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如梦江山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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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段誉

    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步雕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暗鸦’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暗鸦’?”

    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厉。“难道你要跟我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

    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问无明之地……

    “而暗鸦便是暗鸦。暗鸦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花灵蝶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运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花灵蝶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铸剑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暗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骑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猛禽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花灵蝶看来,它随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无双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量……

    暗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花灵蝶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暗鸦“!原来……这就是暗鸦!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山鬼”的面具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

    她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顶没于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谪仙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

    安生睁开眼睛。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觉到掌心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着,空气里充满闷湿的男子气味,彷佛兽栏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于两侧的靠墙长卧

    铺,一侧从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约莫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安生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渐渐习惯。

    “怎么?又发恶梦啦?”

    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安生微感歉咎,叹了口气,起身披衣行出。

    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段誉随后也跟着自己出来,裹着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

    段誉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安生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安生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

    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着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色泽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段誉眯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

    花灵蝶遴选所部的标准相当严格,除了家世背景,读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于心剑宫的择徒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标准的,只有安生与段誉。

    安生虽五官端正,却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小结实,寡言、木讷,不爱交际,就连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段誉的情况则比安生更加凄凉。

    他进无双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办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

    老差员乜着他哼笑:“劳您小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

    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目光。据说段誉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地没说。

    这个笑话流传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安生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

    跟段誉混熟后,有一次安生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

    段誉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二百两进无双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

    段誉在执敬司没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对眯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小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段誉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打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段誉总会消失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着,绝口不提内情。

    关于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方鼎鼎

    大名的诸侯、大理国段氏出身,说话却带着浓重的央土口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

    “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小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段誉时常这般说。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小半壶。

    最后,安生还是把在百花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遇上韩秋色、两人携手制服魔剑一事也未曾遗漏;除了在狮驼峪里与冷凌霜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花灵蝶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誉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奇,片刻才道:“这魔剑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难怪你小子发恶梦。”

    段誉猜错了,安生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着想着,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方渐渐浮白的山棱线。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安生向来多梦。

    来到无双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彷佛梦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剑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肉体上留下印记。有时阿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阿叔明明未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传舍”或魔剑相关的事,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魔剑肆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秋月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去,彷佛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可恶!”

    安生抱着头,屈膝颓然坐倒,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段誉,不想再独自守着“传舍”的秘密,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着力的无力感……

    段誉只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门对向了他。

    “你……”

    咕哝声似有些酒意,自称王侯之子的少年蜷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水打湿的杂草野地,而是铺着厚厚兽皮的柔软床垫之类。

    “……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左右时局的大人物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不着我们出头。”

    “我……”

    “就算魔剑大杀四方,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觉得,魔剑会杀我们这种小人物的机会有多少?”

    安生一凛,忽尔无话。

    段誉背对着他嘟旷着,舒服得卷成了一整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魔剑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担待,你小子只管照看你阿叔,其他就甭操心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括”传舍“么?

    “剑魔前辈舍命托付的,岂能说不管便不管?这一切……没你说得那么容易。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话,就……”

    安生正想开口,又被段誉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

    他嘀咕着,声音渐渐沉落:“这样明天大总管问起来,我就不用说谎了。我当小人物当得很开心,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小子也一样。”

    “我都同大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安生满心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段誉和安生最大的不同,在于段誉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时半刻,段誉也绝不放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