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寸还成千万缕
今夜无月，乌云蔽日，仿佛伸手不见五指。
云岚姝陌轻推开房门，就见门口站着一袭蓝影，衣玦飘掠，正是巫溪寒，她抬步，朝他所在的方向走去。
巫溪寒等她走近，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而道：“走吧。”
云岚姝陌点头，跟在他身后。
两人刚走不远，一团小黑影就从后方追来，轻跃跳上云岚姝陌的肩膀。
她一怔，见是那只四蹄墨白的小兽——云墨，“回去。”
它轻呜一声，趴在她肩膀上不起。
巫溪寒回过头看了一眼云墨，对她道：“带上它，也许它会帮到你。”
她挑眉，“它是凤夕的宠物。”
“它在外面游荡日久，被人日日顾养，如今也该回到它主人的身边。”
她微愣，看向云墨。
它看起来没睡足，扒着她肩膀有继续睡的架势。
他不再多话，转身走进那间昨日给云岚姝陌解毒的暗室。
她明白他应该是想走暗道，借以避开一些人，将云墨从肩膀上拽下来，抱在怀里，跟他进去。
两人走进，暗室的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暗室乌暗，他并未掌灯照明，而是打开机关，走在前面，云岚姝陌遥遥跟在他身后，始终有一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每走一段路，他便动一下墙壁的按钮，一连转换几次路径，半个时辰后，两人走出暗道，来到城外。
入眼处，眼前是一座大山，草木丛生，荒无人烟。
巫溪寒抬步上山，她四下打量片刻，迈步跟着他上山。
天色漆黑，但因两人目力极好，上山的路并不难走。
走到山颠时，隐隐听到远处城门口传来北辰青岑的喊声，应该是发现她和巫溪寒独身离开，追到城门口，但天色漆黑，巫溪寒又带着她徒步而行，未留下任何线索，他无从查找，只恼怒地大喊。喊声极大，怕是全兰州城的人都被惊醒。
云岚姝陌停住脚步，看向城门口。
“别理他。”巫溪寒脸色难看地轻瞥城门口。
云岚姝陌不置一词，视线仿佛凝聚在远方，里面掺杂着丝丝悔意和爱眷。随即她收回眸光，领先越他擦肩而去。
巫溪寒见状，不觉沉思自己的举动是否有合事宜，毕竟云岚姝陌和卫峄城的感情，并不是纸上之谈。
“若你不舍，本尊会传令褚无欢，把他带到天枢。”他踌躇片刻，对前方独行的身形喊言。
“不必。”
夜风中，传回她拒绝的声音，瞬间飘散天地。
巫溪寒怔愣，未几不觉好笑地摇头，云岚姝陌早已决定好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一山翻越一处，可眼前，还是连绵不绝的山川。
云岚姝陌却默默地跟在巫溪寒身后，不曾出声喊停，也不曾叫过苦。
巫溪寒行走间偷偷去看她一眼，却只见端丽的面容一片平静，丝毫看不出苦色，不由暗暗在心底点头，不愧是天枢将来的继承者，这般韧性，怕是无人能及。
半月后，两人终到目的地，此时正值响午，午阳高悬，入眼处，山水静幽。湖水的两岸，种植着大片稀世名种的玉兰花。
目光放远，越过碧湖，只见有一处青山如一道翡翠色屏障一般竖立，倒影着碧湖中的水和两岸兰花，分外明丽。
越过青山屏障，远方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云雾缭绕，山峦上隐隐有宫殿高耸入云，如画中一般。
“走吧。”巫溪寒当先踏上碧湖中的一叶扁舟，云岚姝陌跟着他走上去。
湖水静静，不用人划船，便顺流之下。水面清澈，可以清晰地看到水里生活着各种各样色彩斑驳的鱼类，皆是稀世名品。
几刻钟后，两人来到岸边，青山屏障外。此刻，青山屏障从内打开，里面显出一群人，当先三位是须发皆白的老者，后面有男有女，大约几十人之多。
一行人出来后，对巫溪寒叩拜，“恭迎星主回山，恭迎神女回山。”
云岚姝陌蹙眉，不解地看向巫溪寒。他摆手，对当前三人问，“一切可准备妥当？”
“已准备妥当，神女归回后，便可直接进行。”三人打量着云岚姝陌，齐整地颔首。
