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溪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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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惩戒(3)

    那小的真个去说道“王公,你且看头巾上。”

    王秀除下头巾来,只道是虫蚁屎,入去茶坊里揩抹了。走出来架子上看时,不见了那金丝罐。

    原来赵正见王秀入茶坊去揩那头巾,等他眼慢,拿在袖子里便行,一径走往侯兴家去。宋四公和侯兴看了,吃一惊。

    赵正道“我不要他的,送还他老婆休!”

    赵正去房里换了一顶搭飒头巾,底下旧麻鞋,着领旧布衫,手把着金丝罐,直走去大相国寺后院子里。见王秀的老婆,唱个喏了道“公公教我归来,问婆婆取一领新布衫、汗衫、裤子、新鞋袜,有金丝罐在这里表照。”

    婆子不知是计,收了金丝罐,取出许多衣裳,分付赵正。

    赵正接得了,再走去见宋四公和侯兴道“师父,我把金丝罐去他家换许多衣裳在这里。我们三个少间同去送还他,博个笑声。我且着了去闲走一回耍子。”

    赵正便把王秀许多衣裳着了,再入城里,去桑家瓦里,闲走一回,买酒买点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来。

    却待过金梁桥,只听得有人叫“赵二官人!”赵正回过头来看时,却是师父宋四公和侯兴。

    三个同去金梁桥下,见王秀在那里卖酸馅。

    宋四公道“王公拜茶。”王秀见了师父和侯二哥,看了赵正,问宋四公道“这个客长是兀谁?”宋四公恰待说,被赵正拖起去,教宋四公“未要说我姓名,只道我是你亲戚,我自别有道理。”

    王秀又问师父“这客长高姓?”

    宋四公道“是我的亲戚,我将他来京师闲走。”

    王秀道“如此。”即时寄了酸馅架儿在茶坊,四个同出顺天新郑门外僻静酒店,去买些酒吃。

    入那酒店去,酒保筛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巡。

    王秀道“师父,我今朝呕气。方才挑那架子出来,一个人买酸馅,脱一钱在地下。我去拾那一钱,不知甚虫蚁屙在我头巾上。我入茶坊去揩头巾出来,不见了金丝罐,一日好闷!”

    宋四公道“那人好大胆,在你跟前卖弄得,也算有本事了。你休要气闷,到明日闲暇时,大家和你查访这金丝罐。又没三件两件,好歹要讨个下落,不到得失脱。”

    赵正肚里,只是暗暗的笑,四个都吃得醉,日晚了,各自归。

    且说王秀归家去,老婆问道“大哥,你恰才教人把金丝罐归来?”

    王秀道“不曾。”老婆取来道“在这里,却把了几件衣裳去。”

    王秀没猜道是谁,猛然想起今日宋四公的亲戚,身上穿一套衣裳,好似我家的。心上委决不下,肚里又闷,提一角酒,索性和婆子吃个醉,解衣卸带了睡。

    王秀道“婆婆,我两个多时不曾做一处。”

    婆子道“你许多年纪了,兀自鬼乱!”

    王秀道“婆婆,你岂不闻‘后生犹自可,老的急似火。’”

    王秀早移过共头,在婆子头边,做一班半点儿事,兀自未了当。

    原来赵正见两个醉,掇开门躲在床底下,听得两个鬼乱,把尿盆去房门上打一。

    王秀和婆子吃了一惊,鬼慌起来。看时,见个人从床底下趱将出来,手提一包儿。王秀就灯光下仔细认时,却是和宋四公、侯兴同吃酒的客长。王秀道“你做甚么?”

    赵正道“宋四公教还你包儿。”

    王公接了看时,却是许多衣裳。再问“你是甚人?”

