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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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何以为家(九)

    正心道长默默无言的坐在沙发上,显得与其乐融融的氛围格格不入。一时之间已是满头华发的老道士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两个复归人间的冤魂。

    终于,正心道长闭目一叹,起身肃穆的正了正自己的衣冠,面朝苏亭松夫妻二人缓缓跪下,低头重重叩响。老道士平静而真挚地开口道:“罪人正心,当初立下宏愿为诸位讨一个公道,然心性不足,能力亦不足,徒留笑柄。今日幸得青师叔襄助有缘叩首请罪。”

    青源默默的为苏亭松和自己斟满两杯酒,对着打算开口的苏月儿微微摇摇头示意不要管。道长当初几次三番试图超度这里的亡魂,为他们伸冤,结果都一败涂地。就像青源之前所说,被梦魇折磨的不仅仅是苏家三口和外面的二十多位亡灵,正心这两年也活在自责的煎熬之中。一切缘法能不能有个善果了结,就看今天了。

    苏亭松和李倩夫妇对视一眼,说是对道长一点怨气都没有那是假的。毕竟当初李倩被道长打的差点魂飞魄散,苏亭松也被道长镇压在自己家的地下整整两年之久。只是现在看来到底是好是坏也无从说起,如果没有道长,他们可能也成为了那个魔头的一部分,纵然现在还残存一丝执念最多也就和外面飞舞的魂灵一样,不可能再和苏月儿说上哪怕一句话。

    “道长请起吧,世事弄人又何罪之有,你已经很努力了。”苏亭松上前虚扶正心,温言宽慰道。

    “说起来我们还要谢谢道长,如果没有那次误会,今天我们可能也没有机会再见到月儿。其他的都不重要了,请起吧道长。”李倩也没有过多的介怀之前的事,本就已经是一缕亡魂,除了苏月儿,她什么都不在乎。

    然而正心道长浑身如铜铸一般钉死在地上,他再度叩首,白发苍苍的脑袋在地上磕的砰砰响,不知何时地板上悄然洒落点点水渍。他哽咽道:“罪人正心,无颜面对在天之灵!”

    苏亭松见状沉默了一下,然后转头看向青源,很是无奈。青源咧嘴一笑,起身走到正心身旁,二话不说就是一个暴栗敲下去。

    咚!正心道长额头又被迫磕了一下地板,他捂着脑袋一脸懵逼的抬起头,一天不到挨了青源三回打了,贫道到底是哪里得罪过青师叔啊!

    “罚完了,起来吧。”青源留给正心道长一个高大的背影,偷偷对着苏亭松比了个耶。

    苏亭松也偷偷竖了个大拇指示意干的漂亮,随后众人再也没管跪在地上的正心道长。继续笑闹着进行晚宴,只是一杯摇晃的红酒被悄悄推到了道长面对的桌边,静静的等待着他的入座。

    正心道长怔然,随后起身一拜,抹去眼泪面带祥和宁静的微笑入座。一身道袍清气缥缥缈缈,透着仙人一样的出尘气息。道蕴缥缈无处可寻,一步踏出又是一番新天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青源手指轻轻弹了弹高脚杯的杯身,清脆悦耳的嗡鸣引起了在场诸位的注意力。等大家都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之后,青源微笑道:“好了,差不多该进行最后一个项目了。虽然这是个愉快的夜晚,但可惜的是时间却是有限的。”

    苏亭松微微叹息一声,和妻子对视一眼之后共同把手按在苏月儿的小手上,柔声道:“月儿,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

    “嗯......我会努力的。”苏月儿强笑道。虽然青源自始至终没有提过,但是她知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更何况阴阳两隔,能有这一段奇迹一样的时光她已经很满足了。但在离别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做,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道长,实现你宏愿的时候到了,好消息是外面那二十几个亡灵都归你了,坏消息是卡在墙里那个你解决不了。”青源尽可能的把轻松的气氛保持着。谈笑间带着众人来到庭院内,天上的魂灵依旧在漫无目的的飞舞,雨势渐大,一颗颗的水珠穿过云海

