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兼职者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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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进入一段十分拥堵的路段,由于阳光被云朵给遮挡,天空暗沉,使“广州站”这三个巨大无比的字上的红光很明显,然后更加明显的是“统一祖国、振兴中华”。

    他们坚持要下车跟我一起走到售票厅,可我只跟华生握握手就把背包往背上一拎就走了。跨过了马路后,又走了十几步,我回头看的时候,他们还在站在马路对面,月阳严肃地站着,华生在对我笑,那是可以看见的笑容。

    按理说那时我应该向他们挥手道别的,如果要像帅一点我还可以像电影里那样——边走边挥手,但我压根当时就没有想到要那么做。

    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离入站口不远才停下。我站住转头看回去,他们已经走了,我莫名地有点感伤,不过这种情绪没能持续多久、一转眼就没了。

    他们走后,天上那几朵乌云就开始冒雨,先是很小小地下,我也慢慢地走的,坦然自如地走。可我还没能走得了几步,突然一下子就变成了倾盆大雨,估计是老天爷也看不惯我稳如泰山的装模作样。

    刚才还在广场上的晃悠的庞大人群已不见了踪影,他们像是巴黎圣母院前的鸽子受了惊吓席地而起,瞬间不见了踪影。广场从密密麻麻,变成空空旷旷。我一眼就看到出站口。

    我一个人独自躲在一个角落里。我只能笔直地站着,要是想稍微站得懒散一些,雨水就会打湿我的鞋尖。保持这样的姿势是干不了什么事的,除了能在地铁上站岗,也就只能看看周围的风景,甭管风景好坏都得看,因为你是不可能笔直地站着睡觉的,当然,对于那些自认为自己有嗜睡症的死胖子除外,这样的人你让他们倒立估计他们都认为自己能睡着,更别说只是个小小的笔直站立而已。

    来时没来得及好好看这偌大的火车站,现在终于有机会了,也不得不看看了。

    广场、石墩、出入站口、几颗槟榔树、几栋有着巨大玻璃橱窗的大楼,几个小卖部……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火车站,而这一切的基础是以人为本,人才是这个庞然大物的载体,才是这个世界牛到无边的主宰者。这些主宰者统统躲到了任何可以避雨的地方,他们脸上是着急的表情,有的人急不可耐将外套往头上一盖就大雨中跑去。还能偶尔瞥见有那么一两个人稳如泰山地坐在行李箱手捧着杂志在那里装神弄鬼,一副极为认真看书的样子,但我想他们连脑子都没有动一动吧?

    看惯了人,我准备把眼光给收回来,我准备闭上眼睛了,因为看人真的没多大意思的,也因为我知道人是不可捉摸的,不到万不得已别去想。我可以闭上眼睛,却闭不上耳朵。眼睛有开关,耳朵却没有。我不会像猪八戒那样的折耳神功。闭上眼睛,耳朵就好使得不得了。雨声是那样地清脆,那样地有节奏,可是在这儿我却听到了不一样的雨声,我听到了雨水落在果皮上的声音、打在包装袋上的声音、坠到空瓶子上的声音,他们通通在雨水的滋润下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我睁开眼睛,我的眼睛往空旷的地方去了,一眼望去,广场都是垃圾。

    有个女孩站在雨里,她穿着粉红色的雨衣和天蓝色的雨鞋,她的两只手拿满了还未拆封的各种颜色的雨伞。还有她的雨衣纽扣上用一根线系着一个铁盒子,不知道那是干嘛用的。尽管雨衣上的连衣帽完美地盖住她的脑袋,但雨水还是轻而易举就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眉毛湿了,她的眼睫毛湿了,整张脸盈满了点点滴滴的水珠,使她看上去无比的娇艳欲滴、楚楚可怜。看到她,我的不由自主地身体震颤了一下,身上的血液流得飞快。她有着圆圆的脸蛋,小嘴巴,圆鼻子,脸颊有少许的雀斑,但这不仅没有影响到她的美貌,反而使她无端中多了几分神韵,她那光彩动人的眸子如受了惊的弱势动物,一眨一眨地在与雨水做着斗争。

