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徒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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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一个姑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风渐渐的熏热起来,而原本沾衣不湿的牛毛小雨也能落红花,洗碧叶了,于是,人们开始知道,春,将尽了。

    暮春,这最后的春天,是那般的盛大而热烈,姹紫嫣红的生机勃勃已经完全忘却了隆冬时节的萧瑟,在已经有些燥热的阳光下,和风中,他们在摇曳,在飞舞,在歌唱,在期待着春生后的夏荣。

    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站在大河的入海口,黄安深深呼吸,暖风中有花和泥土的香味,就好像耳边传来的莺歌燕语一般温和而舒服。

    吐出一口气,黄安将目光从碧波万顷的大海上转过脸来,眺望河的上游,嘴角生笑,道:“你们看,这就是中渎,分割北地南方的大河,渡过此水,就是北方的土地了,在那里,冬天水即成冰,所以,比之温润的南方,那里的春天更加珍贵而壮丽,啊呀,虽然我从未去过北方,但我想起北方风光雄奇,也不由诗兴大发:一江水去东入海,天生一个南北岸。仰面回头四顾去,都有春光真无限!”

    黄安身后,一个老头,一位姑娘,一头驴子同时用不同的表情对眼前这位青年表示无语。

    他们无语是正常的,这憨子从刚才就开始吟诗,不停地吟诗,一个劲地吟诗,直到现在,都没能吟好一首诗,方才那四句打油一般的白话若真论起来竟还算作的不错的——以黄安的水平而言。

    黄安回过头来,见俩人一畜均是面色诡异,于是疑惑道:“怎么了?我作的诗词不好吗?”

    对于这种没自觉的人,小侍女艾珠和坐骑驴子一起选择了不搭理,反倒是那个看起来最高深莫测的老头却堆出满脸笑容,连连夸赞道:“好好好,黄少爷的诗词其实很有可取之处,那就是亲近民风,要知道曲高和寡终会使名乐断绝,反倒是乡土民谣始终有人传唱,代代不息。”

    黄安哈哈大笑:“耿神仙,正是此理啊!看来你发疯一次,倒也顿悟不少。”

    耿神仙在心中呸了一声,却不动声色,趁机说道:“那个,唉,老头子我也是久在混沌里,一朝明大道啊,唉,云海城之行,让老朽深深明白了一点,正所谓大道自成,不拘上下,这求道不一定非要求高求远,泥土砂石之间也有大道蕴含,就好比人子修行,不一定非要求宇外之力,锤炼自身也是一条坦途,就好比黄小爷您,您想习武练身没必要拿老头子我的东西,您完全可以按寻常方式,练拳踢腿...我那东西毕竟凶险,虽的确高妙,但还是...哎呦,算了,我直说吧,我那物件,您啥时候还给我?”

    黄安呵呵一笑:“此物是我用符咒扣下来的,你偷了一块去,而今我拿回来了也算合情合理。”

    耿神仙气得跺脚:“黄小爷,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吗?那愚者图根本不是你能动的东西!别一味力求高深之法,反倒误了自己!”

    黄安装出一脸懵相:“你说啥?”

    耿神仙以手指黄安,浑身哆嗦,无法言语,黄安见状叹气:“大仙啊,谁让你自作聪明,藏我一块水晶片呢?要怪你就怪自己手欠吧!”

    三日前,黄安和耿神仙在东海城有所奇遇,在一方洞玄天地中遇见了刻在水玉岩壁上的愚者图,当时黄安一时兴起,将扣了下来,并切成了六十四片,打算带走,可耿神仙却以为此物不祥,极力劝阻,而黄安当然不听,耿神仙无奈,只好假意扑倒,将那六十四片水玉偷偷摸走了一片。

    不整的愚者图总比完整的要好对付些吧?耿神仙心想。

    然随后之事,仍出乎意料,有离奇变故突发,致使黄安那六十三片水玉尽数损毁,反倒是耿神仙藏的这一片躲过了劫难,被带出了。

    若是寻常,耿神仙肯定会为自己怀里这片不祥之物找个大大的茅坑,再寻上一块足够硬的石头,然后敲砸碾磨,彻底地毁掉这个遭瘟的玩意,可那天晚上事情太多太乱,耿神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就是突然地陷入了昏迷,等他再次醒来,就坐在一条海中大鱼的脊背上,而身旁一脸坏笑的黄安正兴致勃勃的玩弄着那仅存的一块愚者图的残片。

    耿神仙大惊失色,扑身欲夺,却被黄安一脚踹飞,随后黄安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此物权当是自己治疗他疯病的报酬。

    “疯病?老头子我怎么会得疯病?”耿神仙气得破口大骂,“就算老子我得了疯病,你这黄口小儿又哪里懂得医术?”

