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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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江湖 第一百零五章 随我一同去死

    尸横遍野、狼烟满地,星旗映血墙,云阵上阴山,烟冥露重霜风号,声悲色惨侵征袍。

    冥魔大军后撤十余里,消失在夜幕之中,苦战近半日,城头上的守军已然是精疲力竭,有的瘫坐于满是血水的地面里,有的依靠在不知敌我的尸首旁,总之,他们现在需要休息了。

    尽管如此疲惫,可纵观整座城头,没有人将手中的刀戈放下,他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沉默得等待着,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役才刚刚开始。

    浑身挂彩的督军们忙着清点人数,尚有余力的青年军们则开始打扫起战场,一具具残缺的尸体从城头上被高高抛下,一块块血染的名牌被放进了木盒之中。对于这群初入战场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干得多些也就慢慢得麻木了,也许有时他们会稍微一顿,眼前的那张脸或是名字,似乎很熟悉。

    主烽火台上,依旧在城头凝望着北方的李靖刚刚知晓了这场战役的伤亡情况,远比预期的要低得多,可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喜色,甚至愈发阴沉。

    此时,烽火台上的其他人皆是沉默不语,久经战场的他们明白,折损了大半的铁甲军,提前派出了精锐的虎贲军,却只是击退这波冥魔浪潮,这样的“胜利”,代价太大了。

    可没有人会去指责作为这场战役最高指挥官的李靖,战场之上本就是风云变幻,谁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将如此多的的高阶冥魔隐藏在大军之中,只待铁甲军登场,杀其一个措手不及。

    良久,李靖转过身来,脸上的皱纹明显更深了几分,他扫视了一遍身后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原地调息的李骁恭身上,略带自责的口吻说道,“一直以来,铁甲军都是作为对付冥魔大军的利刃存在,我欲抢夺先手,却不慎跌入对方的陷阱之中,若非铁甲军众将士英勇无双,此战必陷不复之地。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可能是比任何一回永夜降临都要阴险狡诈的敌人,望诸位将士引以为鉴,三思而行,切莫重蹈覆辙。”

    既算是圣人,也同样会犯错,可既然是圣人,那便应该用最短的时间反应过来,及时止损。在这场你生我死的对弈之中,所有人都是棋子,命运都掌握在殿帅李靖手中。

    “遵命!”一众将士双手抱拳,沉声回道。

    同样的复盘也发生在犬牙山烽火台上,席地而坐的众人微微抬起头,十分认真得望向中间那位黑甲之上尽是血污的短发少女,乖巧得像个小孩,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只见顾里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握着柄滴血的大刀,杏目圆瞪,毫无形象可言的唾沫横飞,不管是精锐王牌虎贲军,还是久经战场的城内老卒,亦或是那些自认为已然尽力的青年军小伙,都被她一通呵斥,骂得狗血淋头,也不知是顾里手中的大刀太过骇人,还是她说得确实在理,一群人老老实实得挨着骂,连还嘴的勇气都没有。

    “你们虎贲军不是号称长城第一军么?怎么连个三人阵型都站不稳,先前你们那突进来了多少高阶冥魔,你们拦不住,后面的人就更拦不住,懂么!”

    “你们的长戈是怎么用的?大刀手在干嘛呢?弓手的眼睛看哪呢?那么一大堆的冥魔就站在你们前头,顶上去啊,一退再退,退到狼居胥城里去么?”

    “还有你们几个,是不是吓傻了?当初跟我来的时候一个个拍着胸脯跟我说自己多厉害、多厉害,怎么一打起来连刀都握不住了!徐璨,别看别人,老娘说得就是你,他妈的你小子躲在角落里和谁过家家呢!”

    ……

    初次瞧见顾里这副模样的青木离,忍不住偷偷得一乐,结果很不幸的被顾里瞧个正着,还没来得及变换嘴脸,顾里就大步朝他走了过来,一把凑到青木离面前,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你小子是不是傻?咱们打仗呢,你笑个屁呀,先前阵型被突破的时候你不知道马上补上去么,还是你觉得你一个人就能挡住所有冥魔,要不待会你站城头上,我们大伙在后边给你鼓掌打气?”

