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溪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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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乐天知命(1)

    “扰扰劳生,待足何时是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意浓时休进步,须防世事多番覆。枉教人、白了少年头,空碌碌。

    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锺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

    又何须、采药访蓬莱?但寡欲。”

    这篇词,名《满江红》,是晦庵和尚所作,劝人乐天知命之意。

    凡人万事莫逃乎命,假如命中所有,自然不求而至;若命里没有,枉自劳神,只索罢休。你又不是司马重湘秀才,难道与阎罗王寻闹不成?说话的,就是司马重湘,怎地与阎罗王寻闹?毕竟那个理长,那个理短?请看下回便见。

    诗曰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缘。

    话说东汉灵帝时,蜀郡益州有一秀才,复姓司马,名貌,表字重湘。资性聪明,一目十行俱下。八岁纵笔成文,本郡举他应神童,起送至京。因出言不逊,冲突了试官,打落下去。及年长,深悔轻薄之非,更修端谨之行,闭户读书,不问外事。双亲死,庐墓六年,人称其孝。乡里中屡次举他孝廉、有道及博学宏词,都为有势力者夺去,悒悒不得志。

    自光和元年,灵帝始开西邸,卖官鬻爵,视官职尊卑,入钱多少,各有定价,欲为三公者,价千万;欲为卿者,价五百万。崔烈讨了傅母的人情,入钱五百万,得为司徒。后受职谢恩之日,灵帝顿足懊悔道“好个官,可惜贱卖了。若小小作难,千万必可得也。”又置鸿都门学,敕州、郡、三公,举用富家郎为诸生。若入得钱多者,出为刺史,入为尚书,士君子耻与其列。

    司马重湘家贫,因此无人提挈,淹滞至五十岁,空负一腔才学,不得出身,屈埋于众之人中,心中怏怏不平。

    乃因酒醉,取文房四宝,且吟且写,遂成《怨词》一篇,词曰天生我才兮,岂无用之?豪杰自期兮,奈此数奇。五十不遇兮,困迹蓬。纷纷金紫兮,彼何人斯?胸无一物兮,囊有余资。富者乘云兮,贫者堕泥。贤愚颠倒兮,题雄为雌。世运沦夷兮,俾我~崎。天道何知兮,将无有私?欲叩末曲兮,悲涕淋漓。

    写毕,讽咏再四。

    余情不尽,又题八句得失与穷通,前生都注定。问彼注定时,何不判忠佞?善土叹沉埋,凶人得暴横。我若作阎罗,世事皆更正。

    不觉天晚,点上灯来,重湘于灯下,将前诗吟哦了数遍,猛然怒起,把诗稿向灯焚了,叫道“老天,老天!你若还有知,将何言抵对?我司马貌一生鲠直,并无奸佞,便提我到阎罗殿前,我也理直气壮,不怕甚的!”

    说罢,自觉身子困倦,倚卓而卧。

    只见七八个鬼卒,青面獠牙,一般的三尺多长,从卓底下钻出,向重湘戏侮了回,说道“你这秀才,有何才学,辄敢怨天尤地,毁谤陰司!如今我们来拿你去见阎罗王,只教你有口难开。”

    重湘道“你阎罗王自不公正,反怪他人谤毁,是何道理!”

    众鬼不由分说,一齐上前,或扯手,或扯脚,把重湘拖下坐来,便将黑索子望他颈上套去。

    重湘大叫一声,醒将转来,满身冷汗。但见短灯一盏,半明半灭,好生凄惨。

    重湘连打几个寒噤,自觉身子不快,叫妻房汪氏点盏热茶来吃。汪氏点茶来,重湘吃了,转觉神昏体倦,头重脚轻。

    汪氏扶他上床。次日昏迷不醒,叫唤也不答应,正不知什么病症。捱至黄昏,口中无气,直挺挺的死了。

    汪氏大哭一场,见他手脚尚软,心头还有些微热,不敢移动他,只守在他头边,哭天哭地。

    话分两头。原来重湘写了《怨词》,焚于灯下,被夜游神体察,奏知玉帝。

    玉帝见了大怒,道“世人爵禄深沉,关系气运。依你说,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有才显荣,无才者黜落;天下世世太平,江山也永不更变了。岂有此理!小儒见识不广,反说天道有私。速宜治罪,以儆妄言之辈。”

    时有太白金星启奏道“司马貌虽然出言无忌,但此人因才高运蹇,抑郁不平,致有此论。若据福善祸滢的常理,他所言未为无当,可谅情而恕之。”

    玉帝道“他欲作阎罗,把世事更正,甚是狂妄。阎罗岂凡夫可做?陰司案牍如山,十殿阎君,食不暇给。偏他有甚本事,一一更正来?”

