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如梦江山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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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交代

    花灵蝶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二掌院历劫无碍,祸兮福所倚,此后定然福寿绵长,也未见得是件坏事。”

    以盖缘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唇珠微抿着,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小的吞咽声都显得斯文秀气。

    “这位是韩秋色韩大侠吧?”

    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就着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彷佛荡漾着一片清洌幽香。

    “久闻韩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鼎天剑门秦俊杰的高足。”

    韩秋色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花灵蝶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目光无一丝逢迎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随口与朋友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觉得怎么尴尬。

    “大总管客气。”

    韩秋色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浮神态,悄悄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心。

    花灵蝶瞥见秋月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高阳,为这位姑娘安排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高阳”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星,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低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着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秋月抬上软榻,朝花灵蝶一躬身,低着头鱼贯退出厅院。

    秋兰虽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说是要照顾秋月,随下人一并去了。

    冷凌霜感激花灵蝶的体贴安排,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回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花灵蝶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十分亲热。

    “多……多谢大总管。”

    冷凌霜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事往来,面对如此亲昵举动,顿时颇不自在。

    花灵蝶轻轻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贵派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既到了姐姐的地头,暂且宽心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儿睡醒了再说。”

    唤另一名随侍的少年苗意,让他吩咐厨房准备饮食,少时送入诸人房里,不可怠慢。

    冷凌霜沉默片刻,终于按捺不住,粉唇微启:“大总管……”

    花灵蝶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什么事呀,妹子?”

    冷凌霜一怔,忽觉再生份下去,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犹豫了一下,改口道:“花……花家姊姊,敝门遭逢大难,师妹们生死难料,我很担心。姊姊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忘情湖一趟,瞧瞧庄园里的情形如何,再做打算。”

    花灵蝶闻言,蹙眉道:“百花轩怎么啦?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与姐姐听!”

    冷凌霜点点头,将这一路上如何被魔剑追杀、如何遭遇寒无衣,以及坠崖获救等仔细交代一遍,只是隐去解“附骨媚香”之毒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秋兰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安生的目光,讲到坠下狮驼峪时目光微略低垂,睫毛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寒无衣已然辞世,而后遇上鼎天剑门的苏烈一行,再来便如韩秋色所见。

    她的嗓音清脆,只是伤后体力稍弱,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歇息。花灵蝶抬起眼,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魔剑,如今何在?”

    所目却是垂手而立的安生。

    安生不敢不答,低头道:“启禀大总管,便在小人的背上。”

    解下白布包袱,双手捧过头顶。花灵蝶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

    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韩秋色一声嗤笑,看看冷凌霜,又看看安生,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

    安生自知失言,赶紧低头;冷凌霜面颊发烧,原本苍白的雪靥顿时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安生低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自己,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心中五味杂陈。但犹豫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姐姐有所不知。当日剑魔前辈曾说,这柄魔剑淬有淫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香,便会成为剑尸,被魔剑迷去心神,万劫不复。”

    花灵蝶听得一愣,不觉失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简直是……简直就像戏文里的鬼怪神通啦。”

    忽见冷凌霜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才敛起笑容,白玉珍珠似的贝齿咬咬下珠唇,端杯啜饮了小半口,不动声色地问:“按妹子的说法,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作用?”

    当夜寒无衣述说时,冷凌霜其实中毒已深,介于半梦半醒之间,许多关窍都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安生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轻声道:“应是如此。”

    料想以他背了整天的魔剑都不受影响,此一推测该是有根有据,不算胡猜。

    花灵蝶点点头,似未留意到她的心虚,咬着唇微微侧首,片刻又问:“若贮于密闭容器中,这魔剑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寒无衣连提都没提过,冷凌霜全然答不上来,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促地揭杯就口,借机偷望安生一眼,见他依旧低头捧剑,不像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绝剑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花灵蝶微笑点头道:“这就好办啦。”

    放下盖杯,遥遥吩咐安生:“将我床头的那琴匣取来。”

    安生刚入执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小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匣。

    花灵蝶也不生气,随口指点道:“就是那个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里边的琴取将出来。”

    安生闻言转头一瞧,果然床头处置着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安生将木匣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着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相同。

    冷凌霜开口道:“姐姐这琴好特别。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

    花灵蝶未做答覆,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弹琴?”

    冷凌霜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道:“姐姐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不会这些风雅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家人弹琴,所以知道一些。”

    花灵蝶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是昔日教我弹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想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冷凌霜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于这位大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乐之事。

    安生听从吩咐,将那具奇特的古琴取出,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

    花灵蝶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剑,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锁头。”

    安生恍然大悟,依言置剑。背上负重一空,心中烦恼似有稍减,不由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现。

    花灵蝶看在眼里,转头对冷凌霜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十分危险,不宜回转忘情湖。姐姐派两队快马往忘情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魔剑仍在,我便立刻晋见城主,让他发兵

    驰援百花轩;若魔剑已去,便让马队保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处,待明日天亮,再行善后事宜。冷家妹子以为姊姊建议如何?”

    冷凌霜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魔剑的能耐,沉吟片刻,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姐姐啦。”

    语毕,与韩秋色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花灵蝶忽道:“是了,那魔剑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百花轩中,只怕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过姊姊,不妨交由姊姊暂为保管,我无双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镇魇祛邪,找出克制魔剑邪异的法门。”

    魔剑本不是冷凌霜之物,乃是寒无衣临死之前托付给安生的东西,她并无贪图之心,此举也算物归原主,于是点头道:“都依姐姐的意思。”

    韩秋色闻言一凛,暗想:“这么大方?除非……那剑本就不是你的东西。”

    见花灵蝶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声色,与冷凌霜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骚动,有人大喊:“马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

    脚步声、弓弦弹动、金铁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韩秋色闻言立时明白过来,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大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着我来的,我先去瞧瞧。”

    说着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与白天所见的骑射司人马一般无二,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血蹄团团包围,四角均有人手持绳网,网下系着铁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簇拥着一抬软轿,轿上踞着一名锦衣公子,双眉斜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无双城主轩辕独独子轩辕豪。

    韩秋色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屁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没警告你们,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

    众人回头,见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甲士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韩秋色环在中央,更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

    韩秋色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高阳走出厅门,遥遥对着轩辕豪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世子,这位韩秋色韩大侠,乃鼎天剑门掌教秦俊杰的得意弟子,正与几位正道朋友在大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晚了,尚不及引见。”

    轩辕豪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韩秋色周身警戒,上前打量他几眼,指着一旁血蹄,冷冷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韩秋色一本正经。“它是我兄弟。”

    轩辕豪一愣,目中忽迸寒芒,上前揪起韩秋色衣襟,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谁把畜生当作人看!”

    “今儿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花灵蝶披着一袭黑色大氅,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俺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着小巧鲜嫩的花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骑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不觉一愣,怔怔盯着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腻足踝,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低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一眼。

    瞬息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的心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像热血奔流的模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