巫溪寒不再多话，好似也无向云岚姝陌介绍的打算，抬步便径直走进青山屏障。可她却像脚步定在原地般，一动不动。
一时间，气氛莫名地沉寂。
“你后悔了。”巫溪寒背对她而言，音色里却听不出喜怒。
“后悔一词，在吾尊的字典里从不存在。”她直直盯视那道俊伟的背影，眸光里仿佛有丝丝寒冰翻卷，“可巫溪寒，吾尊也最痛恨别人的欺骗。”
随话未落，道道花叶飞流径直冲向巫溪寒，卷带凌厉的杀气。下一瞬，另一道莹白凭空而现，阻隔住花叶飞流，灵力一窒，瞬间飘落地上无形。
“云墨是守护天水玉阶的神兽，也是每一代神女的护身灵宠，神女一日不回归，它便一日不认主。”巫溪寒回头看了她一眼，算作解释。
云岚姝陌沉默不语。
“你若想完全解开身上的毒素，就免不了皮肉之苦。”巫溪寒又转过脸去背对她而言，衣摆飘曳随风，远远看去，却似掺杂丝丝缕缕的苦味。
“九百多重的阶梯，意味众生之缘，一步一尺，一方一天。”她蹁跹上前，登上青石台阶，直视巫溪寒。
巫溪寒见状，眸底倏忽浮现一阵惊艳，原本冰封着的心，亦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虽小却不容他忽视。
灵动脱俗，晶莹剔透，光华无限，宛如天界盛宴中的仙人。
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说得便是眼前这般的美色。
巫溪寒惊艳的神色，自然未曾逃过云岚姝陌的眼睛，她拂袖展风，身姿抚地缓缓而跪，面含虔诚。
无论灵珞神女是否曾经忽顾她的意愿，都值得被她尊重，毕竟若是无她，云岚姝陌就不能再见卫峄城，弥补余生遗憾，但也只限于云岚姝陌的身份。
北辰世凰，天之骄女，埋在骨血里的东西，不会让她轻易承认别人。
跪行随礼，云岚姝陌站起身，抬步向青山屏障内走去，纤细的身子仿佛一压就垮，却也有着极强的坚韧气息。
巫溪寒为微微勾唇，阿倾，你的眼界，一如既往。
抵达山顶，层层叠叠的宫殿尽在眼前，真有一种仙山的飘渺和脱离凡尘之感。
独步来到一处宫殿门前，巫溪寒言道：“你歇在此处。”
云岚姝陌轻颔首点头。
“你们两个侍候她。”巫溪寒对后面两名女子吩咐。
“是，星主。”两名女子容貌娇美，清脆出声。
巫溪寒丢下两句话，再不多说，也不多逗留，转身离开宫殿，其余人都立即跟着他离开。
“奴婢蓝翎/紫琪，见过神女。”两人见礼，一举一动皆与官家小姐无甚差别。
云岚姝陌轻言颔首，转身迈步走进屋内。对于天水玉阶她是知道一些事情，但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星主，神女，掌邢台长老，按官位分制。
蓝翎与紫琪将她请进内殿，侍候她沐浴换衣，之后摆上饭菜，她用罢饭后，二人将床铺好，落下帘帐，点燃安神香，请她休息。
二人不多话，将她照顾得极为周到。
云岚姝陌的确是疲累，从兰城奔波到天枢。长久以来，她都未曾得到片刻的休息。天枢有一种令人安宁的气息，不多时，她便沉沉睡去。
也许因为身体本身的原因，又加之身中奇毒，耗损了心神，她睡得极沉，一觉便睡过两日才醒。
醒来时，正是正午。
阳光从窗外打进内室，有一种暖暖的明媚。
她轻轻翻身，在床帐里又躺了片刻，才推开被子坐起身。
她刚有细微的动静，外面便传来蓝翎的声音，“神女，您醒了吗？”
“醒了。”她应了一声。
蓝翎推开房门，温暖的阳光也跟着透进，她对云岚姝陌笑道：“星主说您应是睡两日才会醒，让我们别吵您，如今果然睡了两日。”
她下床洗漱净面，随口问道:“巫溪寒呢？”
“星主也歇息了一日，昨日便和三位长老商议为您解除灵毒之事，稍后应该就会过来带您去万年寒池。”
云岚姝陌动作一顿，看着她，“灵毒？”
蓝翎见她似乎不懂，轻声解释，“您中的毒，其实是生死锁，在云山被誉为万灵之毒，是最毒的一众禁术。”
“生死锁？”她闻言挑眉，巫溪寒并没有和她解释过。
“对，是叫做生死锁。”蓝翎点点头，尽量给她解释明白一些，“这种毒，不止能毒害您的身体，还能毒侵灵魂，贯穿您的神思，让您摆脱不能。”
云岚姝陌看着她，抿唇道：“能说得再明白些吗？”
蓝翎点头，继续解释道：“奴婢虽生在天枢，但对禁术也不是太懂，您知道，一般人无法学习天枢禁术。只听三堂长老和少主谈论的时候听了一些。据说生死锁，一旦真正的发作，生死是小，它会让中毒者的灵魂湮没于天地间。”
