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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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十五章 十安请入暗影卫(一)

    雪城之外,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似乎天地所有的色彩都被白色同化了,只有远处模糊灰色的山棱线,才让人辨别出天空与大地的界限。

    近几日来,荒原之上格外地平静,外出的斥候汇报,夸父大军全部龟缩在寨子里,丝毫没有出动的迹象。大齐军队一边探查夸父的动向,一边养精蓄锐,几个月的大战,双方像两张绷紧的弓弦,早已人困马乏,处在崩溃的边缘。

    草料场里,十安仰躺在草堆上,嘴里叼着一根干稻草,百无聊赖地望着淤青色的天空,北境的天似乎永远都板着一脸臭脸,不是狂风怒号,便是洋洋大雪,来之不易的太阳,你一转身它又躲到厚实的云层后面,吝啬地不肯多放些阳光下来。

    空气里忽然扬起一道弯曲的弧线,一件黄色的物什迅疾地朝十安逼来,十安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原来是一团油布纸,里面包着几个刚出炉的烫手包子,来人正是许牧。

    “你倒是悠闲,不出去执行军务,整天就赖着不动。”许牧看着慵懒的十安,不禁揶揄道。

    “嘿,三十军棍的滋味可不好受,我屁股现在可还疼着呢!上面的头头见我受了罚,让我缓几日,不用做事还能白吃白喝,说来我还要多谢许大将军呢。”十安双眼微眯,促狭地看着许牧,对于“将军”二字咬地极重,显然是对许巍将军的处置心有愤懑。

    “你个混小子,屁股挨打了,难道脑袋也被打傻了,我伯父一向襟怀坦白,爱兵如子,哪里会因为你顶撞他几句而重罚你,你就没想想其中的关节?”许牧在一旁提点道,双手背在身后,像是个循循善诱的老夫子。

    “我在寒山边城待久了,脑子冻坏了,想不明白。”十安没好气地说,他怒气未消,摆着一副臭脸子。原以为大将军法度严明,可以为寒山边城的弟兄讨回一个公道,谁知冤情没有昭雪,反倒白挨了一顿板子。

    “你真不知道?”许牧拔高声调,故作诧异地说道。

    十安一边抓起包子狠啃一口,一边晃动脑袋,向许牧投去询问的目光。

    “姚宁被免职了,还受了重罚,寒山边城战死的弟兄都以百夫长的抚恤发放。我伯父亲自下的命令,要是说他处事不公,这天下真没有公道了。”

    十安从草堆上一跃而起,身形矫健的像是山间的灵猿,哪里有半分养伤的模样?这几日他心怀不忿,郁闷之极,恨不得提了长枪先刺了千夫长姚宁,再挑翻了许大将军的帅帐,只是三十军棍的滋味实在难熬,躺了几日才恢复了些精神,外面的事倒真是一无所知。

    “当真?”十安眉毛高耸,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许牧看着十安的身手,哑然一笑,往十安的胸口一捶,力道不小,“当然是真的,我骗你作什么?不过,看你的样子,根本没有受伤的样子,养伤的借口怕是不好使了。”

    十安又不是愚人,心念一转,事情便能猜个七七八八,原来许巍大将军早已查明真相,职方司的事不过是一个接见十安的缘由,大将军要亲自掌眼,看看十安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值不值得栽培?若不是有这层用意,寒山边城的冤情最多是公事公办,还寒山边城的英灵一个公道罢了,哪里需要费一番周折,再仔细想想这三十军棍的意味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你的意思是将军是在磨砺我?”十安低声道。

    “你以为呢?在大帐里舞刀弄枪的,给你来个藐视上级的大不敬之罪已是轻的,若是严重些的,加上个图谋不轨,行刺大将军,把你推出去斩了都有道理,你当真以为军中无法纪?伯父素有爱才之心,当然中间自然也有些我的功劳,否则伯父哪里会理会你这个无名小卒。”许牧一副故作高深地说道。

    十安神情复杂地看了许牧一眼,先前接近许牧,多少有些利用的味道,如今不仅为战死的兄弟正了名,或许还能谋一个大大的前程,有机会探查十三年前的真相。

    十安一把丢掉手里的包子,在衣服上抹了抹,挺直腰板,右手击肩,做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郑重地说道:“多谢!”

    许牧随意地摆摆手,笑道:“都是战场上过命的弟兄,何必言谢。”

    两人相视一笑,空气里不禁暖洋洋的。

    “十安,有件事我一直好奇,你在军中犯了何事被贬到寒山边城的?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说来话长,我原本被发配到天北群宁城县做苦役,后来宁城县军寨的千夫长见我有些武功,于是破格把我转入军籍,平日里除了训练就是站岗执勤,日子过得中规中矩,后来宁城县马家庄村民暴动,杀死了前去收税的官员,上头带着我们去剿灭暴民。”

    十安长叹一声,眉目之间神色复杂。

    “可那些人哪里是什么暴民,不过是些穷苦百姓,平日里受尽乡绅恶霸的欺压,田产卖的卖,当的当,手里哪里会有闲钱?偏偏又遇到个催税的贪官,原本三分的税收,硬生生地提了两倍,百姓交不上税钱只好反了。那些村民对付些贪官衙役都有些勉强,更何况是装备精良的大军,不出三五日的功夫,叛乱便被平息了,造反的魁首和手下的十几名小头目全部斩立决。”

