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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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会饮篇(五)

    “我不知道,”秦大贺说,“我没有您那样的胸怀,我只是想救自己。”

    “救自己?好好工作难道不是救自己吗?如果你工作努力一些,勤勉一些,你的思想就不会乱,你的家庭也不会乱,你的经济也不会乱,你就不会像现在一样让你的家人为你心碎,也不会落魄到这种穷困潦倒的地步!”刘不言说。

    “可是工作救不了我的灵魂,尤其是会计工作。”秦大贺说,“我曾经想过到清泉以后努力工作,我也想过把自己的后半生奉献给清泉集团,但是我却失败了。我是败于我自己,因为我无法欺骗自己的梦。除了谋生以外,会计工作不能带给我带来快乐和激情,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的工作是快乐和富于激情的!但我和别人不同的是,我还有一个未死的梦,这个梦一直在我耳边喃喃私语,让我焦虑不安。如果只是谋生,我焦虑的灵魂就无法上岸,我就无法找到我人生的意义。苏格拉底不是说过‘没有经过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吗?”

    “大家都这么过的呀!”张春风说,“有几个人会去想什么人生的意义?”

    “可是我不行。”秦大贺突然想起严慧琳在香山上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如果没有爱,只是以‘过日子’的方式度过了一生,那活人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来到这个世上走一趟和没来到的世上又有什么区别?”

    “爱?”郭良庸说,“我听出来了,你和刘总的梦还是有区别的:刘总考虑的更多的是‘责任’,他创办清泉集团是出于对父老乡亲的责任,他想办文学网站是出于对国家和民族未来的责任;而你呢,刚好与刘总相反,你是逃避责任,你是对抗责任,你谈‘爱’,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在回忆母亲舒适温暖的怀抱,你只是用幻想来慰藉自己娇嫩又容易受伤的灵魂。是不是?”

    郭良庸一下子点破了秦大贺的症结,秦大贺语塞了,他嘴唇动了几下,但却没有说出话来。

    张春风看了郭良庸一眼,又看了秦大贺一眼,他说:“关于爱与责任的事情,我也是想过这个问题的。通常人们会把爱和责任放在一起,认为爱必然意味着责任,而责任也必然代表着爱,但是也有例外的情况,有的时候爱也会和责任分开,甚至和责任敌对。我举个例子: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他没有尽到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但你能说他不爱自己的家人吗?不是的,他是因为更大的责任而放弃对家人的小责任的;我还可以举另外一个例子:艺术家为了追求美而放弃对家庭的责任,比如温森特·梵高,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和丈夫,甚至可以说不是一个合格的人,但他却创造和成就了灿烂的艺术;再比如弗里德里希·尼采,他把伦理和责任破坏殆尽,但他却张扬起了另一面旗帜——那就是个性与审美。有的时候,爱与责任就是矛盾的,人们不得不为一方面而舍弃另一方面。而且,即使是互相矛盾的爱与责任也有可能互相转化,爱即责任,责任即爱。我们不能随便说爱和责任谁对谁错!”

    “那么秦大贺的‘爱’属于哪一种?”郭良庸问张春风,“是美还是艺术?”

    “当然既是美又是艺术!”张春风说:“我以前还以为秦大贺只是想写小说挣钱,或者当个网红赚取名利,但是我后来仔仔细细地想了他这件事。依我对他的了解,我猜他可能是因为离婚这件事受了刺激,他从婚姻中突然解脱,就想追求自我,追求他的艺术梦想。他和我从上中学起就经常谈论梦想和理想,但我们却没有机会去为梦想和理想做点什么,而现在他离婚了,他觉得这是天赐的一次寻梦的机会。大贺你说,是不是这样?”

    秦大贺沉思良久,他在想刘不言、郭良庸和张春风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

    “如果让我做一个像梵高或者尼采那样纯粹的艺术家,完全不顾伦理责任,我做不到;如果让我像刘总那样完全投身于责任而放弃做梦,我也做不到。”

    “哦?都做不到!那你能做到什么?难道做哈姆雷特?在矛盾中来回徘徊而耗尽生命?在优柔寡断中自我折磨而发疯?”张春风说。

    “发疯?我倒是渴望能疯一次呢!可是我却疯不了,岁月已经让我失去了发疯的勇气。”

    张春风听后哈哈大笑,他说:“哈哈哈!发疯还需要勇气吗?如果需要勇气那就不叫‘发疯’,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疯子在临疯前说:‘哇呀呀!大家注意,我要发疯啦!’”