    金星又奏道“司马貌口出大言,必有大才。若论陰司,果有不平之事。凡百年滞狱,未经判断的,往往地狱中怨气上冲天庭。以臣愚见,不若押司马貌到陰司,权替阎罗王半日之位,凡陰司有冤枉事情,着他剖断。若断得公明,将功恕罪;倘若不公不明,即时行罚,他心始服也。”

    玉帝准奏。即差金星奉旨,到陰司森罗殿,命阎君即勾司马貌到来,权借王位与坐。只限一晚六个时辰,容他放告理狱。若断得公明,来生注他极富极贵,以酬其今生抑郁之苦;倘无才判问,把他打落酆都地狱,永不得转人身。

    阎君得旨,便差无常小鬼,将重湘勾到地府。

    重湘见了小鬼,全然无惧,随之而行。到森罗殿前,小鬼喝教下跪。

    重湘问道“上面坐者何人?我去跪他!”

    小鬼道“此乃阎罗天子。”

    重湘闻说,心中大喜,叫道“阎君,阎君,我司马貌久欲见你,吐露胸中不平之气,今日幸得相遇。你贵居王位,有左右判官,又有千万鬼卒,牛头、马面,帮扶者甚众。我司马貌只是个穷秀才,孑然一身,生死出你之手。你休得把势力相压,须是平心论理,理胜者为强。”

    阎君道“寡人忝为陰司之主,凡事皆依天道而行,你有何德能,便要代我之位?所更正者何事?”

    重湘道“阎君,你说奉天行道,天道以爱人为心,以劝善惩恶为公。如今世人有等悭吝的,偏教他财积如山;有等肯做好事的,偏教他手中空乏;有等刻薄害人的,偏教他处富贵之位,得肆其恶;有等忠厚肯扶持人的,偏教他吃亏受辱,不遂其愿。作善者常被作恶者欺瞒,有才者反为无才者凌压。有冤无诉,有屈无伸,皆由你阎君判断不公之故。即如我司马貌,一生苦志读书,力行孝弟,有甚不合天心处,却教我终身蹭蹬,屈于庸流之下?似此颠倒贤愚,要你阎君何用?若让我司马貌坐于森罗殿上,怎得有此不平之事?”

    阎君笑道“天道报应,或迟或早,若明若暗;或食报于前生,或留报于后代。假如富人悭吝,其富乃前生行苦所致;今生悭吝,不种福田,来生必受饿鬼之报矣。贫人亦由前生作业,或横用非财,受享太过,以致今生穷苦;若随缘作善,来生依然丰衣足食。由此而推,刻薄者虽今生富贵,难免堕落;忠厚者虽暂时亏辱,定注显达。此乃一定之理,又何疑焉?人见目前,天见久远。人每不能测天,致汝纷纭议论,皆由浅见薄识之故也。”

    重湘道“既说陰司报应不爽,陰间岂无冤鬼?你敢取从前案卷,与我一一稽查么?若果事事公平,人人心服,我司马貌甘服妄言之罪。”

    阎君道“上帝有旨,将阎罗王位权借你六个时辰,容放告理狱。若断得公明,还你来生之富贵;倘无才判问,永堕酆都地狱,不得人身。”

    重湘道“玉帝果有此旨,是吾之愿也。”

    当下阎君在御座起身,唤重湘入后殿,戴平天冠,穿蟒衣,束玉带,装扮出阎罗天子气象。

    鬼卒打起升堂鼓,报道“新阎君升殿!”

    善恶诸司,六曹法吏,判官小鬼,齐齐整整,分立两边。

    重湘手执玉简,昂然而出,升于法座。

    诸司吏卒,参拜已毕,禀问要抬出放告牌。

    重湘想道“五岳四海,多少生灵?上帝只限我六个时辰管事,倘然判问不结,只道我无才了,取罪不便。”心生一计,便教判官分付“寡人奉帝旨管事,只六个时辰,不及放告。你可取从前案卷来查,若有天大疑难事情,累百年不决者,寡人判断几件,与你陰司问事的做个榜样。”

    判官禀道“只有汉初四宗文卷,至今三百五十余年,未曾断结,乞我王拘审。”

    重湘道“取卷上来看。”

    判官捧卷呈上,重湘揭开看时

    一宗屈杀忠臣事。原告韩信、彭越、英布;被告刘邦、吕氏。

    一宗恩将仇报事。原告丁公。被告刘邦。

    一宗专权夺位事。原告戚氏。被告吕氏。

    一宗乘危逼命事。原告项羽。被告王翳、杨喜、夏广、吕马童、吕胜、杨武。

    重湘览毕,呵呵大笑道“恁样大事,如何反不问决?你们六曹吏司,都该究罪。这都是向来阎君因循担阁之故,寡人今夜都与你判断明白。”

    随叫直日鬼吏,照单开四宗文卷原被告姓名,一齐唤到,挨次听审。

    那时振动了地府,闹遍了陰司。

    有诗为证每逢疑狱便因循,地府阳间事体均。今日重湘新气象,千年怨气一朝伸。

    鬼吏禀道“人犯已拘齐了,请爷发落。”

    重湘道“带第一起上来。”

    判官高声叫道“第一起犯人听点!”