    赵正道“小弟便是姑苏平江府赵正。”

    王秀道“如此,久闻清名。”因此拜识。便留赵正睡了一夜。

    次日,将着他闲走。

    王秀道“你见白虎桥下大宅子,便是钱大王府,好拳财。”

    赵正道“我们晚些下手。”

    王秀道“也好。”

    到三鼓前后,赵正打个地洞,去钱大王土库偷了三万贯钱正赃,一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

    王秀在外接应,共他归去家里去躲。

    明日,钱大王写封简子与滕大尹。大尹看了,大怒道“帝辇之下有这般贼人!”即时差缉捕使臣马翰,限三日内要捉钱府做不是的贼人。

    马观察马翰得了台旨,分付众做公的落宿,自归到大相国寺前。只见一个人背系带砖顶头巾,也着上一领紫衫,道“观察拜茶。”同入茶坊里,上灶点茶来。那着紫衫的人怀里取出一裹松子胡桃仁,倾在两盏茶里。观察问道“尊官高姓?”

    那个人道“姓赵,名正,昨夜钱府做贼的便是小子。”

    马观察听得,脊背汗流,却待等众做公的过捉他。吃了盏茶,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吃摆番了。

    赵正道“观察醉也。”

    扶住他,取出一件作怪动使剪子,剪下观察一半衫袖,安在袖里,还了茶钱。分付茶博士道“我去叫人来扶观察。”

    赵正自去。

    两碗饭间,马观察肚里药过了,苏醒起来。看赵正不见了,马观察走归去。

    睡了一夜,明日天晓,随大尹朝殿。大尹骑着马,恰待入宣德门去,只见一个人裹顶弯角帽子,着上一领皂衫,拦着马前,唱个大喏,道“钱大王有札目上呈。”

    滕大尹接了,那个人唱喏自去。大尹就马上看时,腰裹金鱼带不见挞尾。简上写道“姑苏贼人赵正,拜禀大尹尚书所有钱府失物,系是正偷了。若是大尹要来寻赵正家里,远则十万八千,近则只在目前。”

    大尹看了越焦燥,朝殿回衙,即时升厅,引放民户词状。词状人抛箱,大尹看到第十来纸状,有状子上面也不依式论诉甚么事,去那状上只写一只《西江月》曲儿,道是是水归于大海,闲汉总入京都。三都捉事马司徒,衫褙难为作主。盗了亲王玉带,剪除大尹金鱼。要知闲汉姓名无?小月傍边疋士。

    大尹看罢道“这个又是赵正,直恁地手高。”即唤马观察马翰来,问他捉贼消息。

    马翰道“小人因不认得贼人赵正,昨日当面挫过。这贼委的手高,小人访得他是郑州宋四公的师弟。若拿得宋四,便有了赵正。”

    腾大尹猛然想起,那宋四因盗了张富家的土库,见告失状未获。即唤王七殿直王遵,分付他协同马翰访捉贼人宋四、赵正。

    王殿直王遵禀道“这贼人踪迹难定,求相公宽限时日;又须官给赏钱,出榜悬挂,那贪着赏钱的便来出首,这公事便容易了办。”

    滕大尹听了,立限一个月缉获;依他写下榜文,如有缉知真赃来报者,官给赏钱一千贯。

    马翰和王遵领了榜文,径到钱大王府中,禀了钱大王,求他添上赏钱。钱大王也注了一千贯。两个又到禁魂张员外家来,也要他出赏。

    张员外见在失了五万贯财物,那里肯出赏钱讷!众人道“员外休得为小失大。捕得着时,好一主大赃追还你。府尹相公也替你出赏,钱大王也注了一千贯。你却不肯时,大尹知道,却不好看相。”

    张员外说不过了,另写个赏单,勉强写足了五百贯。马观察将去府前张挂,一面与王殿直约会,分路挨查。

    那时府前看榜的人山人海,宋四公也看了榜,去寻赵正来商议。

    赵正道“可奈王遵、马翰日前无怨,定要加添赏钱缉获我们;又可奈张员外悭吝,别的都出一千贯,偏你只出五百贯,把我们看得恁贱!我们如何去蒿恼他一番,之出得气。”

    宋四公也怪前番王七殿直领人来拿他,又怪马观察当官禀出赵正是他徒弟。当下两人你商我量,定下一条计策,齐声道“妙哉!”赵正便将钱大王府中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递与宋四公,四公将禁魂张员外家金珠一包就中检出几件有名的宝物,递与赵正。

