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如梦江山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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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怪物

    安生心下惊骇想:“都说四大剑门精研武艺,果然与无双城不同,连卖柴的乡人,都有如此武功造诣!”

    安生自上无双城以来,三年间一直跟阿叔打铁,日日于崎岖山里挑水负重,往来不知多少回,无论臂力、耐力等均远胜同龄人,适才被巨汉一击抡飞,可说是平生未有的可怕经验,只能提醒道:“那人恐怕内力强横,二掌院请留神。”

    冷凌霜头也不回,双手握紧寒霜剑长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樱唇畔却绽出一丝苦笑:“据我所知,他半点武功也不会。”

    不顾安生的瞠目结舌,低声道:“我引他走上前来,你把握时机救人。得手后切莫回头,对面水榭里还有个行动不便的女孩儿,你先将我师妹带进水榭,撑舢舨走水路离开,懂吗?对了,你识不识水性?”

    “嗯…这个…还可以。”

    “有劳了!”冷凌霜回眸一笑,沾流着细雨珠的雪靥分外匀嫩,更显出五官线条的零落有致,衬与她飒爽英姿与口吻,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扞格;与其说是柔媚,更像是雨后骄阳,与她清冷的名字显得极为不相称。

    “多谢你留下来……其实你大可以离开的。”

    安生没有答话,只是笑了一笑,他向往游侠之路,此刻说什么也不可能逃跑,只是转头四望,忽然发足往岸边狂奔而去。

    冷凌霜见此,丝毫不疑,咬牙一声清叱,挥剑朝着巨汉所在方向奔去!巨汉仰天长嗥,状若疯兽发狂,抡起巨刃一扫,末端杯口粗的铁链喀啦啦一阵激响,“轰!”一声木片炸飞,九曲廊桥就被毁去半角桥面。

    安生跑回岸边,见桥下横着几条小巧的平底舢舨,立马跳下,解开其中三条,以缆绳前后相系,有如一条浮桥,支起竹篙往湖里的水风凉榭撑去。

    曲桥中段的廊顶,已被那柄铁链巨剑悉数毁去;面对如此巨大的兵器,无论什么剑法招数都施展不开,冷凌霜只能仗着轻身功夫左窜右纵,不住在残垣和巨剑之间寻找空隙,东抹一痕、西刺一剑,刺得巨汉皮开肉绽,但他却似恍若不觉。

    安生不敢划近,始终与曲桥保持安全的距离,巨汉似乎无视舢舨的接近,专注挥舞巨剑,寸步不移,犹如蒙头扑打白蝶的狂暴巨熊。

    安生满心狐疑:“莫非这厮目力不佳,看不见远处的东西么?”思忖之间,船头慢慢越过了巨汉的眼角范围,径往他身后的凉榭方向划去。忽然,俯卧在巨汉脚畔的黄衣少女动了一动,滑下桥沿的雪白小手轻挥着,微微睁开眼睛。

    安生见此,精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个下水的手势。

    黄衣少女轻轻摆手,以示回应,忽地头顶上劲风呼啸,足足有她身子两倍宽的巨剑“哗啦”一声扫去大片栏杆,狞恶的铁链声异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挟雨倾落,覆满了少女凹凸有致的侧身曲线。她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半晌,大雨将脸上的泥灰木屑冲去大半后,才又慢慢张开眼睛。

    安生远远看见少女的半张面孔压在桥上,模样瞧不真切,也说不上美不美,露出的右眼却令人印象深刻,非是惯常在美人图里见到的美眸,更无惊慌失措的神色,而是微眯中透着几分冷静和果敢。

    看着她浑无血色的半边小脸,安生不禁佩服起来。莫说女流,便是堂堂七尺男儿,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也未必能有她这般如此清澈冷静的眼神。

    巨汉又毁了周身的护栏,少女水遁的障碍已然清除,但这样还是太过冒险。

    安生心念一动,解开第一艘与第二艘舢舨之间的缆绳,慢慢划向曲桥。

    冷凌霜百忙中瞥见,急得大叫:“别过来!你这是干什么?”这一分神差点被巨剑扫中。

    安生不慌不忙,随手放下竹篙,拾起一块湖面漂来的廊檐破片,使劲朝巨汉掷去!他打铁三年,别的或许不行,但臂力委实过人,这一掷正中巨汉额角,打得他仰头退了一步;还未站稳,第二块又中喉头,巨汉向左侧踉跄跪倒,巨剑“砰”一声插穿桥面!桥底下的木制拱构被捣得稀烂,左侧的一根支柱应声粉碎,整座桥面轰隆隆震动起来,渐渐向左边倾斜。

    “趁现在!”安生大吼。

    黄衣少女睁眼,双手猛地一撑,浑圆结实的臀股猛然用力,整个人翻出右侧桥面,鱼跃般凌空一扭,“噗通”钻入水中!