    在别墅廊道外织起了帘子。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小身影在大雨中双臂嵌入院墙,心口钉着一把铜钱剑。它听到了有人过来,抬头看着青源,脸上犹自带着甜美的微笑,像带着一张表情匮乏的面具一般。

    众人沉默无言的站在青源身后,道长低颂一声无量天尊之后,转过身脚踏七星步罡似慢实快带着清脆的铃铛声渐行渐远。天空中的魂灵被铃声吸引到道长身边,环绕一周之后化作星星点点的辉光悠然而散。前尘往事皆成虚妄之物,再无因果缠身得游天地间。

    苏月儿轻轻撩开被雨水打湿的长发,一直跟在父母身边,躲在青源身后的她此时此刻眼神坚毅,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另一个“苏月儿”。她没有迟疑什么,她已经迟疑了足够长的时间,也为此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早在两年前她就应该像现在这样毫不犹豫的站在它面前,用尽全身的力气让它滚出自己的家。

    “你杀不了我,对吗?”苏月儿独自站在冒牌货一步之遥的位置,看着它顶着自己脸充当面具,无比凄凉的处境下依旧带着标准的甜美微笑,像个黔驴技穷的小丑一样暴露在观众面前,只剩下滑稽的妆容维持着自尊。

    梦魇并不会说话,自然也不会开口回答苏月儿。而苏月儿也没有期待它的回答,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想杀我,你害死了我的爸爸妈妈,又顶着我的脸让奶奶以为我才是凶手。你想让我千夫所指,日日夜夜告诉我来到这个房子里被你杀掉的每一个人的名字,期待我终究有一天忍受不了折磨,承受不了苦难自杀。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吗?”

    小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但却平静的可怕,犹如沉默的火山一样沉默着澎湃的力量。忽的苏月儿莞尔一笑,冰消雪融一样背着手俏生生地笑道:“可是你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我。你没有想过我没有疯,也没有像你预期的一样被千夫所指是大逆不道的弑亲凶手。奶奶限制了我的自由,但也保护了我。反而是你一天又一天的折磨我,结果却没啃动把自己的牙一颗一颗的崩落了,你觉得有趣吗?”

    苏月儿抬起白嫩的小手握住铜钱剑的剑柄,眼神中压抑的愤怒,憎恶,怨恨一点一点翻腾而起,通过贝齿一丝一丝的挤出冰冷的声音:“可我觉得很无趣呢,我失去了爸爸妈妈,失去了家,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回到这里的勇气也积攒了整整两年才勉强凑够,而你却还在这里。凭什么?凭什么你一个冒牌货可以心安理得的在我家里威风?凭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你要缠上我?我!告!诉!你!”

    苏月儿两手抓住铜钱剑柄,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狠狠的推入自己梦魇的胸膛,直没至柄。两张一模一样的精致脸蛋刹那间贴的很近很近,如同镜子的内外世界突然贴近。苏月儿声嘶力竭的呐喊着:“你毁不了我!也毁不掉我的家!只要我苏月儿还活着一天!只要我还剩下一口气!你就休想再到我家里为非作歹!听明白了吗!你这个冒牌货!滚!!!!!”

    灼目的光华从苏月儿手里澎湃而出,顺着铜钱剑锋狠狠的灌进冒牌货的身体。而到了这样的时刻它终于忍受不住撕裂一样的痛苦发出尖锐刺耳的尖叫声,冒牌货的身体像是被扎破的气球疯狂的扭曲着,几次三番它艰难的伸出手想去按住苏月儿的手都被光华弹开无功而返。走投无路的梦魇扭曲着面皮狠狠咬向苏月儿白嫩的脖颈,破釜沉舟的临死反抗却在苏月儿周身三寸间死死不得寸进,不过片刻僵持冒牌货整个身形就被完全爆发的光华蒸发的无影无踪。

    青源迷醉的看着这份奇特的力量,仿佛蝴蝶破茧张开巨大的双翼洒落的斑斑星光,它来源于平凡人类直面梦魇所绽放的勇气,爱意,信念。弱小的像是烛火,又坚韧的不可思议。宛如每一个夜晚中闪耀的熠熠星辉。

    良久之后,苏月儿松开握着的铜钱剑。浑身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缓缓瘫软在地,她脸上汹涌的泪滴混着雨水顺着下巴泊泊而下。小丫头抹了抹脸蛋儿,转过身对着担忧的爸

    爸妈妈还有歪头看着她的青源勉强笑了笑说:“我刚才......是不是好可怕?”

