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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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煮海 第二十三章 北神镇

    一直到了次日清晨,欧阳才疲倦地打开实验室的门,不但脸色苍白,而且汗流浃背,显得非常狼狈。看到张从正,就有气无力地随手把一个瓷瓶丢了过来。

    张从正赶紧一个鱼跃冲顶,双手牢牢托住瓷瓶,这可是仙家宝贝啊,万万摔不得。

    吕祖安赶紧过去,抱起摇摇欲坠的欧阳,送去卧室休息去。

    然后吕祖安就开始张罗南游之事,一应岚山事物全部交付给坛主刘二祖打理。

    又留下少年中的苏明渊、韩启明、纪晓天、和姜无涯四人,协助刘二祖看账、算数,同时兼着管理工矿企业的运营,监控、记录生产的工艺、品质。

    其中的苏明渊直接协助刘二祖打理商贸,纪晓天照看窑矿,韩启明负责制造,纪晓天监控基建、后勤。姜无涯也被留下,主要还是考虑流民营的环卫安置和看病等事情。他虽然学的时间不长,但也多少懂点疾病症状,再用上吕祖安夫妇的野蛮疗法,也算基本满足了流民营的医疗需求。

    朱棣、方远山比较能打,就跟着做个保镖、打手。曲成、吕安年、刘全也都带上,却是为了不耽误学业。再说,江南文华,教育嘛,还是要从娃娃开始熏陶的。

    到了下午,朱棣匆匆跑来说张大夫出事了。吕祖安匆匆跑去看时,发现张从正不但面色潮红,而且谵妄、躁狂不休,还经常要干嚎、呕吐。

    吕祖安就明白了,一准是张从正不了解欧阳给他的那个瓷瓶里是啥药物,想要自己先尝试一下,结果误服硝油了。

    没办法,吩咐朱棣给张大夫先满满灌了两大碗凉开水,扶他张开八字腿,稍稍站定,冷不防照着张从正的肚子就是一记黑拳。

    可怜张从正连发怒的时间都没有,就哇哇全吐了出来,眼泪鼻涕口水流的满脸都是。张从正一面呕吐,一面朝吕祖安抻着大拇指。

    那意思究竟是夸吕祖安应对得法?还是在警告某人你且记住,张某不报此仇誓不罢休?

    若依照吕祖安对张从正手势的解读,他认为应该是前者,夸奖赞美才对。

    但是朱棣经常跟着张从正学武,大约更了解这位师傅性情。所以朱棣认为十有八九,不对,那是十成十的后者,寻仇的节奏啊。

    无论如何,张从正算是心中有底了。欧阳的新药反应很大,副作用不小。但用来治疗肺痨、咯血、心痛、卒中这些慢性病的急促发作类重症却最适合,自己只是服用方法不对而已。

    吕祖安虽然有使坏报复自己的嫌疑,但他的解法无疑也是正确的。

    只是,如何才能让自己把这一拳光明正大地奉还给他,却让张从正权衡不已。自此一双小眼就整天在吕祖安身上瞟来瞟去,搞得吕祖安胆颤心惊。

    闲话少说,一行人匆忙准备妥当,于五月初八日南下。船绕过驹山后从北沙转入淮河,经云梯关交验过勘察,一路逆水西南上行兜兜转转北行过涟水后上岸休息。顺便接受了涟水制置司的问答、查验,再次西南行山阳县,走清河汇入运河后北上到北神镇。

    此处本为南北两朝边防之所,官府军防重地,原本想来此行应该多所曲折。但如今一路走来,竟是畅通无阻。两朝禁令真如废纸一般到处张贴,却又残破不堪。

    张从正的家世,那是爷爷辈就入籍大金,此刻早以北人自居了。行前还曾大放厥词,云吕祖安这等来历可疑之人欲想横渡淮河,纯属找死节奏,必为我大金边军捕获。他其实就是准备随行来捞人的,故所开捞人价码也甚是嚣张、豪迈。

    如今一路上被啪啪打脸,自然羞愧无比,觉得我大金立国不足百年,就已腐化的千创百孔了,亏得还号称盛世呢!一时对我大金的信心下滑指数,真如李太白所言:“飞流直下三千尺”啦。