    郭良庸说:“有的,有一个疯子就是临疯前说:‘大家注意,我要发疯了’,他不但声明他要发疯,而且还招了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从呢!”

    “你是说堂·吉诃德吧!”张春风说,“可那是塞万提斯编造出来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在人世间可不一定存在。”

    “不存在吗?也许我们眼前就有一位呢!”郭良庸眼含嘲弄之意地看着秦大贺说。

    秦大贺明白郭良庸话中的用意,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总会有那么一天,我要向世界宣告:我要发疯!然后提起长矛冲向风车。”

    “我明白了,”郭良庸说,“你想写‘武松和潘金莲的故事’。这想法当然可以比得上堂吉诃德的壮举,而且你的这个想法已经人尽皆知。但是我们都不是堂吉诃德,我看你也不是,因为你和我们大家一样,都已经看到了那个东西是风车,都明白冲上去后的下场是什么。你的下场无非就是头破血流,人仰马翻,即使丢掉了性命,换来的也只能是嘲笑!”

    “是的,我知道我的下场,我比谁都知道这一点!但是我能阻止我的这个想法吗?说实话,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劝我自己放弃这个幻想,但我却做不到。幻想在我的脑子里发芽纠缠,像一根藤蔓一样的肆意生长着。以前我是为了保护庄稼而企图弄死这根藤蔓,而现在庄稼都已经死了,被这根藤蔓缠死了,藤蔓反而成了我唯一的绿色。既然我弄不死这根藤蔓,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培育一下它呢?也许它就是我的救命之物呢!我的生活已经毁了,我不能让我的灵魂也毁掉。我的本意并不是想毁掉生活,我曾经为了生活而放弃自己的灵魂。现在生活抛弃了我,我能听到的,只有灵魂的呜咽,这灵魂的呜咽就像潘金莲的呜咽一样,让我如梗在喉,不解决这个梗,我是没办法再往前走的!”秦大贺说。

    “好吧,”刘不言说,“我明白你的感受了。我虽然一直在打击你的这个梦想,但我也一直在支持你的这个梦想。我还是对你充满了希望,不然我们今天也就不会还在这里坐在一起了!今天郭教授和张律师都在,你能给我们大概讲讲你的‘武松和潘金莲的故事’的思路吗?我们大家都很听呢!”

    “讲讲吧,我以前都没有认真听你说过,你也没有认真给我讲过。”张春风也显得饶有兴趣。

    “我也愿闻其详。”郭良庸说。

    秦大贺想着在密云给严慧琳讲过自己的故事,那只是一个并不成熟的故事,这个故事到现在还是不成熟。他说:

    “呃,我的故事还正在构想,我也正在读书学习和搜集素材。但我想那应该是一个要爱情而不是杀人的故事,是一个兼顾伦理道德和审美感受的故事,是一个铸剑为犁的故事,是一个救赎和感恩和故事,是一个启发人思索的故事,是一个能够让人重生和复活的故事。”

    “那要写好可不容易啊!”刘不言说,“既不能因为说教而枯燥,也不能因为故事而媚俗,这对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要求都很高啊!而且,更重要的是,你还需要有非凡的勇气才行!”

    “我也明白了,”张春风说,“秦大贺既想拯救自己又想拯救世界。可是这太难了,这比养猪还难,比法治还难,比马云还难啊!”

    “你们觉得秦大贺能成功吗?”郭良庸问刘不言和张春风。

    “我不知道,”刘不言说,“我觉得他比我的难度还要大。虽然我想用办文学网站的方式来改变中国网络文学的现状的想法也有点天方夜谭,但我觉得只要资金到位,只要用心肯干,再假以时日,我应该能做出一些事情的。但是要让我判断秦大贺,我就吃不准了。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会支持他,我非常希望他能在这上面做点事情,因为只有这样的人大量存在和不断涌出,我梦想的事业才会有希望。”

    “我也不知道。”张春风说,“依我对秦大贺的了解,我对他抱着偏向于悲观的态度。毕竟他干什么事情都摇摇摆摆,没有一件事情能长期坚持下去。”

    “你们知道我的想法吗?我觉得如果他找到了他的意志和热情的支撑点,他肯定能成功!”郭良庸说。

    郭良庸紧接着又说出了一句让刘不言和张春风惊愕万分的话:

    “但是你不能为了找到你的支撑点就去抢别人的支撑点!你不能为了你的成功就去坑害别人!为了你的兽欲就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问你秦大贺:你为什么要破坏别人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