    面对顾里如此凌人的气势,自知理亏的青木离急忙缩了缩脖子,都没敢将脸上的唾沫星子擦去,低着头小鸡嘬米似的不断轻点,以表认同。

    许是说累了,顾里直起身子猛得长舒了一口气,脸色略微好转了些,撇了先前被点名的徐璨一眼,冷声说道,“去,到哪给我弄点水来。”

    已然是疲惫不堪的徐璨不知是哪来的力气,“蹭”得一下就站起身来,小跑着向着烽火台下走去,没过多久就弄了个皮囊回来,恭恭敬敬得递给了顾里后,便重新坐回到先前的位置上。

    众人都以为顾里是说了太多话,口渴了找水喝,可谁知顾里接过皮囊后,竟是仰起头来,将水直接冲在了自己的小脸上,待得将脸上的血污洗干净后,她才将皮囊扔还给了徐璨,一脸满足的走到了城墙边,望向了北边。

    “还真是个爱干净的姑娘。”

    ——

    没有给守城的士兵们太多的休息时间,雄浑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有传令兵望见了远处的旗令,一边向着另一端的烽火台挥动短旗,一边冲着烽火台上的众人大喊,“迎敌、迎敌!”

    所有人都急忙站起身来,拿着自己的刀戈弓剑来到了城头处,举目望去,低沉的夜幕中缓缓走出数个黑压压的大型方阵,旌旗招展,吼声连连,待得他们靠近后方才能看清,这群冥魔竟是结阵来袭,盾甲兵在前,步卒居中,两侧更有骑兵护卫,俨然是东土最为常见的攻城阵型。

    这可是数百年来的头一遭!

    看到这令人窒息的大型军阵,整座血色长城上的守军们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感,冥魔的身体素质本就强于常人,又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若再是结成了阵型来袭,这等威力天下有谁家兵马敢言必胜?

    “咔嚓”

    主烽火台上,望见冥魔结阵来袭的殿帅李靖忍不住一拳砸在城墙上,身后的众人此时也依然来到了他的两旁,皆是眉头紧皱,戎马多年,谁都知道眼前的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有传令兵快步登上烽火台,将城内赤焰军已然准备就绪,只等殿帅下令的消息报了上来。原本这般无关紧要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专门禀报,可大伙都心知肚明,赤焰军分明是看到了城外那令人生惧的冥魔大阵,自知不敌,来寻下一步指令的。

    “时间紧要,如何是好?”冷眼看着冥魔军阵步步靠近,李靖的呼吸似乎都变得有些急促,他沉声问道,希望两侧的下属能够给他一点建议。

    安静,绝对的安静。

    没有人知道如何是好,若是按照往常的经验,在永夜降临之后,血色长城首先需要面对一波强势的冥魔浪潮,紧接着便是最为关键的夜刹、寒奴来袭。而为了力保长城不被寒奴破坏,通常在这个时候,守城的大军便会掩杀出去,占领城外的关键地带,与敌人反复拉扯,将永夜给拖过去。

    可显然,这一次他们不能这么干,城外结成军阵的冥魔大军来势汹汹,绝不是他们在城外可以抵挡的,可若是守城不出,等大军袭至城下,便再没有余地可供守军阻拦寒奴破开城墙了,届时,一样会落得无地可守的地步。

    这一仗怎么打,他们似乎都要落败。

    短暂的几息过后,李靖见两旁无人说话,神情瞬间变得极为淡然,他重重呼出一口气,额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几分,“今次能与诸位共战一场,乃是李某之幸,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除为其一死以外,毫无办法。”

    只听得李靖身周齐刷刷的一片跪地声响起,除周伯通外,所有人皆是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没有人说话,可坚毅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七百年寒苦之地有习俗流传至今——沉默赴死。

    李靖没有转身,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有人能看到他摁在城墙上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却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眼眶已然湿润,这位将一生奉献给了这座长城的老帅,在这种时刻亦是情难自己。

    烽火台上只听得寒风不停得呼啸而过

    ,周伯通将腰间的玄铁重剑拔出,扛在了肩上,回首向着南边望了望,嘴里嘟囔了句没人能听懂的话,“老霍这家伙酿的水酒还真是不错。”

    他缓步来到李靖身旁,迎着凌冽寒风,眯起双眼似乎是在追忆些什么,半晌后才出声说道,“那些年陪着少爷去书院念书,老夫子说的话我大多听不明白,只有一句很是喜欢,用在今日这番情景之下很是恰当。”

    “你听过,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么?”