    青源竖了个大拇指赞道:“没错!超勇的!”

    苏亭松瞪了青源一眼,和李倩连忙赶到女儿身边哄道:“哪有,月儿刚才很勇敢。只是这两年苦了你了。”

    苏月儿眼皮沉重的好似有千钧挂碍,她努力的挣扎着保持清醒,勉强笑道:“不...不苦,月儿以前...好害怕,没有出来保护爸爸妈妈。爸爸和...妈妈会...会怪月儿...吗?”

    “怎么会怪月儿,月儿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永远都是。”苏亭松和李倩一左一右轻轻的把半透明的脸颊贴在苏月儿的脸蛋儿上,语气平静慈祥充满了怜爱。

    “月儿...月儿好累啊,可是我...我怕睡着了,醒过来就再也...看不到...爸爸...妈妈...了......”

    苏月儿再也抵抗不了沉重的倦意,过于强烈的情感宣泄加上吞噬梦魇的负荷几乎榨干了她的每一分体力,事实上她还能依靠意志力坚持说几句话已经很了不起了,再硬撑下去只怕油尽灯枯的小姑娘会伤到自己。

    青源闪身抱住了昏迷过去的苏月儿,而此时正心道长也完成了大部分魂灵的超度,默然的看着眼前的苏亭松夫妇。

    苏亭松和李倩魂体波动不定,他们已经没有了流泪的权力,连给女儿一个晚安的吻都是奢望。苏亭松爱怜的抚摸着苏月儿的小脸,良久之后他轻声说道:“爸爸妈妈哪里也不会去,以后月儿想爸爸妈妈了,就闭上眼睛看看心里,我们一直都在月儿身边。”

    青源沉默地听着苏亭松的话语,停顿了片刻开口问道:“决定好了?”

    李倩和苏亭松相视一笑:“还需要考虑什么吗?天大地大,除了我们女儿身边,我们哪儿也不去。”

    风停雨歇,别墅周围的云海变成薄薄的雾气被月光轻易的撕开。圣洁安宁的月华轻轻洒落在两个半透明的身影上,却留不下半点影子。

    正心道长忍不住开口道:“二位还是执意要留在苏月儿身边吗?唉...贫道日后尽量找些天材地宝给小丫头调理身子吧,天劫的事也容贫道再想想办法。”

    青源嗤笑一声,苏亭松也哑然失笑,他温言笑道:“道长误会了,我和小倩已经是残魂一缕,现在能有这幅面貌,还可以说得出话几乎全靠青源暗中支撑。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月儿长大了我们做家长的也要适时放手。”

    “那...二位到底是想做什么?”这回正心道长是真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既不愿超度复归天地,又不想忤逆天道强留人间,这左也不是右也不对,到底是要干什么?

    青源摆摆手说:“回你的道观吧,他们的事我会处理。玄阳子说的没错,红尘俗世不适合你,以后老实修道安度晚年,别再下山了。”

    苏亭松夫妇没有再去理会懵逼的正心道长,二人手掌交叠轻轻放在苏月儿光洁的额头。最后对着青源点点头,目光自此再也没有离开苏月儿片刻。

    青源抬起手,掌心一点光华越闪越亮,他轻轻把手虚按在苏亭松和李倩手掌上方,轻声念道:“魂归来兮。”

    霎时间掌心柔和的光芒大方,整个庭院仿佛星辰坠地一般亮如白昼。但光芒来的突然去的也悄无声息,几秒钟之后湿漉漉的草地上只有躺在青源怀里的苏月儿,以及站在一旁手忙脚乱遮住眼睛的正心道长。

    青源慢慢移开放在苏月儿额头上的手掌,白嫩光洁的额头上不知何时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记,苏月儿眼角尚且残存着最后一滴亮晶晶的泪水。

    有温余柔和白光为她轻抚而去,念道晚安。

    世有魂归故里,心之所安,谓之家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