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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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河变 第一百一十四章 如何是妖

    越过姜洛城都往西数十里,有一处不知名的河流。

    姜洛境内自然水源众多,大多都是汇往牧云河,但也有些孤独入海的小河,

    秋雨凄冷,伴随着那些随着冥河而来的寒意,打在了那些渐渐枯萎去的河边草叶。

    勾芺坐在沿河的一片林间,低头拆开胸前那些被血液浸透了的布条,那是先前在姜洛城中时包上的,拆开那些包扎,胸前血肉外翻,肋骨亦是向两旁断开,露出其间那颗不住跳动的心脏。上面刀痕依旧深刻。

    看着那处狰狞的伤口,勾芺却是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正要从一旁的衣角撕下一圈,身旁便递过来一大块红衣。

    勾芺回头看了一眼青衣女子,她拿着那一块才撕下来的红衣,缓缓说道:“红色好看些。”

    勾芺没有说什么,接过那片红衣,将胸前那一处从右肩至左腋下环裹起来。

    包扎好伤口,二人在河边稍微休息了一下。

    这条河流并不淌在山崖间,而是顺着一片平川丛林向着临海的方向流去。

    “我们虽是提前绕走了,但是若是他们没有等到,会不会追上来?”青衣女子回想起先前在那边青山下所遇见的那些数万黑甲,还是有些不放心。

    勾芺回头看向姜洛城都山崖外那片青山所在,其实并不能看见什么,青山环裹青山,越过雨水便看不清踪影。

    “他们可以伏击,躲在青山中等着我们过去,但是不会追来。”勾芺平静的说道,“可能我的样子不太像,但是他们还是要承认,现而今镇妖司依旧是朝堂三公九司之列,倘若就这样明目张胆的追杀九司仲司,京都会很没有颜面。”

    京都现而今的颜面究竟重不重要,没人清楚。

    但至少过往皇权的威慑依旧。

    青衣女子若有所思,却又听见勾芺继续说道:“而且倘若他们真的想要不顾京都颜面,亦不怕日后背负逆乱之名,径直追杀过来,恐怕也不太可能。”

    “为什么?”青衣女子有些不明白。

    勾芺回看着那处青山,缓缓说道:“因为恰好你是一身红衣,所以很容易造成一些误会。我打不赢那么多黑甲,但是有人打的赢。”

    勾芺当初全盛时期遇见红浸珊都是被一剑镇压,自然能够猜到红浸珊在人间处于哪种高度。

    青衣女子看着勾芺说道:“你就没想想在那数万黑甲之后站了什么人?”

    勾芺平静的说道:“不用想也知道,姜洛城主必然是背后主使,也只有他才能调动那些长年驻守沿海的守军,至于姜洛叔司,我并不清楚他是否参与进来。也不想去想,因为这些是没有意义的。”

    青衣女子说道:“为什么没有?”

    “因为姜洛黑甲永远便在那里,我也只能借由镇妖司仲司名头吓吓他们,真想要找他们问个清楚并不现实。我有时是会疯了一些,但是并不傻。谣风城主事败便自尽,但是姜洛这里,他们只要躲着不见我,我也没有办法。”勾芺看着河中秋雨,缓缓说道,林间时有落叶,亦有雨水漏下,听起来颇为幽静。

    “我还是很好奇,按理而言,镇妖司变革应当与他们无关。”

    “有关,镇妖司在过往二十年里,扮演的便是人间与妖族之间的御守角色,突然之间便要撤去,总有些人不愿意看见那种局面,无论是从此妖族无人挟制,还是妖人共处一世,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便是人世之中根深蒂固的成见。”

    “所以当初你在柳河桥边与我所说的对于人世的厌恶,便是由及于此?”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终究我是妖。我也会对于人间存在成见,譬如我会觉得他们卑劣而无耻,愚蠢而不自知。”

    青衣女子看着勾芺许久,缓缓说道:“你是什么妖?”