    “我是不懂得医术啊...”黄安耸肩,“但我有海蓝香啊,用幻术治疗疯病这种事情从古至今都有的好吧。”

    “海蓝香?那是什么,能治疗疯病吗?”

    “当然可以,首先,我们需要先把你的衣服扒光...”

    “等等,黄小爷,你拔了老子的衣服?”

    “别吵吵,我给你好好讲讲啊,首先,我把你扒了个精光...”

    “你竟然——”

    “唉,医者父母心,我当时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直接将您老扒了个光光去...”

    “够了,别说了!”

    总而言之,黄安到底是拿到了愚者图,虽然只是六十四分之一。

    可愚者图到底是愚者图,哪怕是残片也非同小可!耿神仙暗自琢磨,看来劝服无用,强夺不能,只得瞅机会智取了。

    正想此节,突然听黄安高呼:“诸君!西北望,看,那是什么!”

    众人皆转脸而望,只见岸汀浮渚之间飞起好大一群雀子,黑羽短尾,乌目红嘴,呼呼地飞起,又刷啦啦地落在对岸的一片小树林里。

    “家雀儿?”耿神仙皱眉,“怎么是黑的?”

    “是乌鸦吗?可乌鸦还要更大呀...”艾珠也发表看法。

    于是黄安知道又到了自己展现博学多才的时候了,他笑着摇头:“都不是,此类雀子在古书上有名,近来却不常见到了,名唤淮鸟,书上有载:淮鸟尾羽藏刀,乃割裂阴阳之相貌,生于南北划分之地,说的就是此处,至于尾羽有刀的说法也非虚妄,淮鸟尾羽中有且只有一片黑羽,虽为毛发,端的是锋利无比,可切玉断钢,在昆红琉璃铜上留下刻痕,但却极薄极脆,用其切斩硬物,羽锋稍偏纤毫,即碎裂打卷,提起十万分小心都没用,非得是用刀使剑的大行家才玩得转此物。”

    黄安眺望群鸟栖息的树林,微微咧嘴:“据传,东洋菊都有位五郎先生,有一把淮鸟尾羽编织的宝刀,轻薄美丽,这把风吹便起,落水不沉的宝器曾斩杀我剑丘的三百英豪,还是剑神大人出手,这才将此人赶回了东瀛...嗯,大修之间的故事,果然和我们普通凡人一样的好玩。”

    艾珠和耿神仙分别用不同的方式表现自己的实在听不懂这个故事好玩在何处:他俩一个撇嘴,一个翻白眼。

    黄安可能没看见,可能看见了也不想对这帮俗人多说什么,只是眺望极远处,似自言自语道:“再往前走就是曹济大城了,我此去北上也终于是走过了一多半的路了,若按照命理的说法,那个结局正在不远处等着我...大数不语,大势无声,须臾永恒,天命自证...”

    耿神仙问驴子:“他究竟是如何扯到命运上的?”

    黄安哈哈大笑,起身,道:“走吧。”

    三人一驴于是复前行,行至天黑,方见远远之处有一小镇,花树环绕,青山相依,黑砖乌木之楼建芳草之上,皆雕栏画栋,所刻之物,为山间百卉,其状似古风朴拙,又类前朝精工琢磨,神韵悠然。

    黄安见状,不自主吹了口哨一个:“好漂亮的一座小镇,真想持鞭趋日轮,顷刻天明,看看此镇白昼的模样,想来定是姹紫嫣红。”

    耿神仙看不清夜幕下的小镇模样,皱眉道:“您说什么呢?想看这地方的白天啊,简单,你今天晚上住下来,早点睡,第二天就是白天了。”

    黄安扭脸,见人困驴乏,于是点头称是:“如此,就住下吧。”

    小镇见近实远,三人一驴走走停停,待到行至镇旁,已经是百家灯火,却见男女老少秉烛夜游,欢歌笑语,吟诗作对,论古说近,怡然自乐。

    黄安抚掌而赞:“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然世间安得有此妙处?人人皆雅兴,个个具是高士,好一个奇镇,文韵之深,还在我细江城上。”

    耿神仙也赞道:“这真乃福地也,若非衣食无忧处,安得这般逍遥快活?”

