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如梦江山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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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峰回路转

    大堂之上,众目睽睽,花灵蝶不慌不忙,只咬着圆润的唇珠,浅浅一笑。

    “说来说去,大太保还是为了这桩。”

    她随手端起茶碗,揭盖轻刮水面,嫣然微抿:“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风飞虎双手抱胸,冷笑不语,一副“瞧你弄什么玄虚”的神情。

    花灵蝶环视全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除剑魔寒无衣外,昔年的‘六合名剑’中尚有一位在世,诸位若真有心,该上忘情湖向吴掌门请教降魔大计,何必来为难一个孩子?还是说……吴掌门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咬唇一笑,挑动蛾眉:“当此危难之际,仍不方便现身与众武林同道相见,以荡魔氛?”

    类似的耳语在三十年间,流传于武林黑白两道。有人说吴忘情在受了极重的内伤,必须借忘情湖中一处天然秘境疗伤,有人说她被男人所迷,又失所爱,从此不见生人;更有人说她早就死了,闭关一说不过掩人耳目……

    匆匆三十年晃眼即逝,关于吴忘情的流蜚却始终不曾稍减;只是敢当着百花代掌门及二掌院的面大胆诘问,今天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冷凌霜猛被问得一怔,愕然片刻,俏脸骤寒,沉声道:“花家姊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花灵蝶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会说话!姊姊的意思是说吴掌门德高望重丶剑艺超卓,当年又是威震八方的‘六合名剑’,如今魔剑降世,恰逢剑魔前辈骤逝,领导众人力抗魔剑者,舍吴掌门其谁?正如大太保之言,各大派当团结一致,于忘情湖畔会师,恭聆吴掌门的指示才是。”

    “我可没这么说。”风飞虎嘿的一声,抱臂冷笑。

    谁都明白这是花灵蝶的声东击西之计,路青山却似觉有几分道理,沉吟道:“代掌门,令师与寒老都是一代宗师,如今寒老不幸仙逝,总算尚有吴掌门在。寻那安姓少年固然紧要,其中关节,少不得还要向令师请教。”

    风飞虎“哈”的一声嗤鼻冷笑,斜眼上下打量几遍,摇头耸肩。

    路青山一张紫膛面皮微微泛红,怒道:“大太保若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下官也只是提出意见,与诸位参详罢了。”

    风飞虎双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语。路青山想起自己是魏大人的代言人,负有武林大派合纵的重责大任,勉强按下胸中怒火,转头追问:“代掌门,你意下如何?”

    莫欺霜澹澹一笑,摇头道:“只怕并不能够。”

    “这……这又是为何?”难得听她断然拒绝,路青山难掩错愕。

    莫欺霜正要开口,冷凌霜却蹙眉道:“师姊…”

    莫欺霜微微摆手,示意不妨,柔声劝解道:“事已至此,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此事关乎武林乃至天下苍生安危,若是以私害公,岂非愧对历代百花祖师?”

    冷凌霜欲言又止,心中几番天人交战,终于还是退到一旁,扶剑静听。

    莫欺霜低垂眼帘,温言道:“家师三十年前确实由于一些原因,受了重伤,始终无法痊愈,为养病体,长年隐居于一处秘境,与外界声息不通,连我也不得见。上一回见着家师,乃家师收令萱为入室弟子之时,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路青山失声道:“吴掌门不在百花轩内?”

