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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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九章 伸冤(二)

    寒山南边一座雪城接天而起,气势巍峨,犹如巨兽蛰伏,威视北方。

    雪城内驰道纵横交错,织就了一张繁密的巨网,网格内军营林立,布列整齐,张弛有度,人马车轨,往来不绝。

    沸腾的肉汤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泡,香味如轻烟弥漫蒸腾,满脸疲态的十安接过两张粗粝麦饼,就着滚烫的肉汤细心咀嚼,每一口麦饼都要嚼上七下,不多不少,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战事正酣,空闲的休憩时间难能可贵,十安伸手拉了拉身上的衣甲,靠在战马食用的草料上,眯眼小憩。多日来在两军交界处刺杀夸父让他的神经绷得笔直,每一次近身偷袭都是在生死边缘游离,这不仅仅是考验身体的机能,更要赌上全部的精神气力。此刻的他只想任凭疲惫将自己带入梦乡。

    然而一阵晃荡将他拉回现实,眼前正是许牧清癯的脸颊。

    “十安,大将军要见你!”

    十安忽的睁开双眼,惺忪睡意荡然无存。

    来了!终于来了!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十安整理身上的皮甲,面容肃穆地像是送葬者。

    夸父南袭,大齐边疆再燃烽火。北域的前哨寒山边城未能及时通报军情,致使大齐军士损失惨重,一时之间,寒山边城成为了众矢之的,唯一的幸存者十安更是如芒在背,几乎要淹没在仇视的目光之中。

    但十安知道真相,那个染透兄弟手足鲜血的真相。寒山边城的士卒用性命捍卫着帝国的北方,他们或许籍籍无名,或许是戴罪之身,但他们面对强敌慷慨赴死,以死亡和鲜血结束了军旅生涯,没有折辱大齐军人的名声。但现在有人向他们泼脏水,清白之身怎可蒙受不白之冤!

    十安不在乎个人的荣辱,但他在乎一个公道。

    大齐军中的职方司历来不受军卒的待见,因为犯过的罪卒都交由职方司审判,正如寻常百姓不喜欢和衙役打交道,大多军卒也不喜和职方司接触,唯有受到不公待遇时,例如军功冒领,赏罚不公时军卒才会找职方司告状。

    原本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和千夫长之间的恩怨,自然是牵扯不到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偏偏这位镇国大将军要亲审此案,让职方司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关节十安却是一清二楚,许巍大将军是许牧的伯父,他将全部军功让给许牧,一是看中他的箭术,二来也想借助这层关系。十安并不是一个蛮干无脑的家伙,更不是迂腐古板的人,他深知要抗衡军中经营多年的千夫长,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能做到的,他需要借势,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许牧每次报军功时都会加上他的名字。

    牛皮帐篷内,白须白发的镇国大将军许巍端坐在黄梨木椅上,眼皮微阖,似乎在沉思什么。

    作为大齐资历最老的将军,许巍被大齐军卒尊为四大名将之首,亦是大齐硕果仅存的异姓王。中域国战,他转战五国,灭敌无数。夸父南侵,大齐军队屡战屡败,退至天北荒原,荒原一马平川本无险可守,许巍命十万军卒一捧沙土一捧热水,借助天气大寒之利,硬生生在平原上造出一座大城,同时充分发挥人族骑兵速度优势,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采取麻雀战术袭扰,挫其锐气,待其势尽,以重骑冲锋,终于守住了天北荒原,人族得有喘息之机。由此,两军相持不下。

    所谓倾世名将,他当之无愧!

    十安掀开门帘,单膝跪地,右拳

    击肩,向将军行礼,同时抬眼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大齐名将。

    似是眯眼沉思的将军年过七旬,发须皆白,一身锁子连环甲,端坐在那里,呈一个稳定的倒丁字形,仿佛海里一只坚定的铁锚,任岁月长河在面前咆哮,巍然不动,静静地守护大齐这艘披波斩浪的大船。

    职方司的官员见十安到来,望了眼静坐的大将军,开口审讯。

    站立一旁的千夫长姚宁神情复杂,不时地摩挲下巴,他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军卒竟然惊动了大将军许巍。

    “寒山边城军卒十安有冤情呈报,夸父南侵,寒山边城什长吴成率麾下死战,力保小卒突围,小卒日夜兼程,至林城军寨通禀军情,军寨主事姚宁隐报军情,又诽谤我寒山军卒贪生怕死,贻误战机,望将军明察,还寒山边城一个清白,给英魂一个公道!”

    十安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许巍仍无动作,似乎未闻十安言语。

    职方司官员则是面色一沉,看向姚宁,寒声道:“姚宁,此事当真?”

    姚宁眼中厉色一闪而逝,微微叹气,似乎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他跪倒在地,低声说道:“夸父偷袭林城军寨之前,小将从未接过任何军报,此事军寨众人皆可作证!”

    职方司官员眼角一扬,扫向十安,似乎在等待十安的辩驳。

    十安早已料到姚宁的说辞,不急不慌道:“我有人证,林城军寨弓弩营什长石宽可以为小卒作证。”十安早已找好人证,什长石宽本是他同乡,十安被调去寒山边城之前,两人便已相识。

    “叫石宽进来!”

