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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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桂花厅

    华青随林老五进电梯,到了顶楼,来到桂花厅。走到门边,华青傻了眼,这哪是餐厅?分明是仙境,空气中飘荡着馥郁的桂花香,四周是沙发,中间摆着一张大圆桌,室内的电子屏幕构成一个立体世界,远山之下,一排排桂花树,山风吹过,不时有桂花飘落。桂花树中间是绿荫荫的草坪,餐桌似乎是摆在草坪上,草坪上有一条山溪,流水潺潺,溪旁长着石蓝,鱼儿在蓝草间游来游去。

    餐桌旁一位胖妇人正指挥白衣堂倌在圆桌上摆冷盘。

    林老五站在门边对胖妇人说:江经理,客人我给您带来了!说毕鞠了一躬就走了。

    胖妇人打量着门边的华青,审视一番后,胖手重重的在华青肩上一拍:华青,你真的没死?

    她大脸盘,大嘴巴,一身肉乎乎的,粗而短的脖子带着条铂金项链,右腕黄金手链,左腕是翡翠手镯。华青愣愣地望着她,记不起她是谁。

    胖妇人问: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您是谁?

    我是江小满!你记得右眼镜不?右眼镜是我老公!江小满自我介绍说,我原来在妇联,后来在工商局,退休后,范总要我来掌管宾馆,今天是郝大姐请你。她跑出餐厅,大姐,大姐,客人到了!

    五分钟后,江小满带一位清癯的大姐进,她头发灰白,衣着朴素,一双布鞋,眉宇不凡,虽未穿金戴银,举手投足却透出高贵气质。

    江小满向华青介绍:这位是郝大姐,全国政协副主席、省委书记孙海涛同志的夫人!

    华青听了一愣,孙海涛竟当这么大的官了,这位当年貌不惊人的团县委书记,如今成了坐镇一方的诸侯。

    郝大姐紧紧地握着华青的手,温和亲切的目光扫视着他:华先生,您是我儿小同的救命恩人,他服了您的药后,经医院检查,肿瘤已经大部分消失了,医生说他度过了危险期,得救了!大姐拉华青在沙发上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开水,据范总说,华先生也认识我家老孙?

    认识,认识!我回乡务农还是他抓的典型哩!华青喝了口水,我记得孙书记喝茶连茶叶都吃掉。

    对!他现在还那样。大姐说。

    大姐我有些面善,孙书记在团县委工作时,您好像不在锦源?。

    对,我在省妇联。

    虽不曾见您的面,我知道大姐是孙书记的贤内助!

    大姐笑了笑。

    她和孙海涛是师范同班同学,两人都成绩优秀。孙海涛少年老成,是校团委副书记,她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工作接触中,她发现孙海涛是个适合玩政治的苗子,当机立断选定他为自己的夫婿,并向时任省委组织部长的父亲

    宣布,女儿这辈子非孙海涛不嫁。毕业前夕,孙部长到师范视察,毕业分配时孙海涛便分到团省委机关。

    大姐看了看表,对江小满说:上菜吧!

    江小满点头,向伺候在门边的领班小姐转达大姐的指示。领班小姐进厨房,不到五分钟,她推着一架子车,车上放着几盘发散着缕缕热气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酒水有xo、五十年窖藏的茅台和椰子汁。

    大姐招呼华青入席,坐下后问:华先生喝哪种酒?

    华青不喜欢洋酒,说:就茅台吧!

    小满给华青倒酒,然后自己倒了一杯,说:大姐酒精过敏,华青,我替大姐敬你一杯!

    江小满敬过后,大姐拿起椰子汁:我以果汁代酒,敬华先生!

    华青回敬大姐和江小满。郝大姐亲自给华青夹菜,语重心长地嘱咐江小满,说:华先生在“文革”中险些丧命,现在回来了,转告老余,华先生的生活问题,他要嘱咐民政部门多加关照!

    华青清楚大姐的话分量有多重,她一句比自己讲一千句一万句都强。他很感激大姐,她不仅平易近人还古道热肠,对她的敬畏感自然消除了,加上饮了几杯酒,心里热烘烘的,话多了起来,斗胆问郝大姐,现在省里哪个单位高就。大姐幽默地:这把年纪了,还能干什么?内务府当总管呗!

    小满不知内务府是什么部门,连忙说:大姐大姐!您在省发改委当副主任不是退休了吗,怎么又调到内务府去了?

    你这个江小满!大姐眼泪都笑出来了,你的文化真该补补课,堂堂市委书记夫人,你就不怕老余休了你?

    他敢?江小满伸出胡萝卜般粗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一敲,要不是我江小满,他右眼镜活不到今天!