    莫欺霜微笑不答。冷凌霜沉默片刻,忍不住抬头:“此事不足外人道,还请路大人见谅。”俏脸紧绷,似有一丝微愠。

    总算路青山混迹官场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头脑袋,省起自己一时口快,竟尔失言:“这是百花一脉保守三十年的大秘密,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前和盘托出,实已不易,吴掌门身受重伤,难免招惹仇家上门,行踪岂能轻易泄漏?”面皮红热,讷讷地闭上了嘴。

    郝兰生见机极快,接口道:“代掌门,贵我大派同气连枝,唇齿相依,吴掌门更是今之栋梁。如代掌门不弃,本庄左近多有良医,家兄对此道也颇有涉猎,不定能为吴掌门尽一份心。”

    莫欺霜微笑道:“多谢二爷。众所周知,家主精研药石二十余年,堪称武林的国手大名医。然家师之患,牵延甚深,当年也曾遍访名医,皆曰‘不可治’;家师花费十年光阴,终于悟出‘人剑合一’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专心悟练本门至高的‘息断剑’。”

    郝兰生精研剑法,熟知各门各派的路数,闻言不禁一怔,奇道:“这门《息断剑》是吴掌门新创的剑法,抑或是前人所遗?”

    须知百花剑法首重悟性,以入门剑势铸炼根基,别无其他。

    但凡弟子一入门墙,只能学丶练百花基础剑势,直到悟出一套独一无二的剑法,经掌门人核验无误之后,才能获准进入“百花阁”阅读历代先贤所留的创招图谱,以求精进。故而百花轩门下人人所用剑法不同,‘百花剑式’云云,不过是统称而已,并无实指。

    因此在四大剑门中,百花轩虽历史最短,门下又多是娇弱女子,剑术水准却一直保持在相当高的位置,百年来迭有奇人佳作,朝气蓬勃,丝毫不显名门暮沉,龙钟老态。

    江湖上流传:自吴忘情十八岁满师以来,一共创制了三套剑法,质量堪称历代之冠。但无论是吴忘情的创制,抑或百花阁中的古籍,都没有一门唤作《息断剑》的名目,又何来“本门至高”之说?郝兰生固然好奇,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莫欺霜澹然道:“二爷误会了。‘息断剑’不是一门剑法,而是家师钻研本门历代剑诣,所提出的理想境界。她老人家曾说,待修得清静无垢的慧门,身剑两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药而愈,为此闭门谢客,不问世事。”

    吴忘情在武林辈份甚高,声名又成就得早,少女时期虽有盖世功绩,却逢“凌云榜”等绝世高手纵横宇内,指宰江山,论武功论境界,皆非是一名妙龄女郎能及。而后轩辕王朝一统天下,才逐一凋零,但光是在江南道境内,除了剑魔寒无衣,至少还有一个人的武功被公认在吴忘情之上,她始终是坐三望二。

    吴忘情从年轻时便要强好胜,揣想其心,应是多有不平。

    众人皆想:“这吴忘情只怕是老煳涂了,放着剧患不医,却硬拿老病之身练武悟剑,练到遗世独立丶诸事不知,恐难指望。”

    只郝兰生一人听得悠然神往,拈须微笑道:“好一个‘息断剑’!待得吴掌门出关,定要亲向她老人家讨教一二,以开眼界。”

    “这是百花轩最大的秘密,原不该轻易泄漏。”莫欺霜抬起明眸,目光一一拂过在场诸人,澹然道:“为防邪派滋事,敝门三十年来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说与诸位知晓,还请看在过往盟情,万勿泄漏。欺霜代敝门上下,先行谢过。”领着冷凌霜敛衽施礼,盈盈下拜。

    百花一门的掌权之人亲自执礼,花灵蝶丶郝兰生等赶紧起身,连称不敢。

    风飞虎“哼!”一掸衣摆,径自离座,也丝毫不占她的便宜。

    莫欺霜微笑颔首,柔声道:“多谢诸位,多谢大太保。”

    风飞虎懒得答腔,转头一屁股坐下,支颐跷脚,一副懒惫模样。

    路青山心中过意不去,暗忖:“吴忘情之事,这些年虽耳语不断,总是百花一门的大秘密。今日迫于无奈,竟当众说了出来,不好再强人所难。”

    转头对花灵蝶道:“大总管,既然寒老丶吴掌门两条线索都断啦,烦你把那安姓少年请将出来,下官肯担保不会有人为难他。”