    此刻,桥上所有东西都向左侧滑去,当然也包括巨汉、冷凌霜。

    安生赶紧跃入水中接应那黄衣少女。

    大雨涨潮,湖底十分浑浊,安生勉力睁眼,径直奋力朝桥下游去,突然间感觉到有人抱住他的腰

    ,肤触滑腻,不同于男子的肌肉硬实。

    安生想也不想便将来人捞起,两人一齐冒出水面。

    那名黄衣少女攀着他的脖颈,两眼紧闭,不住呛出水来。约莫是湖水太冷,抑或是她伤后失温,少女两腿缠着他的腰,颤抖的身子与他正面相贴,紧紧依偎在一起。

    他原本采取立泳的姿态,两足划水,双手漂在水面避免下沉,可少女紧扣着自己,安生毕竟血气方刚,既匀不出手将她抱开,双脚还得不停划水以保持浮力,挺腰蹬腿之际,每一下都肢体纠缠,耳鬓厮磨的,很不好受。

    “姑……姑娘!”他轻声低唤:“请…请稍挪下身子…”安生早已不是懵懂少年,只得断断续续道。

    黄衣少女突然大呛起来,身子一搐,四肢更加紧紧勾缠着他,安生无可奈何,总不能撇开她,只得尽力苦撑。

    黄衣少女名为秋兰,是百花轩的第六代的年轻弟子,本是留守水轩,那可怖的巨汉无声无息闯入凉榭时,秋兰假装晕厥伺机逃走。但秋兰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趴在桥上给淋了大半个时辰,落水前已略为失温,一入冰冷湖中,便马上失去意识。她呛出最后两口水,气息渐渐平复,只是身体仍不停颤抖。

    安生定了定神,带她暂时躲到桥墩下的残柱旁,低声道:“在下该死,还请姑娘恕罪。”

    秋兰已然醒了大半,只是冻得说不出话来,嗫嚅道:“冷……好……好冷……”

    对于安生的话,她不明所以,心中彷徨,益发偎紧眼前这名陌生的男子。

    忽听头顶轰隆一声,身旁一柄巨剑猛地插下,随即拔出,离二人所在只差分毫,险些要了两人性命。

    桥面破孔探出一张鲜血披面的丑脸,巨汉睁着无神的眼瞳,挥剑径往脚下砍落!

    巨汉为了追杀桥底两人,居然毁坏自己站立的桥面,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疯子?行动完全没有逻辑可言,难道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吗?

    安生抱着秋兰潜入水中,猛向前游,忽觉身后一阵暗潮推涌,巨大的剑器倏然没入水中,旋又被手柄缠着的铁链拉出水面,看样子一击投掷未中还要再来的意思。

    安生心念一动,忙扭身向右游开,“唰”一声,巨剑二度飞入水中,荡开阵阵余波,只差几尺便要击中二人!

    安生吓得不敢再冒出水面,凭一口气拼命向岸边游去,就在这危急关头,眼前突然一团气泡骨碌碌窜升,原来秋兰已吐尽肺中之气,攀着他的两只小手一松,便要浮上。

    现在浮上去就是找死,安生赶紧拉住她,秋兰却挣扎起来,搅得水里一阵气泡翻涌,一股脑儿冲上湖面。

    安生也算急中生智,一把将秋兰拉回怀里,低头覆住她的嘴唇,将自己口中空气度了过去,只求再拖延片刻,只是回过神时,才发现秋兰攀着他的脖颈,凉凉的嘴唇吮着他的,贪婪地索求空气。

    两人在水中相拥着,静静下沉,巨剑破水的残迹一次比一次远,湖浪渐渐将他们带向岸边。

    终于,安生的气也到了头,两人奋力蹬水,“哗啦”一声破开水面。

    两人俱气空力尽,谁也说不出话来,总算免除了彼此的尴尬。安生揽着她轻轻蹬水,感觉她也开始试着漂浮起来,于是腾出手来指着不远处的两艘舢舨:“你能不能游到那儿去?”

    秋兰大口大口吸气,并不答话,缓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

    安生以为她气恼自己轻薄,心下歉然,只是现在的情况没有办法考虑那么多,只得说道:“你先游过去,我要回头救人。”

    秋兰又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低头钻入水中。

    安生回头去找先前的那条舢舨,谁知桥上战况又生变化,巨汉自从失落了秋兰跟安生,直像发了疯似的,竟把铁链巨剑当作流星锤使,出手大开大阖,速度奇快,本就残败的九曲桥不堪摧折,摇摇欲坠。

    原本还能堪堪躲闪的冷凌霜已经应付不了巨汉每一举剑挥下的速度,只得豁尽全力,以寒霜剑硬接之;刀剑交击的一瞬,全身衣角爆起罡风,浓发飞散,朱唇间更是迸出血丝,绣银丝的粉底红靴陷入桥面近寸,却毫不退让,足见刚毅。

    苗条端丽的白衣女郎挥舞巨剑,与手持两丈巨剑、高她将近一倍的巨汉对撼,一步也不退,一刀、一剑地对击回去,仿佛两人势均力敌,在安生看来,那实在是非常奇妙而震撼人心的画面。