    几人一路说笑磨牙,所见边关安靖祥和,正是我辈大展宏图时候,自然无需再把自家绷的那么紧了。陈掌柜眼见这几位客人如此胆略,也是暗暗称奇,若非见他们对两岸风土一无所知

    ,实在不信他们真是初次行走在淮河的两国交锋前线。

    毕竟此时南北虽然议和,但边境摩擦还是如喝水吃饭般频繁的。此前也不是没接引过客人,初次行走边境就能有吕祖安、张从正这等镇定、豪迈的,那是端的少见。

    还是自家主翁眼光厉害啊,也不知为何,居然就以身犯险,亲来接洽。

    要知道以主翁及他身边那人的家族身世来说,一言一行都为世人朝廷所关注。今私来此处,别说北朝知道会怎么做了,便是我朝的言官们也要欣喜异常吧。

    如是到了北神,此处却是南朝开放的椎场,来往商贾云集。

    至于其中多少是想进了椎场争做两朝纳税大户,又多少想在椎场外做些见不得官的营生,那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椎官不知的妙不可言之事了。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吕祖安是没打算给两朝椎场抽水纳税的打算。

    眼看已是傍晚,几人先住到预定的客店洗漱休息一二。晚间自有陈掌柜出面接风,至于南面来的贵人,安排在明日正午在“和风楼”见面了。

    据说这“和风楼”最是讲究和气生财,不管南朝北朝客人,进了店来便是家人,安全上是不用半点担心的。

    除非北朝倾力来攻,那是各人看生死造化了。舍此之外,楚州制置使衙门的四千精兵,就在南面运淮交汇处驻扎呢,足以保证任何客人的家资无虞!

    吕祖安甚感满意,反正店钱虽贵,却不是掏他的口袋,乐的更加豪气云天一回。一夜无话,清晨继续调教欧阳,虽说还未入巷,偶尔也欲拒还迎。看那层窗户纸,已是越来越薄了。

    次日用过早餐,便有陈掌柜前来相约,五个少年初次远行,三个小的吕安年、曲成、刘全更是晕船的一塌糊涂,就留在客店里休整。朱棣、方远山的功夫都还不错,又没晕船,就留下照看他们,陈掌柜也派了人照看一二。

    吕祖安、欧阳晚晴、张从正随了陈掌柜一路晃荡,再次登高和风楼,进了雅间。

    早有两位客人起身相迎。里面靠窗那位大约四十上下,身形虽然消瘦、黝黑,看着似乎挫折不少,却又眼神犀利深邃,琢磨那智商足以秒杀吕祖安n次,难得还带着一身正气、一身儒雅。

    另一位看起来二十有余,倒是和吕祖安年岁相仿。身材高大魁梧,看上便觉豪气疏达,端是个性情中人。偏又带着几丝文气,几丝市井狡侩,应该不是个好对付的谈判对手。

    “不想南朝也有如此风流人物!”

    张从正心有所想,嘴上也就碎碎叨嘀咕出来。此话一出,双方不禁都笑了起来。

    “在下吕祖泰,字泰然。此位乃吾师友陈亮,字同甫。冒昧相邀,倒是打扰三位了”。陈吕二人一齐拱手失礼,没有半分做作。

    “嗷!”吕祖安差点一声嚎叫蹦出嘴角。

    “果然,果然如此”。看来是蒙对人了,没白来啊。一时心中激荡,竟是差点忘了回礼。

    话说虽然和张从正他们分析过,但究竟如何,还要肯人家告诉你才行。那陈掌柜口风极紧,该说的一字不漏,不该说的一语不发。气的张从正都想揍他。

    而吕祖安的匆匆南行,除了想要救治吕祖谦,阻止朱熹当圣人外,还有眼下的商务合作的话题需要和主家当面说透。

    再者,自从吕祖安存了做一番事业的心思之后,就开始重新打量自己的产业,算算时间,发现若是照此一板一眼的做下去,无论如何都来不及积蓄到能够阻止蒙胡入侵的那份实力了。

    必须寻找新的动力源头,必须积聚足够的人才、物力、人脉才行。

    这却是吕祖安的短板,但对于明昭山的吕氏家族来说,却又不算什么跨不过的门槛。

    要知道,就在前世历史中,吕文德的“黑炭军”可就是这个家族的部曲私军。而他们却足足把这份实力隐藏数十年之久。

    吕祖安相信,若非吕祖谦的厄运缠身,吕氏家族

    绝不愿意继续他们的“文华世家”!