    众人视线集于一处,灼灼如炬,竟是不约而同。

    满座皆是修为过人的武功高手,目光之凛冽逼人,直与实剑无异;花灵蝶不通武艺,雪腻腴润的婀娜娇躯弱不禁风,又怎能以一抵众?身子微微一颤,忍不住低垂粉颈,转头端起茶盅,欲避锋芒。

    郝兰生心中不忍:“她一名娇弱女子,没有内功根底,当不得这般气势逼迫。一下不好,轻则心神浮动,致病伤身;重则凝气透体损及心脉,从此留下无尽祸根。”

    撤去灼人目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这个剑见无形的凝肃之局。

    忽听一声沉喝:“交人!”

    声音不大,震动却如擂鼓捶钟,轰得众人心头一滞。

    这一下彷佛唤魂钟,阶下护卫花灵蝶的苗意丶高阳二少不由自主弹起身来,胡乱伸手往腰间一按,“铿丶铿”两声,佩刀却抢先倒撞出鞘。两人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钢刀坠落地面。

    金阶上一声脆响,花灵蝶手中的瓷盅坠下,破片随着四溅飞散的琥珀色茶水,摔成了一圈细小碎花。她面色白惨,倚着镂空的凋花椅背吁吁喘气,雪腻的胸脯起伏如波,强笑道:“大……大太保声如洪钟,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范么?”

    郝兰生霍然起身,檀木剑“铿”脱鞘而出,雪晃晃的剑尖一指,厉声道:“风飞虎!大总管不懂武功,你以内家狮吼功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来赔么?”

    冷凌霜丶路青山俱都转过头来,面带愠色,对他此举同感不满。

    风飞虎耸肩冷笑:“临事不决,正须当头棒喝。你们一个个都想要那安生,装什么好人?”

    郝兰生一时语塞,面色铁青。

    花灵蝶轻抚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苍白的雪靥上浮现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安生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无双城同属正道大派之一,安生是本城的弟子,合该为正道尽一份心。”

    风飞虎冷笑:“说得好听跟唱戏一样。如有诚意,赶紧把人交出来是真。”

    “这,只怕妾身也不能够。”

    路青山见她身段放软,以为事情终归有个完满的结果,不料花灵蝶话锋一转,听得路大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大……大总管!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花灵蝶嫣然一笑,唇际抿着一抹促狭似的姣美弧线,好整以暇地说:“是这样。当日云上楼一战,才知这位安生原来是剑帝段天涯的传人,敝上见他身手不凡

    丶侠义为怀,很是欢喜,特别飞马奏请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带刀侍卫。既有功名在身,我便请安大人充当特使,将他携回的魔剑,送到擎天山给魏大人。

    “那魔剑是祸世邪物,事态紧急,安大人连夜出发,此刻人已不在铸剑山上,非是妾身有意刁难,不让各位与安大人相见。”

    在座诸人中,只有冷凌霜知道她说的是谎话,安生前往春晖别院与她相见,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其时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时间,说是清晨虽也不妨,然而决计不是什么“连夜出发”,风飞虎不知内情,但江湖混老丶威震一方的“神行太保”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唬弄?挑眉一哼,掸衣而起,冷笑道:“花灵蝶!这等话语连三岁孩儿都蒙骗不过,看来你是铁了心脾,要吃罚酒啦。”

    他就这么随意一站,也不见摆什么架势,众人忽觉大堂里气息一窒,彷佛连窗外的天色都黯澹下来,似有股暴雨将至的逼人……

    猛一回神,风飞虎还是随意地站在原处,双手垂落,连拳头也没握;定睛一瞧,窗外阳光普照,哪有什么乌影阴霾?