    “将军,石宽到不了大帐了。昨日他负责巡哨,连他在内的十余名军卒至今未归,恐怕已经遭遇不测。”姚宁低声说道。

    “你!”十安目呲欲裂,双拳紧握,手臂上青筋绷起。天下竟有这样巧合的事!死无对证是世上最浅显的道理,只是他还是低估了人心险恶。一股无力感涌上十安的心头,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密如珠帘的暴雨倾泻而下,十几岁的少年孤立无援。

    大帐内,寂静无声,唯有燃烧的炭火发出噼啪声,十安却没有感到一丝暖意。

    职方司官员看向许巍大将军,然而对方似乎并不想打破眼前的僵局,眼观鼻,鼻观心,低头沉思。许巍将军是一个旁听者,并不是裁决者。

    姚宁神情复杂,眼中焦点始终没有离开面前的地板,似乎在等候最后的判决。

    十安一言不发地僵立当地,仿若亘古矗立的石雕。

    一个无名小卒还能做什么?

    职方司的官员张口欲言,却随即被一声惊呼打断。

    许巍大将军猛地睁开双眼,精光逼人。

    姚宁目露惊讶,然后一丝恐惧爬上嘴角,嗫喏不敢言语。

    十安掏出了一把匕首,直面姚宁,匕刃朝掌心一划,殷红鲜血汨汨而出,这是一个死斗的仪式。

    大齐尚武,江湖人士之间恩怨不可解时,常以决斗的方式解决,邀战的花样很多,但十安做的动作只代表一个含义,不分胜负,只分生死,故称为死斗。

    “放肆!军中岂是江湖,怎可私自械斗!”厚重中正的声音中怒气迸发,许巍大将军第一次开口说话。

    十安毫不顾忌地迎上许巍的目光,神情决然,完全忘记了自己面对的大齐军部第一人。

    “死去的人不能开口说话,而我的话似乎又没人听。我不会拿兄弟们的血往自己脸上贴金,也绝不会让他们去得不安宁!我十安愿以生死求公道!”

    是非黑白分不清,胜生败死总可以求得!

    “拉下去,军棍三十!”许巍满是白霜的双眉拢成一道直线,沉声喝道!

    军帐里再一次寂静无声。十安紧盯着许巍,犹如初生牛犊怒视着爪牙锋利的猛虎。

    许巍大将军下令,自然有亲兵上前,擒住十安的双臂,将他拖出大帐。

    “我不服!”

    十安双手挣脱开来,须发贲张,犹作狮子怒吼,你便是大齐名将也不能颠倒黑白!

    “我不罚你贻误战机,只罚你以下犯上,罔顾军纪,你要明白你的身份,你只是个小卒子!”

    十安双鬓鼓起,几乎要咬断银牙,目光森然如剑,锐气仿佛惊天之浪直袭许巍,许巍微眯双眼,宛若一块历经风霜的礁石,巍然不动。

    “谁又甘心只做个小卒子!”

    十安的声音回响在大帐之内,穿透了账外的风雪。

    亲兵将十安拖出门外。

    许巍绷直的双眉逐渐舒展开来,好似利剑回鞘,锋芒尽敛,他咂咂嘴,眼光流转,似在细细品味,却忽然又叹气道:“是啊,谁又只甘心做个小卒呢。”

    岁月长河下的尘沙滚滚,沉淀已久泛了锈迹的记忆逐渐清晰。

    他眼里的焦点忽的落在姚宁身上,眼里的清光慢慢凝结成刀锋剑影,先前一瞬的柔和一闪而逝。

    “此事前因后果我早已探查明白,即日起,姚宁免去千夫长之职,罚军棍五十,寒山边城亡卒皆以百夫长之位发放抚恤,此事到此为止。”

    姚宁面色煞白,哪里敢出口辩驳,只得唯唯诺诺,跪下领罚,慢慢退出大帐。

    “大将军既已查明真相,又何必处罚十安,就报上来的军功而言,十安确是可造之材,处罚不公,难免让他生出愤懑之心。”一旁的谋士白义忍不住开口询问。

    “有时候,庙堂上的三寸软舌比战场上的刀剑更能杀人。今天这顿板子便是让他明白,杀人不一定要动刀剑。凡事需审时度势,量力而为,不可意气用事。”

    许巍微微叹气道,“年轻人难免心浮气躁,受些苦头不是坏事。不过,十安的姓氏倒是少见。”

    白义从怀中拿出一份卷书,眉角处满是踌躇不安。许巍微感诧异,白义追随他已久,无论是庙堂上的风波,还是战场上的刀剑早已见了无数,何事能让他如此作态。

    “将军,十安只是名字,并没有姓氏。”

    “哦?”许巍好奇地挑了眉尖。

    “回禀将军,十安本名林十安,帝都人氏。十三年前发配充军,并被革去姓氏,奇怪的是林十安并非功勋之后,只不过是布衣出生。”

    大齐律法的五种刑法:笞、杖、徒、流、死。后二者为重罪,即为流放和死刑,其中流放一般都以发配充军为主,而革去姓氏更是少见,一般用以惩戒有功之臣的后代,皇帝感其先人功德,免其一死却加上一条革去姓氏的罪罚,以免其有辱先人威名。若是布衣草莽出生,除非是谋逆大罪,一般不会革去姓氏。

    “他所犯何案?”

    白义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

    “十三年前的太子谋逆一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