    劳教期满,余平奎带着用胶布缠的断了腿的近视眼镜,身穿皱折巴巴打着几个补丁的中山装,用扁担挑着行李,蹒跚地走出农场大门。他是在场劳教中年纪最小的右派。农校组织师生大鸣大放,他年轻气盛,嘴巴没有把门的,乱议国事,大鸣大放中提了校总支书记的意见,学校因完不成上级分配的右派的任务,便拉他抵了数。

    急急走了一上午,来到距家乡桃花冲不远的钓鱼台。钓鱼台是座石山,山道旁有个大溶洞,洞里流出猫子眼一样清亮的泉水,在洞外汇成小溪。路过小溪旁边的山道时,他又饥又渴,放下行李到溪中饮水。他手捧清泉刚喝两口,听到溶洞中传出“救命”的呼叫。有坏人在行凶,他毫不犹豫地抄起扁担朝溶洞跑去。

    来到洞内,清泉两旁是沙石,顶端石笋参差危耸,将坠不坠,没有石笋的地方,布着脑神经那样的脉络。“

    救命”声不断从里面传来。他脚踩沙石追进去,昏暗的光线中,沙石上躺着个裸体姑娘,一个凶猛的光头光着身子正要强奸,姑娘在用脚踢他,不准他近前。

    右眼镜挥着扁担向光头打去。光头对他咆哮着:我和老婆睡觉关你屁事!

    余平奎不相信他的说辞,驳斥道:和老婆睡觉,用得着强奸吗?

    这时姑娘已穿好衣服,冲上来拍拍打光头两巴掌,说:谁是你老婆?不要脸的短命鬼!说毕夺过余平奎手中的扁担向光头铺天盖地打去,光头只得悻悻离开溶洞。姑娘将扁担还给余平奎。余平奎正眼一看,姑娘竟是他小学同学,猎狗的女儿江小满。

    右眼镜是平阳县横溪人,生于书香世家,祖上在清廷为官,有些产业,土改时家庭成份划为地主。父亲为了平奎有个好前程,将他过继给桃花冲的贫农堂弟余结巴。余平奎虽然念书是高年级,因个子矮小,又是外县迁来的,上学路上那些大个子男生经常欺负他。蓄着大辫子的念低年级的江小满总是护着他。那些男生笑她,说大辫子撑把伞,江小满嫁个眯眯眼!余平奎因眼睛近视,看人时总是眯着眼睛。江小满才不怕哩,眼睛一瞪,姑奶奶就嫁他,气死你!江小满小学毕业猎狗就不让她上了,余平奎小学毕业后考取初中,以后又上了农校。

    江小满见他回来了,很高兴:平奎,没事了吧?

    没事了!余平奎说,想起刚才的事,他有些纳闷,问,江小满,那光头怎么会对你那样?

    那都是我爸做的好事!江小满哭,为了光头妹妺嫁我四哥,爸要我与他换婚。昨天,他把我接回家,晚上要同房,我讨厌他,跑出房在他妹妹床上睡了一宿。今日我要回家,他说送送我。送到这钓鱼台,他说溶洞里的小溪很多石斑鱼,他去捉几条给我带回去孝敬爸。他摸了一阵,出来叫我进去拿鱼。我一进溶洞,他就抱住我亲嘴,说要做那个事。我不肯,他就强行把我裤子扒了------

    被他那个了?余平奎问。

    江小满摇头:我没让他近身,他一上来,我就踢他鸡巴。

    你赤身裸体的,够惨!

    你都看到了?江小满羞得满脸通红。

    没看到,没看到!右眼镜连忙声明,其实,他见姑娘赤身裸体的,目光很自然地瞥了一下,那么神秘的地方能不看吗?

    没看到,我不信!还不晓得你余平奎,鬼精!

    上有天,下有地,我看到了都------右眼镜想发誓。

    小满怕他说“不得好死”,忙追上前去,用手捂住他的嘴巴。

    余平奎扳开他的手:看到了都会烂眼珠!说毕笑了起

    来,划右派以来,他就数今天最快活。

    你坏!你坏!小满追着他,叫你一世打光棍!

    两人跑出溶洞。

    平静下来之后,小满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余平奎:其实,看到了也没关系,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

    我不求报答!莫说是你,就是别人,我也照样做。

    你真好!小满在他脸上亲了下。

    余平奎红着脸,显得比小满还更不好意思。他的手指在小满亲过的地方久久地摸着,过了许久都还是麻酥酥的。

    他俩有说有笑地走着,路过凤凰山口,石头上坐着一个白须老者。

    老者对走在头里的余平奎说:同志,看相么?五角钱一看。

    不看,没钱,余平奎摇摇头。

    同志莫走!老者追上向余平奎拜了一拜,您是大富大贵之人,官职在七品之上。

    余平奎不好意思:老伯莫取笑,我是劳教回来的。

    小满笑老者:老师傅您是晓得他劳教回来,故意说好话安慰安慰他,存心要挣这五角钱!