    两下分别各自去行事。

    且说宋四公才转身,正遇着向日张员外门首捉笊篱的哥哥,一把扯出顺天新郑门,直到侯兴家里歇脚。便道“我今日有用你之处。”那捉笊篱的便道“恩人有何差使?并不敢违。”

    宋四公道“作成你趁一千贯钱养家则个。”

    那捉笊篱的到吃一惊,叫道“罪过!小人没福消受。”

    宋四公道“你只依我,自有好处。”取出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教侯兴扮作内官模样“把这条带去禁魂张员外解库里去解钱。这带是无价之宝,只要解他三百贯,却对他说‘三日便来取赎,若不赎时,再加绝二百贯。你且放在铺内,慢些子收藏则个。’”

    侯兴依计去了。

    张员外是贪财之人,见了这带,有些利息,不问来由,当去三百贯足钱。

    侯兴取钱回覆宋四公。宋四公却教捉笊篱的到钱大王门上揭榜出首。钱大王听说获得真赃,便唤捉笊篱的面审。

    捉笊篱的说道“小的去解库中当钱,正遇那主管,将白玉带卖与北边一个客人,索价一千五百两。有人说是大王府里来的,故此小的出首。”

    钱大王差下百十名军校,教捉笊篱的做眼,飞也似跑到禁魂张员外家,不由分说,到解库中一搜,搜出了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

    张员外走出来分辩时,这些个众军校,那里来管你三十二十一,一条索子扣头,和解库中两个主管,都拿来见钱大王。钱大王见了这条带,明是真赃,首人不虚,便写个钧帖,付与捉笊篱的,库上支一千贯赏钱。

    钱大王打轿,亲往开封府拜滕大尹,将玉带及张富一干人送去拷问。

    大尹自己缉获不着,到是钱大王送来,好生惭愧,便骂道“你前日到本府告失状,开载许多金珠宝贝。我想你庶民之家,那得许多东西?却原来放线做贼!你实说这玉带甚人偷来的?”

    张富道“小的祖遗财物,并非做贼窝赃。这条带是昨日申牌时分,一个内官拿来,解了三百贯钱去的。”

    大尹道“钱大王府里失了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你岂不晓得?怎肯不审来历,当钱与他?如今这内官何在?明明是一派胡说!”喝教狱卒,将张富和两个主管一齐用刑,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张富受苦不过,情愿责限三日,要出去挨获当带之人。三日获不着,甘心认罪。滕大尹心上也有些疑虑,只将两个主管监候。却差狱卒押着张富,准他立限三日回话。

    张富眼泪汪汪,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里坐下,且请狱卒吃三杯。方才举盏,只见外面踱个老儿入来,问道“那一个是张员外?”

    张富低着头,不敢答应。狱卒便问“阁下是谁?要寻张员外则甚?”

    那老儿道“老汉有个喜信要报他,特到他解库前,闻说有官事在府前,老汉跟寻至此。”

    张官方才起身道“在下便是张富,不审有何喜信见报?请就此坐讲。”

    那老儿捱着张员外身边坐下,问道“员外土库中失物,曾缉知下落否?”

    张员外道“在下不知。”

    那老儿道“老汉到晓得三分,特来相报员外。若不信时,老汉愿指引同去起赃。见了真正赃物,老汉方敢领赏。”

    张员外大喜道“若起得这五万贯赃物,便赔偿钱大王,也还有余。拚些上下使用,身上也得干净。”便问道“老丈既然的确,且说是何名姓?”

    那老儿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张员外大惊道“怕没此事。”老儿道“老汉情愿到府中出个首状,若起不出真赃,老汉自认罪。”

    张员外大喜道“且屈老丈同在此吃三杯,等大尹晚堂,一同去禀。”

    当下四人饮酒半醉,恰好大尹升厅。张员外买张纸,教老儿写了首状,四人一齐进府出首。滕大尹看了王保状词,却是说马观察、王殿直做贼,偷了张富家财,心中想道“他两个积年捕贼,那有此事?”便问王保道“你莫非挟仇陷害么?有什么证据?”