    可艾珠却细眉微颦:“感觉怪怪的...”

    就在这时,有数人,尽是绿袍青衣,缓行而来,见黄安一众,大喜,皆道:“许不见外人也!”便一一上来见礼,黄安兴高采烈,艾珠诚惶诚恐,耿神仙莫名其妙,但也一一还礼,众人又请黄安等一起游赏,黄安应许,可那耿神仙是在是饿到走不动路,于是便单独牵了驴子由一位老妇领了,先行投宿。

    黄安带着艾珠,随众人一起走到小镇中心,此处有好大一片旷地,镇中人皆席地而坐,围着一堆篝火,谈笑闲聊。

    绿衣人中有一位长者邀请黄安艾珠落座,黄安见事情有趣,当即应许,而艾珠也只好陪着一起坐了,俩人一同望向篝火,这时就听那长者道:“俩位贵客从何而来?”

    黄安微微低头示礼,道:“小子青州黄画马,这是家里妹子艾珠,近来家中出事,需去东都解释,路过贵地,承蒙招待,不胜感激之情。”

    长者笑道:“贵客不必多礼,此地闭塞,虽为曹济大城治下,然向来少通人烟,是个穷僻之地,乡野之所,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贵客见谅。”

    黄安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又问:“请教老先生,今日莫非有庆典之事?好生热闹!”

    长者笑乐:“什么庆典之事?前日风雨,今朝晴空无云,故众人皆来此观星赏月而已,你看这一家家,一位位,皆同心同趣,到此饮乐,我家甚幸,竟邀得贵客,当是吉兆啊!”说罢,令幼子奉酒,又有中年夫妇提来吃食,请黄安艾珠品鉴,黄安接筷下箸,便见美器精食,大为赞叹,又见筷子餐碟上全是百花图案,不由好奇,再次询问长者,长者笑答:“此镇名曰震苏,震者,惊雷之意,苏者为复苏,震苏为盛春之象,故而百花缭绕,这里往西去十里就是春山,那山上有位无上大修,名贵曰苏生者,曾为此地炼妖除魔,也是当世一等一的花匠,其宅有大园林,奇花异草无所不有,百花满园,千叶遍山,当真是此地盛景,我等不过是闲来无事,喜好从他那里索些花子草枝,遍种植周遭耳。”

    黄安再三感叹,就这这时,听远处轻轻有声唱词,词曰:

    “千雪之地,仲夏飘霜。”

    “别君一去,遥遥路长。”

    “梦里披红妆,酒醒蹬白堂!”

    “悲兮吾爱!永去他方!”

    曲词清婉,哀伤迷茫,黄安周身一个哆嗦,不自主地感慨千万,长者苦笑:“唱词的却是小女,此曲据传来自北国,苏生大人最喜清唱,被小女听了去,不时吟诵,让贵客见笑了。”

    黄安笑道:“何其天籁!小子无状,敢请见过?”

    长者大笑:“本意粗鄙所养,不可备贵客,然贵客欲见,有何不可?”遂使妇人前去,不多时,但见妇人执一少女前来,少女年方十四五,娴丽妍媚,雪肤花貌,当真一位好娇女,举世难觅。

    即近前,少女礼拜家长与黄安,黄安慌忙携艾珠还礼,妇人扯着少女的裙子,让其坐于黄安身旁,长者又令少女敬酒,少女满斟一杯,请于黄安,黄安连连称谢,接过痛饮,而其身后,艾珠低声劝道:“您当心,别喝多!”

    黄安随口回道:“没事,薄酒而已。”又对长者谢道:“真乃宝地好酒,味香而清雅。”

    长者满意而笑:“贵客喜欢,甚好!不知贵客可对禅否?”