    郝兰生想起与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凛,暗忖:“这老地痞的‘六合掌’又更精进了!当年他使那一式‘映日朱阳’时,还须佐以精妙掌法丶浑厚掌劲,于招式拆解间逼出无形杀气,乘隙夺人,如今却是踏步即出……看来日后对上这厮,须得加倍小心。”

    花灵蝶神色如常,有意无意望了冷凌霜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误会了,这不是缓兵之计。我无双城还须立足武林,既已答应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妾身何必自找麻烦?实在是各位来得不巧,人既已离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路青山皱眉道:“能不能请大总管派出快马,将安生追回来?就算连夜赶路,两条腿总快不过四条腿。”

    花灵蝶笑道:“好啊!我这就让高阳调来马队,还请路大人圈出路线,料想今日之内,便可追回。”

    路青山听得一愣,才知自己碰了个老大的钉子,铁面微微一红。

    花灵蝶笑道:“此去擎天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双脚跋涉,一天不过十余里,再算上渡水过桥丶膳宿歇息,若沿途顺利,约莫旬月可至。安生身负机密任务,须得掩人耳目,以保魔剑周全,因此扮作行商,择路前往,连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道路。”

    擎天剑门所在的擎天山,乃是江南道的极北之界,自古便是各大势力进出江南的门户;而铸剑山位于江南道东南,其间还隔着赤水等众多支流。

    从无双城到擎天剑门,不啻是越过大半个江南道,路青山率领院生西行时倚仗舟马,都花了十来天的时间,何况是步行跋涉?若安生刻意不走官道,专拣小径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踪来,简直是大海捞针。

    风飞虎沉默半晌,忽然仰头哈哈,冲花灵蝶一竖大拇指,狠笑道:“有你的,花灵蝶!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果然了得!我算是认栽了。只是放眼武林,每一条河道都是我百兵堂的地盘,除非他能插翅飞将过去,要不,迟早得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可不敢担保能还你一个好手好脚的小东西。”

    花灵蝶笑道:“大太保言重啦!魔剑不是无双城之物,自也不是百兵堂之物,而是关乎武林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苍生的重要兵器。诚如大太保所说,此刻各派须捐弃成见,团结一致,料想百兵堂也不会自外其中。”

    风飞虎冷哼一声,咬牙低道:“我可没这么说。”

    花灵蝶环顾厅内,朗声道:“魔剑也好丶安生也罢,我无双城皆无居奇以待的私心,诸位若早来半日,人剑俱在,正如妾身将魔剑交与路大人一般,更无二话。事已如此,也只能说是鬼使神差,人所难料。

    “依妾身之见,各大派不妨相约上巳佳节,同往擎天山一会,一方面谒见魏大人,请他老人家主持灭魔大计;另一方面,料想其时安生与魔剑已平安抵达,各位也能向他一一问明,解除心中疑惑。”

    路青山心头大喜,击掌道:“如此甚好!”

    依他所想,两把魔剑都回到了擎天山,连安生也在擎天剑门的保护之下,各大派同受魏大人节制,自然是最最理想的结果。

    神器门与百兵堂素不对盘,郝兰生当然不愿安生落入风飞虎手里,擎天山的上巳之会一旦确立,风飞虎就不能再对安生出手,至少表面是这样,于公于私,对神器门最为有利,跟着点头:“大总管所言,十分有理,神器门愿受魏大人的指示,为阻魔剑覆世尽一份心力。”

    莫欺霜想了一想,也表示同意。

    李求道急于为爱子求医,不愿再耽搁,眼看形势底定,对花灵蝶一稽首:“待本座事了,届时擎天山上,再与大总管道谢。”

    转头便走,更不停留。陈长生非是心剑宫所派的特使,不能代宫主发言,只说:“我会为大总管把话带到,待敝宫宫主定夺。”

    “有劳陈四侠了。”

    花灵蝶盈盈下拜,容色动人。

    路青山见众人已有定论,打了个四方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这就回山准备,到时候与诸位在擎天山相见。”