    “草妖,苦芺。”勾芺平静的说道。

    青衣女子久久的看着勾芺,无论如何都无法看出这像是一只人间大妖的模样。

    “妖族若是不动用妖力,不显露原形,除非死了,人们才能知道那是一只妖。”勾芺知道她在看什么,缓缓说道。

    “所以你会想要将镇妖司变成户籍登记司衙,让妖族以自己的身份换取人间的信任。”

    “终究会有这么一日,妖族之中也曾想过建立一片妖土,自成一世,然而人间逼迫太紧,只肯将西南山脉以及至今没人能越过去的那片未知之地留给妖族,我们便只能重回人间。”

    青衣女子缓缓说道:“人间由来已久,黄粱更是数千年未曾断绝过国祚,如何肯将寸土让之?”

    “但我们既然生于人间,生于有人存在与无人存在的每一处,我们也应当享有一份沃土。而不是只能蜷缩在贫瘠之地,一生郁郁至死。人间不肯给,那只能是妖族颠覆,或是人间颠覆,没人想看到这种结果,妖族才始现世不到百年,相较于人世自然孱弱,但为何会有妖,人间尚不清楚,如何才能从一些微末之物化而为人,纵使是剑圣与道圣亦未曾明白,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妖族只会在岁月里更加强大,直到某一日不甘于人世如此,彼时整片人间都不会再是现在这个模样。”

    青衣女子沉默着。

    “而现在的人间却是一个微妙的境地,妖族势弱于人间,但是人间站得最高的偏偏却是一只妖,或许人们更多的会将他的身份定义于磨剑崖前代八师兄,但是不可否认,他的确是妖,说不上是好还是

    坏,但至少我们有平稳融入人间的契机。”

    “妖族为何这般执着的想要融入人间?”

    “我们生而为妖,为何不能化作其他物种,却只能变成人?”勾芺看着青衣女子,平静的问道。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或许无数年前,曾有某个尚未死去的人间主宰,看着某只老猫说——从今日起,我便允许你们拥有变成人的权利。

    万事总有无数多的可能性,没人知道那是为什么。

    勾芺看向北方槐安,缓缓说道:“倘若当年妖祖在崖上诞生的时候,剑圣未曾将他命名为妖,而是命名为人,人间或许便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人们或许会在随处看见我们,然后说,你看那个人会变成椅子,好神奇啊。”

    青衣女子看着勾芺,说道:“很有意思的说法。”

    “但或许这便是事实,倘若剑圣未曾命名我们为妖,那么我们便是人,我们便是一群拥有特殊能力的人,比如某些人会变成一块石头,某些人会变成一条河流,而我,会变成一株苦芺。”

    “但是人间已经将你们定义为妖,或许加以成见,便是人的反义词。”

    “定义不是注定的,而是以人间的当前认知所决定,而这种认知,往往便具备极其片面的局限性,纵使是剑圣那般人物,偶尔也会落入定义的窠臼。但人间无法向石头证明他便是石头,因为石头从来便未曾承认过人间定义。”

    “人间想要定义我们,那么这个定义,必然是要经由我们认可,就像之前我说隔壁王二死了,但他的名字究竟是不是王二,我们并不知道,除非他再活过来,告诉你他的名字叫赵四。”

    青衣女子听着,看向勾芺说道:“但从你所说而言,人间要定义你们,必然要经由你们认可,在这句话中,连你自己都要人与妖看作了两个不同的存在。”

    勾芺平静的说道:“人间之中尚且有大流之分,谁都有自己的河流,但终究合而为一,便是人间。”

    美人之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勾芺所说,亦是妖主那十六字的另一种说法。

    青衣女子沉默下来,看着那条不住向着来时路流淌而去,直至没入某处青山臂腕的长河,缓缓说道:“或许你是对的。”

    勾芺站了起来,伸手碰了碰心口那处伤痕,说道:“或许是的。”

    青衣女子看见勾芺的动作,才想起先前那些事情,看着他说道:“伤势要多久才会好?”