    黄安抚掌:“小子愚钝,只知一二,今日权且献丑。”

    禅对是啥?艾珠在后边听得云里雾里,但她见黄安嘴上说的谦虚,实则跃跃欲试,不由为自家少爷捏了一把冷汗,因为往日里,黄安没少和那位探花郎比试文墨,每次都输的裤裆不存。

    长者笑道:“老朽出一题,贵客和诸位共同答之,答上来者,老朽还有一个彩头,至于答不上者,权饮杯酒。”

    众人皆称好,长者深思,道:“今日贵客临门,不妨以此为题,我曾听贵客初到此地时似在与高人论谈天命,故而出此题:既然天命浩然,不可更改,那人子之行又有何用?”

    黄安一愣,此问日前在吴中山上,有山匪询之,当时自己胡诌数语,将之搪塞了,可而今长者再问,却不得不好生回答,然此问的确高妙,黄安自问无可回复,又见众人皆抓耳挠腮,不得不苦笑一声,举杯欲饮。

    你看,装差了吧...艾珠心中碎碎念道,可就在这时,那方来的小处子轻轻接过黄安的酒杯,一饮而下,微微侧身于黄安身前,也不顾身后黄安愕然,一本正经道:“若按家父言...天地何用?难容万象;上下何用?殊途同往;道行何用?难逃祸殃;命理何用?神意昭彰;正反何用?颠倒离狂;人子何用?饥兽逢香;饥兽不食香薰之火,香烛宝钞于兽无用,然兽不用者神明用,故无用之用为大用,天理之于人命,亦是此理,人子之为,似不可逆天,然此乃谓天之论,非谓人子之论,虽有上天注定,亦是人子自证之果。”

    黄安叹服,众人亦鼓掌,长者似变戏法,从身后取一大花篮:“此春山之物,可慎重收好。”递于少女,少女接过,垂眉斜睨,将花蓝推于黄安身前。长者见状,捂嘴轻笑,使一眼色,众人皆起身,独留下黄安艾珠少女三人。

    长者拱手:“老朽携家眷去前方走走,请贵客自便。”说罢,丢下黄安,匆匆而去,黄安拱手相送,回过头来,但见少女目视篝火,红光融融,映其肤上,化作胭脂。

    “姑娘大才,画马佩服。”黄安心神激荡,口不择言,言后无语,一时尴尬。

    少女转脸,目光轻柔娇羞,方见黄安之面,就又低垂,轻声道:“贵客莫怪,小奴抢了贵客的风头。”

    应该说解围才对...艾珠在俩人后边托腮而观之,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应该短暂地消失一会?

    黄安讪笑:“何来抢风头...实在是解围...”

    少女仰面:“闻您喝不得酒,故出此下策。”

    借着火光,黄安见少女面色微醉,红润若新生桃花,在绽放前的一刹那,如此生机勃勃的色彩,不由令其再次欲语忘言。

    少女抬头望天:“贵客且看夜空,有盛景宜人。”

    黄安仰脸,但见夜色之上,群星璀璨,而少女之言就在耳边,吐气如兰:“请贵客久观,待百息之后定有惊喜。”

    黄安依言,静静观望,身后艾珠也抬头望天,约一百一十息后,忽然篝火熄灭,如夜幕倾倒而下,艾珠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却见得失篝火焰光后,天幕之上,群星璀璨,远胜方才。

    少女轻言:“奴曾闻,久观常暗,可见光明...久视黑夜,能见群星...”

    黄安目力惊人,抬头就可观望诸天星斗,可却对少女之言格外认同,于是在天穹之下,男人问女孩:“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女孩摇头:“这样的话有一天,我会抛下你,回归故乡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你也不介意吗?”

    男人不语,女孩继续道:“众生有情,亦有本性,若他日你能容我本性,我等您。”

    星斗之下,黄安默默地眺望长空,于是少女轻声歌唱:

    “于君所见,我何模样?此心悲涕,君可闻声?若君所求,烈焰煌煌;愿以天日,慷慨向赠。”

    (此段改自传颂之物主题曲。)

    黄安静静听着,不语不言,突兀地一声长叹。

    他提起花篮,向西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