    原、被共五名,逐一点过,答应原告韩信有,彭越有,英布有。被告刘邦有,吕氏有。

    重湘先唤韩信上来,问道“你先事项羽,位不过郎中,言不听,计不从;一遇汉祖,筑坛拜将,捧毂推轮,后封王爵以酬其功。如何又起谋叛之心,自取罪戮,今日反告其主!”

    韩信道“阎君在上,韩信一一告诉。某受汉王筑坛拜将之恩,使尽心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汉王定了三秦;又救汉皇于荥阳,虏魏王豹,破代兵,禽赵王歇;北定燕,东定齐,下七十余城;南败楚兵二十万,杀了名将龙且;九里山排下十面埋伏,杀尽楚兵;又遣六将,逼死项王于乌江渡口。造下十大功劳,指望子子孙孙世享富贵。谁知汉祖得了天下,不念前功,将某贬爵。吕后又与萧何定计,哄某长乐宫,不由分说,叫武士缚某斩之;诬以反叛,夷某三族。某自思无罪,受此惨祸,今三百五十余年,衔冤未报,伏乞阎君明断。”

    重湘道“你既为元帅,有勇无谋,岂无商量帮助之人?被人哄诱,如缚小儿,今日却怨谁来?”

    韩信道“曾有一个军师,姓蒯,名通,奈何有始无终,半途而去。”

    重湘叫鬼吏,快拘蒯通来审。

    霎时间,蒯通唤到。重湘道“韩信说你有始无终,半途而逃,不尽军师之职,是何道理?”

    蒯通道“非我有始无终,是韩信不听忠言,以致于此。当初韩信破走了齐王田广,是我进表洛阳,与他讨个假王名号,以镇齐人之心。汉王骂道‘胯下夫,楚尚未灭,便想王位!’其时张子房在背后,轻轻蹑汉皇之足,附耳低言‘用人之际,休得为小失大。’汉皇便改口道‘大丈夫要便为真王,何用假也?’乃命某赍印封信为三齐王。某察汉王,终有疑信之心,后来必定负信,劝他反汉,与楚连和,三分天下,以观其变。韩信道‘筑坛拜将之时,曾设下大誓汉不负信,信不负汉。今日我岂可失信于汉皇?’某反复陈说利害,只是不从,反怪某教唆谋叛。某那时惧罪,假装风魔,逃回田里。后来助汉灭楚,果有长乐宫之祸,悔之晚矣。”

    重湘问韩信道“你当初不听蒯通之言,是何主意?”

    韩信道“有一算命先生许复,算我有七十二岁之寿,功名善终,所以不忍背汉。谁知夭亡,只有三十二岁。”

    重湘叫鬼吏,再拘许复来审问,道“韩信只有三十二岁,你如何许他七十二岁?你做术士的,妄言祸福,只图哄人钱钞,不顾误人终身,可恨,可恨!”

    许复道“阎君听禀常言‘人有可延之寿,亦有可折之寿’,所以星家偏有寿命难定。韩信应该七十二岁,是据理推算。何期他杀机太深,亏损陰骘,以致短折。非某推算无准也。”

    重湘问道“他那几处陰骘亏损?可一一说来。”

    许复道“当初韩信弃楚归汉时,迷踪失路,亏遇两个樵夫,指引他一条径路,住南郑而走。韩信恐楚王遣人来追,被樵夫走漏消息,拔剑回步,将两个樵夫都杀了。虽然樵夫不打紧,却是有恩之人。天条负恩忘义,其罚最重。诗曰亡命心如箭离弦,迷津指引始能前。有恩不报翻加害,折堕青春一十年。”

    重湘道“还有三十年呢?”

    许复道“萧何丞相三荐韩信,汉皇欲重其权,筑了三丈高坛,教韩信上坐,汉皇手捧金印,拜为大将,韩信安然受之。诗曰大将登坛阃外专,一声军令赛皇宣。微臣受却君皇拜,又折青春一十年。”

    重湘道“臣受君拜,果然折福。还有二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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