    “啥子”?张从正也是吃惊不小!

    “你就是文采满江南的陈同甫?你却是东莱先生的幼弟吕泰然”?

    看来,这张从正可真的具备后世当粉丝的天赋,吕祖安心中暗暗调笑,赶紧躬身回礼:

    “不意竟见江南文华人物,幸会了。在下吕祖安,字明甫。这位张从正,字子和,乃医林圣手。这位拙荆欧阳氏。此次匆匆南来,的确叨扰诸位了。”

    陈亮细细打量吕祖安三人,见年龄皆不过二十余岁,此前亦无名望。区区一年不到,便能做出诺大事业来,果然英雄少年錒。

    看张从正之岸崖高峻、欧阳之出尘宁远,殊难相信北朝也有如此人物。再察吕祖安之沉稳睿智,竟是深不可测。此生所见人物,若相仿佛者,不过东莱先生一人尔。

    可惜东莱的身体,唉!天妒英才啊。

    陈亮一时恍惚北朝竟有如此俊杰人物,一时又为东莱先生担忧,一时想到眼前之人或能救治东莱,一时又想到自家一腔热血报国无门,反招致数次牢狱冤情,竟是呆呆症住,忘了寒暄。

    旁边吕祖泰自是了解陈亮的性情,虽不免也是一声叹息,还是强做欢颜:“三位切莫见怪,我家陈师心情一向颇有古怪处,倒非是故意怠慢诸位”。

    “不敢、不敢。”

    众人再次寒暄几句,述了主宾,纷纷依次落座。少顷店家送上酒菜,又另点了本地有名的烧饼小吃,众人边吃聊,各自说起自家故事。

    陈亮欣赏吕祖安的博学广闻,吕祖泰则佩服吕祖安的格物致知。张从正一昧恭维陈亮的学识风范,也时不时再损伤吕祖安几句,以逞口舌之快。

    吕祖安对陈亮的学识气度大加钦慕,却对他一意鼓吹北伐不以为然。

    当今的北朝百姓果然渴盼王师北伐么?赵宋数次抛弃北方百姓于水火,却还一厢情愿地想着百姓能心念旧恩,话说果然还有旧恩吗?

    徽宗皇帝贸然与辽国开火,想法很美,乘火打劫,收复燕云。结果呢?辽国垮掉了,金国崛起后,战火蔓延。是置北地百姓于水火,一弃其百姓不顾也;

    靖康国难外族来侵,大片国土沦陷金国,百姓人或牛马。朝廷偏安江南。是二弃其百姓也;

    高宗时,北地义军响应岳武穆纷纷举旗,然后呢?岳武穆屈死风波亭,北国投诚义士居然会被扭送返还!此南朝又弃了百姓第三次!

    合着百姓就真该欠你赵家吗?我呸!

    但是这话还不能就这么直说。吕祖安随意岔开话题,与陈从正你一言,我一语聊起了北朝的税赋问题。果然听得没多久,陈亮就面色大变了。

    如今大金王室贵族虽日渐腐败,但毕竟立国不足百年。本来家底子又穷,不懂享乐、奢侈。再加上南朝赔款,如今北地农民税负甚至不足南朝一半。即便是近年黄河屡次成灾,别地不谈,光是山东两路百姓的生活就好过南朝的淮东、淮西。

    “光复”?切!再让南朝来收一次苛捐杂税么?

    “陈兄,俺只是个世外边缘之人,并无太多报复。若勉强说有,便是愿这世间再无战乱之苦!世人只仰慕陈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独不念其一人登高,天下又增万人白骨么?

    小弟却以为,这天下兴,百姓苦。这天下亡,百姓亦苦。百姓何辜,要为二三子而亡?!

    吕某不才,向使屠龙刀在手,吾必屠尽天下枭雄,还百姓升平!”

    “说的好!”却是张从正、吕祖泰鼓掌相和。便是欧阳也英姿勃发,但觉今世虽然叠遇荒唐离奇,即有此佳婿亦足尝矣,当浮三百杯也。

    “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说的好啊,难道陈某此前举张,果然错了么?”

    陈亮一时颓废无比,举杯豪饮,略遮心中不安。

    这吕祖安,果非常人,吾必荐于朝廷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