    她没有挤进正躲在房檐下避雨的人群中,而是站在雨中向他们售卖自己的雨伞。顺着房檐滴下来的雨水将她与人群隔开,从我这个角度看去,这道雨帘就好像女孩的售卖窗口。

    “卖雨伞咯、卖雨伞咯,十块钱一把。”她高喊着。

    她边顺着那条雨帘走边喊着。如果碰到人群中有人露出些许感兴趣的眼光,她就停下来,面对着那个人,费力提起她那对小手,雨伞的重量使她不堪重负。她会开心地笑着问那个人:“先生,卖雨伞吗?十块钱一把。”

    那个人摇摇头,她又继续走。

    走了没多久,她又会停下来,费力提起她那对小手,笑问:“先生,卖雨伞吗?十块钱一把。”

    那人还是摇摇头,她又继续走。她始终保持微笑,天知道这样做有多累。

    还是有人卖她的雨伞的。她还在走的时候,有个人在她身后叫住她,说:“我要买一把雨伞。”

    她重新折返回来,她那动人的眼睛看了看挤得密密麻麻的人群,说:“是哪位女士要卖一把雨伞哇?”

    人群里有个似播音员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看不到她的人,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是我,十元钱一把是吗?”一只纤细洁白的人从众多人脑袋里伸了出来,同时说,“给你,这是十块钱。”

    女孩立马把左手拿着的那些雨伞放在她的脚面上,她用左手将那女人的钱接住,瞬间攥紧以免被雨水打湿,然后她将右手举得高高的,说:“你要哪把雨伞呢?这里有蓝色、黄色、粉红色……”

    还没等她把手头的雨伞颜色报完,那个女人就将那把蓝色的雨伞拿走了。

    “谢谢您,祝您生活愉快。”女孩说完,又继续走。

    很明显她这次脚步变得轻盈,即使我看不到她的脸,那我也知道她在笑,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这样的事,我知道将自己的东西卖出去是怎样的开心,怎样的自豪,以至于会莫名地发出傻笑。

    接着又有一个人叫住了她,这次是一位中年男人,我可以看见他,他脸上的胡子和皱纹,是岁月的雕刻。

    “先生,你是要买伞吗?”女孩说。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她,而是说:“你干嘛不往里站一站,这样雨水就不会淋到你了。”

    “先生,我穿着雨衣呢,不怕雨淋。”女孩甜甜地笑着说。

    “可是你长时间站在雨里,会感冒的。”

    “要是我进去,身上的雨衣会把你们都弄湿的。那样你们都会不开心的,你们要是不开心,就没人买我的伞了。”

    “你还有多少把伞,你把它们都卖给我吧。”中年男人动情地说,“卖完了,你就马上回家了。”

    “先生,你一个人是用不了那么多伞的。你卖一把吧,你能卖一把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你确定只要我卖一把吗?”

    “是的,先生,我确定。”

    于是那位男人卖了一把黑色的伞,他拿着雨伞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动容。

    “先生,你是个好人,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我在这里给你鞠躬了。”

    .

    大雨还在下,女孩的伞的还没有卖完。不过她向我这里跑来时,手边的伞也所剩不多了,所以她跑起来才那么的轻快。我本来早就想卖一把雨伞,这样笔直地站着实在太他妈的累了,虽然我已经经历过“魔鬼训练”,但谁没事会那么做啊!我完全有条件卖一把雨伞,然后大摇大摆地向火车站大厅走去。可我在看到这女孩的一刹那却不敢这么做了,我懦弱地止步不前。

    她飞快地将我这里跑来,她挤进我的角落,她站在我的旁边,她离我是那样地近。我感到脸蛋滚烫,血液流得飞快,心脏跳得剧烈,要是没有皮肤的阻挡,它肯定就要跳出我的身体了,到那时,就算有血管的羁绊也没有用了。