    老者以为她是余平奎的妻子,脸上挂着丝不悦:妹子,钱我分文不收,你莫坏我名声!你丈夫三十年后不当官,我割了脑袋给你垫座!

    真的?!江小满又惊又喜。

    余平奎虽然不信“宿命论”,但老者说得如此确凿,不能不动心,老者的话给他极大的精神安慰。他从口袋里掏出五角钱给老者,今日省下的车费正好给了他。

    老先生口里虽说不受,见了钱,连忙攥着,生怕它会飞走似的。

    余平奎回到家,铁将军把着门。进农场那年继父就死了,去年继母又过世了,迎候他的是两位老人剩下的三间破屋。

    打开大门,霉气扑鼻,屋内到处是蜘蛛网和老鼠屎,地上长着寸余长的狗屎毛。

    第二天去生产队领粮。这些年,因为自然灾害和人祸,田里少长谷,家家都过着糠菜半年粮的日子,每月男劳力三十斤谷,女劳力二十五斤谷。队长邱八妹说他是右派,给他取名右眼镜,口粮与政治挂钩,右眼镜只能吃女劳力的口粮。二十五斤谷碾成粉,餐餐煮一小勺。他刚回来,又没蔬菜补充,不到半个月就把一个月的粮全吃掉了。他是四类分子,没粮也得老老实实出工,经常昏倒在田头。

    没几天,右眼镜饿死了。

    江小满听到这个消息,急忙跑到他家。队长带着保管会计在清理右眼镜的家产。右眼镜躺在一口棺材里,穿着纳了补丁的衣服,显得那么瘦小,鄙微,蝼蚁似的,干瘦干瘦,眯着眼睛。

    小满刚看一眼,八仙抬来棺盖要盖上。右眼镜亲生父母老年得子,只这独

    苗一根,两位老人土改不久就去世了。眼镜有个姑姑在加拿大,无书信往来,不知死活。可以说,他没有了亲人,也根本不存在谁要再见他一面的事,所以八仙急着盖上棺盖。

    小满要八仙暂缓盖,说尽同学之谊,她要去买条手帕给他蒙脸(当地风俗死人都用手帕蒙脸,而右眼镜没有)。八仙同意了。

    小满跑去供销社代销店买回手帕。盖手帕时,听到右眼镜肚子里咕噜一声,小满高兴地对八仙说:眼镜没死,肚子里还发响哩!

    八仙不信,小满说:信不信由你,我回家拿药来,一定要救活他!

    小满回家盛来碗米汤,撬开右眼镜的嘴灌下。过了小会,右眼镜睁开了眼睛,说饿。小满回家弄来两只红薯,右眼镜吃完竟站起来了。

    八仙问小满用的是什么药,小满说是米汤。八仙问你怎么晓得米汤能治病,小满笑着说我娘以前经常昏倒,昏倒了都是用米汤救活的。

    小满找邱八妹给右眼镜预支下月粮。小满见右眼镜活得如此艰难,背着家人时不时给他送点蔬菜去。一来二往的,两人感情渐渐加深,大男大女的,引力自然不比一般,不久,两人就如胶似漆了。

    猎狗见女儿经常往右眼镜家跑,便骂她,说:你是有婆家的人,不要总是跑光棍家,那些长舌妇会嚼舌头!

    小满辫子一甩:爸,我不怕嚼舌头!再说,那光头我讨厌他!

    你讨厌他,可你四哥喜欢他妺!

    他喜欢关我屁事!小满还是不断往右眼镜家跑。

    猎狗把女儿叫进房里:你硬是不同意那门亲事,就退了,我给你另找一个,可万万不能找右眼镜!

    右眼镜怎么?右眼镜就不能讨老婆?小满对右眼镜已一片情深,听父亲如此说,为右眼镜抱不平,右派也是人,有讨老婆的权利!

    猎狗额上青筋暴露:再往右眼镜家跑,我打断你的腿!

    小满不怕“断腿”,背着家里人还是时不时往右眼镜家跑。猎狗叫老四、老六去教训右眼镜。他俩威胁右眼镜,说你再敢勾引小满,我们就割了你的鸡巴!右眼镜被打得嘴青鼻肿,连声说不敢不敢。

    此后,他一直躲着小满,每到傍晚收工后就上山,半夜才回到家里做饭。华青当队长时右眼镜还躲小满。小满追到山上找他,二人又恋上了。小满硬着头皮向父亲说要和右眼镜结婚。

    右眼镜还在勾引你?

    不,是我追他!

    你要和他结婚,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你不认,我也没法!小满向来倔犟,拿着家里的户口册走了。

    猎狗气得直跺脚:你个卖千家的,永世莫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