    又想到陈长生身上有伤,形单影只,难保李求道去而复返,在半路埋伏偷袭,携手道:“陈四侠,咱们一起下山罢?下官送你一程。”

    陈长生点了点头,嘴唇微歙,却未发出声音;面容憔悴白惨,令人看得十分不忍。

    莫欺霜也起身告辞,花灵蝶命侍女随冷凌霜往春晖别院收拾行囊,请代掌门稍坐片刻。片刻间风流云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厅堂里除了主人,只剩郝兰生丶莫欺霜,以及抱臂冷笑的风飞虎。

    一路至此,风飞虎的盘算可说是尽皆落空,他不忙着离开丶重新布局,反而一副悠闲懒惫的模样,与初现身时的风风火火别如天渊。花灵蝶不知怎的心中一阵不祥,唤人换过茶水细点,故作殷勤:“大太保忒好兴致,也来做妾身的客人么?”

    风飞虎也不回答,抓起盘中的酥点大嚼起来,双眼一亮,怪声道:“这是什么玩意?滋味不坏。”

    他越是不着边际,花灵蝶越觉不对,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笑道:“这是京城著名的点心,以油酥和面,一层面夹一层馅。一般做到五层而不显厚腻,滋味纷至沓来,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这色点心却足足有九层,九为极数,故称之为‘千层糕’。”

    郝兰生听得食指大动,也从手边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块入口,果然酥皮薄而不腻丶油香滋润,馅子甜中带咸,一咬之下,有冰肉的甘香丶莲蓉的甜润丶糖冬瓜的爽口丶果仁的松脆丶干贝丝的鲜;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咸蛋黄合而为一,令人回味无穷。

    花灵蝶刻意不理一旁大嚼点心的风飞虎,只与郝兰生说笑。

    两人正说笑着,忽见苗意匆匆奔入,不顾礼数,凑近花灵蝶耳畔,低声道:“启禀大总管,城外的‘流沙’都不见啦!五百人散得干干净净,一个也没留下。”

    花灵蝶身子微震,面色不变,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风飞虎把整碟“千层糕”吃了个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壶冷茶,拍去手上的细碎残酥,笑道:“花灵蝶,任你有通天计,我也有过墙梯。你道我带五百人来,是想攻打无双城么?”

    花灵蝶俏脸微沉,心中灵光一闪,瞬息间已明白他的打算。

    风飞虎冷笑道:“百兵堂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上铸剑山之前,我已取得那安生的画影图形,并且着巧手匠人连夜绘制,直到数量足以传遍武林为止。只要我在入城半个时辰内,没有放出烟硝火号,我的手下就知道安生并不在无双城,那五百名流沙就会将安生的画像连同缉捕令,分送江南境内各处河津码头;谁能将他擒下,便能得到纹银一千两的赏赐。”

    “我早说过…”他冷冷一笑,傲然负手:“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河去,要不,早晚得落在我的手里。”

    “我所有的盘算,早在他意料之中!”花灵蝶小小的手心捏了把汗,紧咬银牙,丰润的唇珠抿着一抹倔强的惨笑。

    她自问机关算尽,甚至一手促成擎天山之会,就是为了确保安生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大派的盟约丶江湖道义的羁绊,甚至是魔剑之于正道丶之于苍生安危的威胁,只能拿来约制郝二爷那样的正人君子。对风飞虎等亡命之徒来说,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郝兰生霍然起身,厉声道:“风飞虎!只要各大派同盟一天,同盟决议便不容你藐视践踏!安生若有什么意外,你也脱不了干系!”

    风飞虎轻蔑一笑,嗤鼻道:“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那名少年不利了?只是山高路远,旅途艰辛,沿途又多有流窜而来的暴民,小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令人意外,是吧?”