    曲桥依旧在倾圮着,冷凌霜的搏命坚持只是推迟结果而已。

    巨汉与冷凌霜已经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对撼,两剑铿然交

    碰,余劲终于震垮了桥身五丈来长的破碎桥体,连同木拱、桥柱等轰然入水,瞬间形成漩涡。

    九曲桥从中断去,千钧一发之际,冷凌霜跃到靠岸的一侧,巨汉却连人带巨剑跌入湖中。

    安生将舢舨靠岸,带着紧随其后的秋兰上了桥,桥上只见冷凌霜拄剑喘息,嘴唇边黏着几络乱发,双手微微发颤,可见刚才激战已经算是使出了全力。

    冷凌霜神色上有些痛苦。

    安生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她双手虎口开裂,满掌是血,其状惨不忍睹。

    “多谢你了。”冷凌霜向他颔首施礼,嘴唇轻歙,语声却不如先前铿锵有力,想来多半是内力耗损过巨,能开口说话已是不易。

    “也没甚好谢的。二掌院受了内伤,须得赶快寻医治疗。”安生四下眺望:“对了,那……那人呢?他到哪儿去了?”

    雨越下越大,远方隐然雷动,渐次而来。

    冷凌霜指着断桥底下:“在那里。”

    巨汉跌在破碎的桥墩上,破损的石尖叉刺得他肚破肠流,身下湖水都被血污染成了深浓的血红色。

    秋兰兴致勃勃,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俯身观望了好一会儿,蓦地失声惊叫:“霜姐!他…他还在动!还在动!”

    闻言,冷凌霜与安生这才双双探头,果见巨汉睁开空洞的眼睛,慢慢撑着桥墩,似乎想将被四五根尖刺刺穿的身体拔起来!

    安生目瞪口呆:“这…这哪里还是人?别的暂且不说,他…他难道全然不会感到痛么?”一时腹中一阵翻搅,酸水涌上喉头,他现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铁匠,即使以前杀猪宰牛,但这种事实在有些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了。

    不多时,巨汉真就硬生生将自己“拔”了起来,拖着淌流不止的血污脏器,试图以一只左手攀上桥底木拱,一边爬一边朝安生所处这边吼着,似不死心。

    嘶哑残破的声音如同身躯一般,仿佛再用得片刻,便要支离崩散。冷凌霜面色煞白,回头对秋兰道:“快上岸躲起来!通知其余师姊妹,到掌门闭关处躲避,没有我的号令,谁都不许出来!”

    秋兰奉命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瞥了安生一眼,只是什么话也没说。

    “你也走罢。”冷凌霜试图握剑,双手却难以颤止:“这是本门之劫,烦你将此间的情况报与贵城知晓。我大师姊若有相询,也望你将此间经过细细禀报,就说凌霜力战不休,并未辜负师傅威名”。”

    安生摇头坚毅地拒绝道:“要走一起走。我瞧他这个模样,未必追得上我们。”

    桥底巨汉屡屡从木构滑落,动作僵硬呆板,似正呼应他的说法,只是仍不住发出可怕的野兽般的嘶吼声,令人闻之股栗。

    巨汉爬了丈余高,忽然失手滑落,双脚撞在突起的岩盘之上,喀啦一声,扭曲成极为怪异的形状。他仍不知疼痛,挣扎片刻,右手拖着铁链一甩,那柄巨大的剑破水而出,“轰”的一声插在岩上。

    “这人真像是中了邪,好像……好像被什么妖邪控制了似的。”安生忽地想起之前听闻的魔剑之说,不过依旧兀自不信,喃喃道。

    忽听巨汉狂嚎一声,仰天大叫,铁链一挥,巨剑脱手飞出,划了个偌大的圆弧,“轰!”一声打穿水风凉榭的屋顶!

    冷凌霜倏然起身:“秋月!”

    安生返身发足狂奔,边跑边回头叫道:“二掌院别慌!咱们撑船过去瞧瞧,我料他…”话没说完,忽然停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冷凌霜心知有异,顺着他的指尖猛然回头,只见天际电光一闪,劈得半个湖面青白耀眼。电光石火中,一抹小小的倩影走出水风凉榭,犹如海棠春睡醒,仅着小衣的年轻少女分外诱人,她肩膀线条圆润,身段有着少女独特的腴润,却丝毫不显肉感,裸出两条又细又直的修长美腿,令人目眩。

    “秋月!”冷凌霜失声大喊,又倏地凝住。

    只见忽然出现的半裸少女手里,拿着一把两丈来长、兽皮缠柄、拖着长长铁链的巨大剑器,分明是巨汉刚才扔进去的那把,只是为何被她拿在手里就不得而知了。

    她一步一步、歪歪倒倒地向前走,如同刚才的巨汉一般,犹如一具坏掉的扯线傀儡,巨大的黑剑在她手里竟似没有重量,随着她僵硬扭曲的步伐,发出嚯啦啦的铁链摩擦响,一点都不觉得少女的身长只有五尺余。

    轰隆一响。电光之后,雷声终于落下。仿佛向二人示威,娇小少女一把扛起了巨剑,蓦地仰天长啸,清秀美艳的可人儿此刻却显得格外瘆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