    王保老儿道“小的在郑州经纪,见两个人把许多金珠在彼兑换。他说家里还藏得有,要换时再取来。小的认得他是本府差来缉事的,他如何有许多宝物?心下疑惑。今见张富失单,所开宝物相像,小的情愿跟同张富到彼搜寻。如若没有,甘当认罪。”

    滕大尹似信不信,便差李观察李顺,领着眼明手快的公人,一同王保、张富前去。

    此时马观察马翰与王七殿直王遵,但在各县挨缉两宗盗案未归。、

    众人先到王殿直家,发声喊,径奔入来。

    王七殿直的老婆,抱着三岁的孩子,正在窗前吃枣糕,引着耍子。见众人罗唣,吃了一惊,正不知什么缘故。恐怕吓坏了孩子,把袖-子掩了耳朵,把着进房。

    众人随着脚跟儿走,围住婆娘问道“张员外家赃物,藏在那里?”婆娘只光着眼,不知那里说起。众人见婆娘不言不语,一齐掀箱倾笼,搜寻了一回。

    虽有几件银钗饰和些衣服,并没赃证。

    李观察却待埋怨王保,只见王保低着头,向床底下钻去,在贴壁床脚下解下一个包儿,笑嘻嘻的捧将出来。

    众人打开看时,却是八宝嵌花金杯一对,金镶玳瑁杯十只,北珠念珠一串。张员外认得是土库中东西,还痛起来,放声大哭。连婆娘也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慌做一堆,开了口合不得,垂了手抬不起。

    众人不由分说,将一条索子,扣了婆娘的颈。婆娘哭哭啼啼,将孩子寄在邻家,只得随着众人走路。众人再到马观察家,混乱了一常又是王保点点搠搠,在屋檐瓦棂内搜出珍珠一包,嵌宝金钏等物,张员外也都认得。

    两家妻小都带到府前,滕大尹兀自坐在厅上,专等回话。

    见众人蜂拥进来,阶下列着许多赃物,说是床脚上、瓦棂内搜出,见有张富识认是真。

    滕大尹大惊道“常闻得捉贼的就做贼,不想王遵、马翰真个做下这般勾当!”喝教将两家妻小监候,立限速拿正贼,所获赃物暂寄库。首人在外听候,待赃物明白,照额领赏。

    张富磕头禀道“小人是有碗饭吃的人家,钱大王府中玉带跟由,小人委实不知。今小的家中被盗赃物,既有的据,小人认了晦气,情愿将来赔偿钱府。望相公方便,释放小人和那两个主管,万代陰德。”

    滕大尹情知张富冤枉,许他召保在外。王保跟张员外到家,要了他五百贯赏钱去了。原来王保就是王秀,浑名“病猫儿”,他走得楼阁没赛。宋四公定下计策,故意将禁魂张员外家土库中赃物,预教王秀潜地埋藏两家床头屋檐等处,却教他改名王保,出首起赃,官府那里知道!

    却说王遵、马翰正在各府缉获公事,闻得妻小吃了官司,急忙回来见滕大尹。滕大尹不由分说,用起刑法,打得希烂,要他招承张富赃物,二人那肯招认?大尹教监中放出两家的老婆来,都面面相觑,没处分辩,连大尹也委决不下,都发监候。

    次日又拘张富到官,劝他且将己财赔了钱大王府中失物,“待从容退赃还你。”

    张富被官府逼勒不过,只得承认了。归家想想,又恼又闷,又不舍得家财,在土库中自缢而死。

    可惜有名的禁魂张员外,只为“悭吝”二字,惹出大祸,连性命都丧了。

    那王七殿直王遵、马观察马翰,后来俱死于狱中。这一班贼盗,公然在东京做歹事,饮美酒,宿名娼,没人奈何得他。那时节东京扰乱,家家户户,不得太平。直待包龙图相公做了府尹,这一班贼盗方才惧怕,各散去讫,地方始得宁静。有诗为证,诗云只因贪吝惹非殃,引到东京盗贼狂。亏杀龙图包大尹,始知官好自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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