    他拾起断剑,一一收入革囊,重新卷好上肩,虎步迈出厅堂,旁若无人。

    “那么,下次咱们就在擎天山见了。”怪笑声中,形影倏忽不见。

    ……

    送走路青山、莫欺霜等一行,不觉已过晌午。

    花灵蝶在偏厅摆下宴席,与郝兰生小酌一番,席间就四府竞锋一事交换意见,大抵不脱过往“联剑携手”的默契。两人摒退左右,讨论诸多合作分工的细节;商议停当,一顿饭也差不多吃到了头,郝兰生起身告辞,不多作逗留。

    花灵蝶清晨便即起身,除了处理千头万绪的城务,更经历各大派齐至的阵仗,好不容易送走郝二爷,独自一人回到别院。她已吩咐下去,一个时辰内谁都不许来打扰,连巧儿服侍过更衣洗面之后,也不让继续待着,打发她回去自个儿院里歇息。

    “你昨儿也折腾了许久,回去睡一下罢。”

    花灵蝶换过一身轻便的晨褛,抬起鹤颈般的细长皓腕,闭目支颐。薄如蝉翼的雾露轻纱里透出细雪般的白皙藕臂,肤光柔腻、曲线腴滑,不知是刚换了新衣又沁出细汗,还是肤质太过细润,在光线幽暗的寝居之中

    看来,竟如象牙般泛着一抹柔和的光泽。

    说者无心,听的人却不由得大羞,巧儿嗫嚅道:“我……我不累。”

    撩裙跪地,捧着主子肉呼呼的柔腻裸足,用温水巾子小心擦拭,细细按摩。

    自昨晚识得男女之事后,巧儿的世界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只觉得大总管的身子美不胜收,盼望自己将来长成后,也能有那样的动人美貌,因而倾慕不已;此刻再与大总管肌肤相亲,脑海里却禁不住地涌现昨夜的旖旎情事,想着想着,忽见见花灵蝶伸出一根姣美纤长的食指,轻刮着羞她:“贼丫头!脸红得像柿子一样,太阳都还没下山呢!这便春心泛滥了?”

    巧儿直想钻进地里,又恼又羞,又隐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惊慌窃喜,心尖儿仿佛陡被一把抽上了九霄云外,起身跺脚:“大……大总管!您又欺负巧儿!”

    花灵蝶掩口失笑,伸手在她柔嫩的俏臀上拧了一把,连连轻拍:“去、去、去!先回院里睡得饱饱的,晚上再来伺候笔墨。”

    此刻挽香斋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待批公文,她可没那么多功夫打趣。

    巧儿却活像猫儿给踩了尾巴,气鼓鼓的涨红粉脸,一把端了瓷盆巾子,扭着小腰板儿闹别扭。

    “大总管,您老是……老是笑话人家!”

    嘟着嘴扭出门去,俏臀裹着裙布左晃右摇,踮步细碎,渐行渐远;虽仍是小小女孩儿,举手投足却多了一丝成熟妇人的韵味。

    看着巧儿的背影,花灵蝶思绪又回到昨夜,自己生生办了回捉奸在床的恶人。

    安生这个弟弟心性终究过于良善,对于乱性之事心有芥蒂,自己这个当姐姐的自然要好好开解,至于给他安排这次艳福,一来解开他的心结,二来希望留下血脉,即使倾尽全力,她也无法保证他的安全,三来借此打开他的心防,套出必要的情报。现实的无力和时间的紧迫让她做出了这平时看来十分荒唐的决定。

    ……

    时间回到当夜,花灵蝶领着面色苍白,衣衫不整又手足无措的傻弟弟来到自己秘密房间,吓得他连连认错,甚至想以死谢罪,还是她好说歹说才让他稍稍冷静下来。

    “你会不会觉得巧儿是个轻佻随便的姑娘,又或者德行败坏?”

    安生摇头。

    “巧儿本就待我很好,是个心地善良,体贴率直的好姑娘。”

    “那冷家妹子呢?”