    勾芺抬头看了看秋雨,缓缓说道:“总会好的。”

    “前方或许有镇子,我们可以在那里修养一阵。”

    勾芺回头看着青衣女子,缓缓说道:“如果真的在前面停下来修养一阵,那么我们便真的要死在南楚了。”

    青衣女子皱眉说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想杀我,却也惧怕我,我若是露出任何疲态,人间最后的那些手段便会毫无顾忌的落向我。”勾芺缓缓说道,沉默少许,看向前方雨中青山,一切都不露声色的模样。“所以我必须要让他们看见站着的我,而是躲在某处疗伤。”

    青衣女子沉默许久,而后想起勾芺开始受到人间的狙杀,便是当初强行越行跨过两地,导致元气大伤之后的事。

    在那之前,人间便一直一副青山绿水一派长流的娴静模样,但是当勾芺越行至丛冉,扛着剑渊剑意将丛冉叔司杀死后,人间便开始蠢蠢欲动,无论是人,还是妖,都想要杀了他。

    只是伤到元气,人间便足见疯狂之意,若是让那些人知道,勾芺此时只剩下一把刀了,他们会如何做?

    勾芺平静的说道:“走吧,到了秋水,我们便安全了。”

    秋水现而今尽数是大妖,纵使是人间都不敢有所动作,稍有差池,便是一场旷世之战。

    “不去高辛城都了?”

    青衣女子看着勾芺问道。

    南拓在不久前化作一座风雪之城之事,他们自然听说了,也大概知道是因为何事,是以此时都没有再提南拓一城,只是说了高辛。

    勾芺沉默少许,缓缓说道:“去还是要去,若是不去只会让他们更加怀疑。”

    二人沿着长河往上游而去,渐渐没入秋雨中不见了踪影。

    不多时,红浸珊与青悬薜便缓缓来到河边这处林间。

    青悬薜背着书箱有些沉默,先前勾芺在谣风那里杀了数千驻城军,他已是有些难以接受,却又亲眼看见红浸珊以他们先动的手为由,将那数万黑甲一并杀死在青山下,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红浸珊并未在意青悬薜的这种小情绪,的确是他们先动的手,而且恰好她心情不是很好。

    在河边用剑挑了挑落在地上的那些沾染着血迹的布条,红浸珊看向二人离开的方向,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或许这真的是勾芺最后的手段了?”

    青悬薜转回头来,看着红浸珊说道:“为何还要用或许?”

    红浸珊缓缓说道:“因为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还会点别的。”

    先前人间剑宗弟子以为他只会用刀,结果他还会巫鬼之术,而后在谣风那里,连磨剑崖剑法也会,现在又献祭灵魂换取大司命之力,施展出巫术·洄流。

    红浸珊觉得,若是接下来再遇见些什么,勾芺或许连道门九字真言都能拿出来叨叨人。

    或许再来点佛门法言似乎也并

    不吃惊。

    “你为什么不奇怪他会这么多东西?”青悬薜看着红浸珊说道。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需要向人间隐瞒的东西,谁都可能看到过,修行界的门向来便开在人间,只是看那些想要进来的人,能不能踏进来而已。又或者是像你这种,分明可以进来,却打死都只愿停在人间的。”

    青悬薜沉默下来,诚非所愿,自然无话可说。

    二人在河边站了少许,青悬薜看向红浸珊说道:“所以你究竟是想看看他的天赋,还是想看看他的疯性。”

    红浸珊说道:“你还是没明白当初山崖那里那段话的意思。”

    “人或妖?”

    红浸珊点点头。

    “世人都以为他是人,而我们都知道他是妖,我以为这是明了的事。”

    红浸珊缓缓说道:“人间从未有过先例之事,如何能算明了。”

    青悬薜沉默少许,说道:“倘若勾芺最终依旧是人,妖祖他是否会遵守那个承诺,让妖族前往幽黄山脉以西?”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若是勾芺真的是妖,你觉得李阿三会放任妖族回到人间?”

    青悬薜看向槐安,李阿三自然不会同意。

    所以这个赌约的意义何在?