    “那你犯了何错?”许牧瞅了眼十安,心道这家伙不会又犯浑把军官揍了吧。

    “我私自放走了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两个都是造反魁首的儿女,负责指挥的百夫长大发雷霆,将我送到职方司,然后我便被谪贬到寒山边城,再之后的事你都清楚了。”

    许牧听完不免一番长吁短叹。出身许家的他自然比旁人更清楚庙堂之事,大齐孝天皇帝多年来醉心丹术,一意修仙证道,举国之力建造龙船以供出海访仙之用,已有多年未理朝政,自十三年前太子谋逆一案后,又迟迟不立太子,朝野之下各大藩王笼络朝臣,结党聚势,帝国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所谓上行下效,陛下懒政,大臣自然不想作为。偏偏这几年天灾不断,先是南部大旱,又是东海水灾,各郡各州的流民像麦子一般,一茬有一茬地冒出来。地方之上官绅勾结,巧取豪夺,剥削民脂更是常事,这种事多了,管也管不过来。

    大齐现在看似盛世太平,气象雍容,实则入不敷出、内囊渐尽,若不是大齐名将辈出,兵锋极盛,外可保境,内可安民,大齐早已垮了。然而大军出征所耗钱粮之巨,征用民夫之众,更不知又苦了多少百姓。

    天下兴亡事,皆是百姓苦,那些个文人说的确实在理。

    两人皆是沉默,十安见气氛压抑,转头问道:“那你呢?伯父是堂堂的许大将军,怎么也甘心做个无名小卒?”

    “伯父说了,没有做过小卒子的将军不是个好将军,

    兵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知道士卒们想要什么?害怕什么?和他们想到一起去,战才打得赢。所谓上下同欲者,百战百胜。便是这个道理。”

    “不愧是大将军啊!”十安不由感慨,他素闻许巍大将军的贤名,现在看来,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天上的流云往前疾推,慢慢地聚集到雪城之上,天色愈发地阴沉晦暗,城外的雪下的更急了。

    忽的,一阵急促激烈的鼓声传来,十安和许牧立刻望向鼓声方向。

    “三长两短!是敌人突袭的信号,夸父大军终于来了!”十安面色凝重,裹好盔甲,从地上挑起铁枪,跟着许牧冲出草料场。

    刚出了草料场,天地之间,狂风猎猎而响,只见满天大雪遮天蔽日而来,视野所及之处皆是茫茫一片,不辨东西。

    “这雪有些古怪!”十安大声疾呼,然而他的话被淹没在大雪之中,如石落幽谷一般顷刻被大雪吸收。

    肆虐的风夹着白雪,如一层白色裹尸布盖住了整座雪城,人声鼎沸的军寨刹那化作皑皑雪山,冰雪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在压向大地,要埋葬这个世界。

    两人奋力向前,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脖子都软绵无力地偏在一侧,从伤势上看是被人用巨力生生扭断。

    “这么回事?敌人已经入侵到这里了!”许牧大为吃惊,草料场算是军中腹地,难道前线已经沦陷了?

    “不知道,这风雪实在太大了。”十安大声吼叫,可惜他的声音缥缈地仿若丝线。

    忽然,一只手臂颤悠悠地从地上伸了起来,是一个幸存的兵卒举起了手。

    十安和许牧径直赶了过去,两人面色一僵,幸存的军卒正是姚宁,那个诽谤寒山边城的千夫长。然而此刻他正有气无力地僵躺在地上,嘴角的血迹猩红醒目。

    三人面色俱是一凝,像是化不开的坚冰,愣了片刻,十安还是将他扶起,询问伤势。

    姚宁摆摆手,叹气道:“不要费心了,我已是不行了,敌人在辎重营里,总共两人,一个是人类,一个是夸父,你们赶紧去通报。”他一指某一处辎重营的位置,口中的鲜血汨汨而出,鼻息微不可闻,出的气比进的气多,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十安重重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和许牧对视一眼,正准备去一探究竟。怀中的姚宁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气力,死死攥住了十安。

    “他们很古怪,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不要去送死。”他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我对不住寒山边城的弟兄,可我没有选择,我的娘子去年刚怀上了身孕,如果我不隐瞒真相,光是贻误战机的罪名,就够我人头落地了,我还不能死,不能留下他们孤儿寡母。我是一个大齐军人,也是一个父亲啊。”他的眼直直盯着十安,似乎想把他看透。

    姚宁面如白纸,回光返照也到了尽头,十安明白他的意思,他在祈求十安的谅解,十安轻轻地点下了头。

    “我不恨你了,安心去吧,这里交给我们。”

    姚宁露出一个解脱的笑容,手臂一松,最后看了眼天上的雪雾,朦胧之间似乎瞧见了娘子的身影,虚无缥缈,眨眼成空。

    十安默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和许牧对视一眼,两人朝姚宁做了帝国军礼,匆匆赶向了战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