    安生闻言不语。

    花灵蝶正色道:“当夜在狮驼谷,是冷家妹子自己决定要活下来,而且解毒的法子只有一个,是她早就知道,且自己做下的抉择,你又亏欠了她什么?”

    安生心思极快,一经点破,茅塞顿开。

    他未必觉得冷凌霜一事自己毋须负责。男儿磊落,本该不欺暗室,说到底,二掌院的红丸终是教他盗了去,这份牵扯只怕终生难断,只是忽然明白:“是我自己耿耿于怀,冷姑娘每回见了我,才觉得心里难受。我若胸怀磊落,莫要钻牛角尖,说不定……说不定我们还能做朋友。”

    自出得狮驼谷,这件秘密困扰他许久,无人可问,无处诉说,一路盘横至此,才终于拨去阴霾,找到方向。

    花灵蝶见他眉宇开解,神色疏朗起来,欢喜之余,娇声埋怨:“你可知罪!为开解你的心事,姐姐赔上一名贴心侍女,还要替你一夜风流,有合体之缘的美貌佳人说事,好教你拨云见月,将来能把人家又哄骗回来……”

    安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这话不尽实。要说美貌,谁也比不上姐姐。”

    “少拍马屁啦!”

    “这里是姐姐的秘密房间,平日连巧儿都不许进来。”闭眼道:“你是姐姐最亲密的人,有什么心事,开心的,不开心的,以后都要让姐姐知道。”

    安生心中一动,沉默不语。花灵蝶犹自絮絮叨叨,净捡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一边为他抹汗顺发,像温柔的大姐姐。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声唤道:“姐姐……”

    “什么事?”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不会是又恋上哪一家的美貌姑娘吧?”

    花灵蝶淡淡一笑,似不急着听。

    安生摇了摇头,抬起一张无比凝肃的面庞,仿佛终于下定决心。

    “是‘剑魔’寒无衣前辈。他在我身上施展了一门奇妙的武功,说是心剑宫的不传之秘,名叫《传舍》”

    ……

    桌案上,花灵蝶神倦体乏,心中只有一丝祈求:“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你回到姐姐身边,别说巧儿,就算是冷家妹子……无论你还欢喜多少女子,姐姐都帮你……

    她独坐片刻,勉强打醒精神,起身锁好门窗,走进那间四面无窗的小小内室。

    花灵蝶一向睡得不多,眼下也已过了平日午憩的时辰,但她必须强迫自己修养精神,以待今夜的暗鸦召唤。幽鬼划下的三日之限已至,关于安生的调查与处置,她必须给组织一个明确交代。

    她取出暗格里的铜管与天珠铜印,拔下发簪,小心拉出卷在铜管内的箓草薄纸,想着该怎么用最精简的字句,向神秘的谪仙首领提出集会报告的请求。身后,忽响起一把磨砂似的冷冽语声。

    “你倒把这事放在心上。”

    无双城中本就有秘道通往仙人岭,只是她万万料不到幽鬼竟会白日现身,亲自走这一趟,吓得魂飞天外;总算还有一丝清明,强抑着转身的冲动,玉手轻抚剧烈起伏的雪腻酥胸,垂落粉头,死咬着不停磕碰的贝齿,颤声低道:“我……正要向您报告。”

    刺探同僚的真实身份,又或窥看其真面目,在谪仙里是唯一的死罪。她无法确定白日里秘密潜入无双城的幽鬼是否戴着面具,但她一点风险也不想冒。

    “说。”

    内室一角,不知何时冒起一蓬绿焰,飘散着那股既令花灵蝶熟悉、却又万般恐惧的甜香。是犹如掩盖尸臭一般,浓烈到几乎让人难以喘息的香气。

    花灵蝶小巧白皙的额头轻抵着妆台,一方面是防止自己受不了这逼人的恐惧,不知何时会失控回头,另一方面也为了支撑发抖的娇躯,顿了一顿,颤声开口。

    “是……是。心……心剑宫有一门奇异的武学,名唤《传舍》可将自身的心智神识,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剑魔临死之前,便以此术施于安生之身。”

    将从安生处得来的消息,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钜细靡遗,毫无保留。

    “按你之说,安生等若是剑魔寒无衣的再世之身,甚至继承了剑魔的武功见识,才得以对付魔剑?”

