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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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秦大贺决定去死

    回到地下室后,秦大贺打开了电脑,当他面对打开的空白word文档时,他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双手平放在电脑键盘上,试着写点什么文字。终于,他的手指头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那是一个遥远的时代,北宋时期”——

    当他敲下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觉得他写的这一行字是如此丑陋,如此没有价值,如此没有生气,就像一行呆板的尸体,他迅速地按住“backspace”键把这行字删掉了。他意识到,他没有才华,也没有激情写出什么东西。他完了!他什么都不是,他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以前他所有的幻想只是幻想,他只是幻想成功,而达到成功的道路,他却一步也迈不出去,他没有任何能力。

    也许在他最早开始接触文学和产生文学梦的时候,从那个时候他如果能够真诚地面对文学,真诚地写每一个字,写每一行字和每一段字,然后坚持下去,或许他还能走上文学的道路。但是由于他的狂妄、嫉妒和懒惰,他放弃和失去了面对文学的机会。当他在人生失意的时候,他企图逃进文学梦里,想在那里捡到虚荣和金币,想在被他抛弃的文学梦里找到人生的意义。经过长时间的幻想后,他中了幻想的毒,陶醉在幻想的美梦里,在虚幻的成功的钱堆里舒坦地打起了呼噜。半夜里,他打了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却发现他的手和脚早已经没了,他成了一个“人彘”,除了死亡,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当他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时候,他惊得一身冷汗,他手脚发麻,血压升高,浑身发颤。这可怕的事实让他难以接受,可他却清楚地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没有用处,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关掉了电脑,他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他挣扎着爬上了床,像空了的面粉袋一样地瘫倒在床上。他呆呆地望着乌黑又压抑的天花板,想着眼前的事实,想着自己的一生。

    他想,如果天花板上有一面镜子就好了,他就可以照见自己,看看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多么不情愿屋子里的这个人就是他自己啊!这个人就像一具尸首,而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从最早的记忆开始,他在脑子里搜索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哦,那应该是五岁左右的时候,他在邻居家里院子里和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小朋友玩,他们俩一人拿着一把用来往灶火里铲煤的小铲子,在一个土堆旁边挖土。一个老奶奶问她的母亲:“这俩孩子多大了?”她母亲回答道:“大的五岁,小的四岁。”这应该是他最早的记忆了。

    他还记得同一年,已经是晚上了,村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正在开批斗大会,全村人都参加了,批斗一个人偷了邻居的粮食。他还记得书记在喇叭里喊:“四类分子到那边去!”四类分子是什么他过了好久都没搞明白是什么。批斗大会开得长而乏味,被斗的人胸前好像挂着一个牌子,旁边不知是谁用泥巴塑了个小泥人,泥人跪在地上,屁股抬得老高,肛门里插着一根红萝卜,人们把这个泥人叫“***”。他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书记的讲话让昏昏欲睡,正在他打盹的时候,突然人群发出了一声惊叫,同时他仰面朝天摔了一跤。人们说在唐山发生了地震,地震的威力竟然传到了千里之外的秦省!后来的一个月,村里人都不住家里,睡在门外用玉米秸搭成的地震棚里。噢,那应该是一九七六年,那年他五岁。

    他还记得同一年,他坐在父亲肩膀上,在镇子里的学校操场上看公审大会,有好几个人被绑着站成一排,后面扭着他们的人穿着军装背着枪。公审大会结束后,那些被绑的人被押走了,很多人跟着去看“枪毙”人去了,而他非常不情愿地被父亲拉着往回走。

    那一年有一段时间,人们突然都佩戴起了黑纱,个个痛哭流涕,人们围着看一张报纸,报纸上印着一个人头像,头像的周围垂着黑色的挽帐。人们哭啊哭啊,每一个人都在哭,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记得他也哭了,他是被吓哭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在哭,而且是天天哭。

    他想着他的童年,快乐的时光当然是有的。他还记得他光着脚踩在下过雨后的泥巴上,那泥巴可真滑啊!他记得有一年不停地下着连阴雨,他竟然在路边的水坑里看见了几条鱼,足有他的脚丫那么长!他记得柳树的枝条,骑牛时油亮的裤腿,母亲给他在河里洗澡时旁边的芦苇丛。