    ——

    一段“7”字型的蜿蜒长城上,所有的人都围聚在了位高壮青年的身旁,先前冥魔大军袭来之时,城头之上屡屡有地方失守,正是这位青年军的领头人挥动着两柄宣花大斧,自东向西,再自西向东杀了数个来回,黑色真气滚滚如烟,不断得游走在城头之上,宛如一阵嗜血的妖风,所过之处皆是残尸断臂,血流一地,若是不提,谁都不会相信这位浑身沐血,杀气腾腾的家伙其实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

    此刻,冥魔军阵兵临城下,黑云压城城欲摧,城头之上虽然没有人退步,却也免不了一阵胆寒。老兵们沉默不语,新兵们面如死灰,唯有那位比冥魔更像冥魔的家伙高站在城头之上,迎风放声大笑,“一死有何惧,一死有何惜!”

    青年军的人抬头望着那人,大都一阵呆滞,甚至还有人开始担心起这家伙是不是先前杀死得冥魔太多,冤魂缠身,以至于陷入魔障了?

    而只有少数久经沙场的老卒知道,这种人乃是天生的“狂战者”,战况越是惨烈,就越能激起这类人的好战之心,先前的冥魔来袭对他来说可能还不够过瘾,此时城下那黑压压的冥魔军阵才是他彻底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舞台。

    “喂,你们怎么跟死了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就算是要死,咱们也得和眼前这群家伙干上一场再死吧,你瞧瞧,什么时候听说过冥魔还会结军阵了,咱们若是能第一个破阵,在狼居胥城里必将成为一个传说。”

    站在城头,一身乌色铠甲被血染成黑红的高壮青年正是常安,他大笑过后,猛得转过头来扫了身后众人一眼,见他们一幅死气沉沉的模样,很是不爽,出声呵斥道。

    见大伙还是没反应,常安从城头上跳了下来,溅起一地的血水,他将一柄斧头插进腰后,空出手来挨个在身前众人的胸前一敲,怒骂道,“你们的名字都挂在这座长城之前,难道只是为了死得时候方便取下来么,若是如此,那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们取下来了。”

    敲完十余人后,他将手高高举起,指向南边,沉声说道,“就在那里,还有一大堆的人在看着咱们呢,你们若是不嫌丢人,只管站在此处,或者干脆滚回去,然后子子孙孙被人看成是懦夫。”

    “咱们这有这种懦夫么?”

    有的人,生来便有领袖气质,几句简单的话语,往往就能驱散大家内心里的恐惧,激发那深藏其中的热血气概,显然,常安就是这样的人。

    先前城头上的大战,他孤身一人就是一支军队,自西向东几乎出现在了这段长城的任何一处,两柄宣花大斧劈出的功绩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旭日榜”上的强者,自然而然,也赢得了这些新兵老卒的尊重,服从。

    在常安的几声吼骂声中,所有人的眼神都慢慢有了变化,有的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有的人回头望向夜色下的南边,在常安最后一句沉声低吼之后,所有的眼神顿时炙热无比,他们高举起手中的兵刃,放声吼叫道。

    “战、战、战!”

    与此同时,长城之上传来了阵阵号角声,与先前的“迎敌令”稍有不同,低沉的号角声中充满了决然的味道,这是唯有死战之时才会响起的——“陷阵令”。

    常安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带头向着城下走去,前往那座怕是有死无生的熔炉战场。在走下城头的那一刻,他稍稍停了停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语道,“多谢诸位,愿意随我一同去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