    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没有向我兜售她的雨伞,难道我看上去是连一把十块钱的雨伞都买不起的人吗?过了一会我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没发现我的存在。

    她在一旁娇羞地跺脚,抖落着雨衣上的雨水。这时她意识到她的旁边站着一个人,她惊得失色,惭愧地说:“不好意思,我没发现身边有人,我不是故意把水抖到你的身上,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帮你擦干净----”

    说完,她想用手帮我擦去衣服的水滴,可却发现自己的手是湿的,于是她愣在那里手足无措,她呆呆地看着我,见我不说话,她更加着急了。

    “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地说,感觉快要哭了。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啊啊啊,没事的,一会她就自己干了,你不需要道谢,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接着,就是好长时间的沉默。不过还是她最终打破了沉默,她问我:“先生,你要伞吗?五块钱一把。”

    我还这么年轻,她竟称呼我为先生。她好像对男的都称呼为先生,不过我还是挺受用。

    “五块?不是十块吗?”

    “卖给你就卖五块。”她嘻嘻地笑着说。

    “不不,还是卖十块好了,你根本不用为刚才的事过意不去,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好吧,你要哪种颜色的。”她将那些伞递给我看,我选了一把蓝颜色的。

    我没有零钱,我拿出一百元给她找。她接下来的举动把我吓得不轻:她没有接住我的钱,反而是解开了雨衣的下排纽扣……露出里面的衣服,她将自己那双湿手擦在自己的衣服上,然后她打开了那个铁盒子,里面装着皱皱巴巴的人民币。原来铁盒子是装钱用的,还是***说得对: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她还是没接住我的钱,她将那些皱皱巴巴的钱给捋平,十块、二十块……她将足够找我的钱捋好了,又数了数,然后递给我,这才把我手里的一百给拿走。

    “你数一数,看够不够数。”她说。

    “不用了,刚才你数的时候我看过了。”我撒谎了,因为我连自己手里的这沓钱是九十五都不知道。

    广州站下方那个巨大的显示屏,显示着即将有一班从长沙到广州的火车即将到站,还显示着该班车晚点十二分钟。我这时才想起我要去买票了,可是我却丝毫不想离开。这样的时光是一生中不可能有几回的----两个陌生人,互不认识,没太多的话要说,站在一个角落里,大雨呼呼啦地下……

    正当我准备说话的时候,雨骤然停止,停得是那样地彻底,连一滴雨水都看不见了,我向天上望去,那几朵乌云缓缓地移动,差不多要散了。正如我们也差不多要散了。

    我看向她,她也看向我,不知怎么了,她的脸上是不安然的神情,这表明她的内心,她此刻正在犹豫:雨既然停了,她是否已经要把卖出去的伞给客人退了?

    “一会肯定太阳很大,正好可以拿这把伞挡阳光。”我急急地说。虽然这话很生硬,但这却是当时心跳如麻的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话了。

    她以一个极其甜美的笑容回复了我。

    “我要走了,我要赶回去做饭了。”

    “你家在哪?”我唐突地问。没谈过恋爱的人遇到自己心动的人,做起事起,说起话来,总是千差万错。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比任何时候都觉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异地他乡。

    我的唐突,她却不以为然,她不加思考地回答了我:“我家就在那。”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平房,还看到了屋前的一个竹梯,人可以顺着这个竹梯爬到房顶上。这样的平房,在我们那里也算得上是中等人家了,可是扔在广州这个城市简直平凡无奇,甚至不堪入目。

    她走了,趁她还没走远,趁她还能听到我的喊声。我鼓起了很大勇气才敢喊了出来:“你叫什么名字。”

    也许你会觉得我小题大做,但是请相信我,我做着这件事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有时人就是会这样,难易不是简单能评判的,也许你现在叫我从一头扎进零下四十度的冰水,我立马就做了。

    她转过头来,两个酒窝陷了进去,眼睫毛动了起来,眼睛笑了起来,她说:“我叫王阿敏。”

    我在心里一直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名字,因为我怕我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