    当然还有眼泪,还有饥饿。他还记得被别的小朋友欺负,还记得看见别人手里拿着的馍馍时自己的口水。那一年,他偷吃了母亲藏起来准备过年时再用的舅舅送的葡萄干,被母亲在村里追着打。

    他终于上小学了,那年他已经八岁半了。学校是在村子旁边的一个庙里,里面的佛像已经被毁了个精光,大雄宝殿成了他们的教室,人们用水泥板搭成了课桌,而凳子是学生们从自家家里带去的,所有的小学生不分年级都在这一个教室里。初上小学留给他的记忆只有恐惧,他害怕老师的声音,害怕写作业,害怕教室顶上那些雕梁画栋。后来,他们搬到了几个村子共同新建的学校,他的噩梦才少了一些,但整个小学期间都没有多少快乐可言。

    初中到了另一个学校,但他依然是压抑和害怕的。初中留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三样东西:班主任的教鞭,学校厕所里发现的死婴,同桌女生身上雪花膏的香味。

    高中时他接触了文学,他喜欢读文学杂志,喜欢读诗刊,也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又一个女生,他开始为女生写诗,当然那些诗他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正是在高中阶段他产生了文学梦,但这梦在他临近高考的时候又被他毁掉了,因为他认可了大家都在说的话。在填志愿的时候,在临上交的最后的一刻,他终于把自己填的文学专业改成了财经专业。

    他有过文学梦,也在高中时动手写过一些东西,但这些后来都被他放弃了。放弃的原因既有社会潮流的影响,也有他对文学的不自信和缺乏热情。是的!他那时就缺乏热情。因为他试过,写作既辛苦又困难,这梦只是短暂地在他那里出现过,然后就离开了。

    那我为什么在中年时又产生了文学梦呢?秦大贺躺在床上,思索着答案。

    他放弃了上班有各种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害怕吃苦,他忍受不了上班的枯燥无味和不断学习的辛苦。如果用一个字总结原因,那就是“懒”!

    他创业和做生意失败有各种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一个字:“懒”!

    他离了婚,被家庭抛弃,原因也只有一个字:“懒”!

    他逃到了北京,很幸运地被刘不言和清泉集团收留,但他却没有珍惜。他在密云工作中所遇到了困难也不是无法克服的,他完全可以在清泉集团坚持下去,但他却找借口逃了出来。这原因也只有一个字:“懒”!

    万恶淫为首?不!万恶“懒”为首!而他秦大贺,又淫又懒!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他编出来了一套要写“武松和潘金莲的故事”的理由,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人们说对了——这个荒唐的想法后面埋藏着的,只是他天生的淫和懒!这淫和懒在他一出生时就埋伏在他的基因里,然后慢慢长大,最后成了无法无天的肿瘤!

    严慧琳?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那只是他的幻梦,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看上他——这个一无所有却做着白日梦的**和懒虫!

    他想到了杨一霏,杨一霏应该是客观存在的,因为她说的一句话至今在他的耳边回响:秦大贺,你有什么本事?拿出来让我看看!

    是啊,我有什么本事呢?我知道没有本事让杨一霏看到,所以我才在杨一霏那里犹豫了六年。秦大贺,你太犹豫了!这话也是杨一霏说的。我迷恋人家,却知道自己没有能让人家看的本事,在放弃和不放弃之间,我怎么能不犹豫呢?

    放弃?我总是在放弃!我放弃了自己的青春年华,放弃了孩子和家庭,放弃了理想和追求。由于我放弃得太多,等到现在我想再去追这些的时候,才发现年华已逝,激情不再,我成了一副软塌塌的皮囊,想振作却怎么也振作不起来了。

    秦大贺躺在床上,望着乌黑的天花板,看着上面爬动的蟑螂,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蟑螂。蟑螂还在忙忙碌碌爬来爬去地谋生和抚养家庭和子女,而他只能躺在床上无力地等待死亡。

    我不想死!他对自己说。然而,没有任何能力和存在价值的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推开死亡?

    还有两样东西不能让他死——孩子和债务,他想,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也就不会有孩子,也就不会有债务。唉,自己到这个世界上来干什么呢?

    至于他对严慧琳的承诺,他已经无法判断这承诺是否存在,因为他已经无法判断严慧琳是否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