来。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我昨晚当值,本来想今天交了班出去逛的,天太冷了——你吃不吃山葵?”

    “吃。”

    “来个人,我要加菜。”

    过一会儿,丫鬟们便递上来一盘腌山葵,还有一旁红灿灿的茱萸果。

    “搬个茶炉子过来,我要煮茶。”

    茶炉子搬过来的时候,火锅已烧的滚滚的,谢蔚然娴熟的加菜煮肉。他很快闻到淡淡的茶香气息,抬头,茶炉子上冒着白汽,一双纤细灵动的手揭了盖子,接着拿起竹筷,悠悠的搅着茶汤。茶香蔓延,那双手在袅袅气息里显得格外白嫩,细看,骨节分明,却又格外小巧。

    谢蔚然急忙低下头,去看火锅炉子火候的时候,却又不经意看到茶炉子的火,大概用的是金丝炭,火光明亮温暖,迎着那火光,一张柔和精巧的面孔映入眼帘,肌肤莹润若羊脂玉,粉唇小巧宛如新开的茱萸果,那人是侧坐的,露出秀气的鼻子。继而,他看见一双水波粼粼的桃花目。

    “怎么了?”

    “我也想喝茶来着。”谢蔚然急忙回头,嘴里却解释,“你打算煮茶汤吗?我从前跟着先生读书时,学过一种煮茶的方法,和现在流行的有些不同,煮出来的茶味道很醇厚,正好配羊肉汤。”

    “你现在想做?”

    “嗯,你来看着火锅吧,我来煮,到时候你一尝就知道,很适合冬天喝的。”

    于是又命人拿了个茶炉子,彼此换了地方,开始煮茶。

    付欣坐到火锅旁看火,锅里的山葵茱萸已经熬出了辛辣的味道,羊肉在水里翻滚,渐渐发出醇厚的香气。看样子,她只需要看火就行了。

    飞雪渐停。

    付欣品着刚煮好的茶,烤着火锅炉子的火,抬头间,便看到一片静谧且疏朗的雪景。

    谢蔚然还在煮茶。

    “你在门口坐了多久了,不冷吗?”

    “还行,难得这里地段好,风景不错。”

    “倒还好吧,我从前见过很多赏雪景不错的地方,不说外地,就说京里有座酒楼,盖的高极了,地段也巧妙,从那里看雪景,十分不错。”

    “嗯。”

    羊肉煮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雪又落下来,倏忽间便如鹅毛大小。

    付欣想起赵华扬来,半月前她来辞行,说要回家陪父亲过年。当时天已经冷得很了,付欣留不住,只得送了她保暖衣裳。“赵姑娘到家了吗?”

    “不知道,应该到了吧。不过也不一定,路上难走,她说不得停一停。你有事要找她?”

    付欣摇摇头,察觉到谢蔚然看不见,笑道,“不是,我只在想,如今下了雪,路不好走。”

    “只是京里下雪,又不是全天下都在下雪。先生老家在湘江附近,那里比这里暖和的多。肯定没事的。要不我写封信,等她到了家,让她给你回信?”

    付欣想说不用,却又觉得好奇,从湘江,千里之外寄来的信,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天下之大,并非全天下在下雪,那如今外面的景致,又会是什么样的?不如,要一封信笺?

    正此时,半空里,传来一声钟响,浑厚且庄严。

    接着,又是两声,“咚,咚”,明明钟声传来的位置极远,然而钟声响起,却让人心头狠狠一震。

    付欣赫然起身。

    谢蔚然惊得掉了茶勺,急忙解释,“我在外营当值,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永初二年,太祖皇帝驾崩于建章宫,谥号“武”,三日后葬于西山皇陵。

    永初三年,东宫太子于太庙继承大统,年号景平。遵先帝遗命,大臣徐有德,卫亮,傅济源,谢钊辅佐新帝,是为辅政大臣。

    那一锅煮好的羊肉,到底没吃上。

    谢蔚然煮的茶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