    “无非便是李阿三迫于八师伯之势,给予妖族一定的喘息时间而已,无论是哪一方先死去,赌约都会作废,妖族与槐安的矛盾,并不像在黄粱这般,只是囿于成见而已,在槐安,人间便真的只有一只妖,那便是八师伯。妖族想要重回槐安,只能以血洗礼。”

    青悬薜沉默下来,说道:“所以至少黄粱,相对而言还是一片安宁之地。”

    “毕竟黄粱疯子少。”红浸珊说着,看向二人离去的方向,“我们也走吧,若是他真的死在南楚这边,我都没法回崖向师伯交待。”

    青悬薜却是蓦然想到一件事,看向红浸珊说道:“如果勾芺死了呢?”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所以我要做的,便是让勾芺不会在这里死去。他的死应当要在一切故事尘埃落定之后。”

    青悬薜拄着剑,听着红浸珊的那句话,站在河边一时间有些无法言说。这样轻描淡写的说着他的生死,就像是在说下雨要在庄稼种好之后一般。

    无比的漠然,却又让青悬薜无法反驳。

    “当初你不是还想要拉他上岸?”

    “但是他自己不想上来,我只能继续当你所说的那种刽子手。”

    “只是这样的话未免有些过于冷漠。”青悬薜缓缓说道。

    “我只是一个看客,自然只能冷漠一点。而且先前我在青山那里杀了那么多人,你都没有过问,却为何要一直追问着勾芺的生死?”

    “问一人生死,与问万人生死,不过是一个道理。”青悬薜认真的说道。

    “有道理,不过只是废话而已,你既然不想拔剑,那便只能看着看着我们做着在你看来或许为所欲为罪大恶极的事情。”红浸珊平静的说道。

    青悬薜苦笑一声。

    二人踩着秋雨落叶离开了河边。

    ......

    谣风。

    谣风台虽已被勾芺一刀劈毁,但是或许是习惯使然,人们总无法适应那一处往日里天天可见高台忽然便消失在城中,于是唆使那一批城主府代理官吏抽调了一批钱财,将谣风台重新修筑起来。

    谣风镇妖司的事情,已经有条不紊的分工处理下去,谣风境内各处村镇都已经渐渐开始修建镇妖司分部的司衙之所。彼时只看京都或是秋水那边如何表态。

    师涓站在谣风台的秋风中,今年相较于往年,寒意强盛不少,是以站在台上看去,长街上行人都是不自觉的缩着手,看起来畏畏缩缩的走着。

    师涓看了许久,不自觉的也缩起了手。

    “准备好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师涓转身,便见黑袍人站在那里,平静的看着人间。

    “既然答应了您,自然早已准备好。”师涓看着黑袍人低声说道。

    黑袍人点点头,说道:“明日便启程前往丛冉,后续如何,纸上都有。”

    师涓沉默少许,说道:“其实在这里,您要是说什么,人间不会有人知道,又何必留下那种可能成为证据的纸条?”

    黑袍人看向北方,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或许是因为穿上黑袍,便会下意识的惧怕那座高崖的缘故?”

    师涓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黑袍人看着北方,看着那座高崖,当年剑圣还在,那人便只能终日穿着黑袍行走人间,无论做什么,总要担心剑圣的剑会从崖上落下来。

    这身黑袍,很巧,正是当年那人穿过的,被他捡了来,当做一种欺瞒世人的手段。

    捡来一身衣裳穿着,怎么听都有点落魄的意思,但是若是衣裳的主人不一般,那自然别有定论。若是人间能够得到剑圣一角衣袍,或许便要留着流传万世。

    黑袍人随意的想着,而后瞥了一眼师涓,平静的说道:“我走了。”

    师涓没有说话,看着人间不说话。

    大人物之间的生死,看似云波诡谲,但只是限于高度而已,若是你能站在同等的地方,便会发现就像隔壁张三请人帮忙杀王五一般。

    别无他奇。

    唯生死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