    “安生非是奇心剑宫嫡传,那《传舍》仓促施展,似不完全。他平时并无剑魔的记忆,几次面对魔剑,均在逼命的一瞬不意使出心剑宫武技,才得侥幸逃生,我在云上楼曾见他与天残交手,确实如此。”

    幽鬼冷冷一哼。

    “所以,你认为他并不危险?”

    “我……我认为他相当危险。”

    花灵蝶环抱胸脯,尽量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

    “据我所知,安生并未学过上乘武功,韩秋色宣称他是”剑帝传人“完全是一派胡言,其目的乃为向轩辕独讨保此人,才随口编派,不足采信。但安生对付天残的身手,却连兵圣司徒雷登都不得不承认,普天之下只有剑帝才能教出。《传舍》虽不完全,绝非毫无效果;对谪仙来说,此人绝不能留。”

    “你也知道,此人绝不能留?”

    幽鬼哼的一声,声音平板依旧,斗室里却如风云卷动,花灵蝶顿觉浑身气血一晃,满眼黑掩至,几乎难以喘气。幽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莫非纵虎归山,便是你杀人的法子?”

    “他……我……不能在……无双城……”

    压力一松,花灵蝶附在梳妆台上无助颤抖,美背不住起伏,宛若垂死羊羔;喘息片刻,终于匀过一口气来,嘴唇边黏着几绺汗湿得鬓发,俏脸惨白,艰难开口:“云……云上楼一战,消息传遍江湖,他若死于无双城,不唯轩辕独要追究,只怕各大派、镇东将军府也不会善罢甘休,追根究底,对我等至为不利。安生的《传舍》承接不全,不受刺激,也说不出个端倪,威胁性不如剑魔急迫。”

    “我……我放他下山,假他人之手杀之,安生死的无声无息,决计不会牵连到无双城来,灭口、守密两全其美,乃上上之策。”

    幽鬼冷哼,“放下山去,你怎知必死?”

    花灵蝶定了定神,想起安生,心头一暖,益发宁定起来,低声道:“凡事必有变数,就算亲自动手,也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依我的推测,这一路只通往幽冥途,安生若能逃出那人的追杀,就算是您亲自下手,也未必收拾得了他。”

    她小赌一把,决不能流露出丝毫想要讨保安生的倾向。

    幽鬼在谪仙之中,是不容反抗的权威,冷酷无情、生杀予夺,却非是一位自把自为、妄自尊大的领袖。与其说他喜怒无常,不如说无关喜怒;他决定要杀得,必然是因为那人妨碍了组织,不管是喜欢或憎恨,他都会很冷静的将之除去,不带一丝情绪,只求精准有效。

    这种直如春秋秉笔一般、近乎铁面无私的性格,令他对阿谀奉承全然免疫,讨好他、哀求他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小小的挑衅却可能激起幽鬼的兴趣。

    “便是剑魔复生,真有心要杀,他就一定会死。”

    “我只知那人的实力,未必在剑魔寒无衣之下。”

    幽鬼的声音毫无起伏,平板的像是枯竹曳地,风过林摇。

    “这就是你安排韩秋色一路保护他的原因么?”

    “不,那是我确保安生一定会死的安排。”

    花灵蝶面色苍白,唇畔泛起一丝莫可名状的笑意。那是九分的算计、一分的嚣狠,是赌徒临盅一掷,就连丝毫退路也不留得豁命决绝“带上韩秋色,正是他必死无疑的保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