眉梢瞬间拧紧。
“不过您放心，毒是前几任神女研制所出，如今您来了天枢，一定有办法解除了它。”蓝翎宽慰云岚姝陌，回身见巫溪寒出现在门口，立即见礼，“星主。”
巫溪看了蓝翎一眼，轻蹙俊眉，对云岚姝陌道：“既然醒了，就随我去寒池。”
她未动，去寒池便能解开她身上的毒？巫溪寒却不再看她，丢下一句话，也不给她解释，转身走出大殿。
云岚姝陌沉眉，扔下手里的面巾，抬步跟上他。
天枢山脉绵延，层层楼宇亭台，群山的外围云雾笼罩，内里却阳光明媚，不见半丝云雾，奇珍异草散发着淡淡清香，鸟雀珍禽环绕山峦，有一种世外仙境的清幽幻美。
巫溪寒带着她向云山的最高处走去。
一路上，偶尔有人路过，都恭敬地给二人见礼，对云岚姝陌的称呼众口一致皆是神女。
虽有疑问，她却未想过去问巫溪寒原因，毕竟她神女的身份，不算作假。
刚上山，她便感觉有冰冷刺骨的感觉袭来，瞬间就席卷周身，即便有内力护体，有灵术傍身，也禁不住牙关轻轻打颤。
“受不住了？”巫溪寒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
她直视着他，眸底有些独属的骄傲，“与刀山火海比起来，还差一些。”
“如此便好。”他转过身，目光眺望而下，“万年寒池里，有天水玉阶神女历练时留下的灵力，千万年来，已经博大到足以震动天地。但因每个人的修炼方式不一样，她们遗留下的灵识不统一，而是各自存在。只要你将那些灵力悉数收服，化己所用，再修炼九重灵枢，大成之后，用你的灵力把生死锁从体内一寸寸剥离出来，才能彻底解了毒。”
她挑眉，“此法可行？”
“是我和三堂长老想出唯一的方法。”巫溪侧首看着她，眸光乌漆，“你体内的生死锁和骨血灵魂早已融为一体，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让你体内的灵力暴涨，高于生死锁的暗毒。用强大的灵力催动九重灵枢，将生死锁从你身体里抽丝出来。”
“若……”她深吸口气，“吾尊出了事，你能否把无且送回昕朝？”
巫溪寒背过脸，冷冷而道：“他能不能回去，自有他的命数。”
“不行。”她立即反驳。
“不行也得行，否则他能活，而你就只能等死。”巫溪寒的态度极为冷硬。
云岚姝陌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他的袖子，第一次对他软了口气，“有没有办法让吾尊先送他回去，再来解毒？”
他嗤笑一声，偏头看着她，“你当世事都能如你的想象一般美好？或者说都如你的算计一般，让你如在一局棋里游刃有余，天衣无缝？”
她倒退了一步，身子不停地轻颤。
巫溪寒看着她，此刻的她，再不见凡事沉静镇定一副了然于胸的态势，也不见了低眉浅笑嬉笑玩闹时的懒散随意，山上的风透着凛凛寒烈，她在风中身影分外单薄瘦弱，神色苍白，眸光脆弱，似乎一阵风一吹，她就能随风飘走。
他薄唇紧紧抿起，眸光涌上一丝沉暗。
天地静色，寒意逼人。
许久，云岚姝陌忽然蹲在地上，捂住脸庞。
巫溪寒撇开脸，似乎不想再看她，冷声提醒，“你若进去，还有一线生机，若执意不去，便只能等死。”
强忍的泪水，终无声地滑下眼角，染湿手心。
“所以，你下去之后，只能用尽全力，生死锁是天水玉阶至毒之术，只能靠你自己争气，别人救不了你。”
云岚姝陌一动不动，瘦弱的身子几乎卷成一团，青丝被寒气短短时间蒙上一层寒霜。
“就算前方有千难万苦，你也得给本尊保住性命。”巫溪寒转过身，猛地伸手，一把拽起云岚姝陌，打掉她捂着脸的双手，冷冽地怒道：“你听到了没有？”
她含泪摇头，身子剧烈地颤抖。
“走。”巫溪寒伸手拽住她，强硬地拉着她向万年寒池走去。
云岚姝陌抗拒地跟着他的脚步，每走一步，身体就更寒一份，冰寒如刀子一般凛冽刺骨。
她从不畏惧死亡，可是，却怕丢下卫峄城独身一人活在人世间，经历了温暖的人，若再次回到孤寂之中，那种感觉，比死亡生别更加痛苦。
每往前走一步，靠近冰寒处，空气都弥漫着冰珠。
“你若是死了的话，褚无欢也会死，卫峄城也会死，也许还有人陪你殉葬。下辈子，你们会继续纠缠，不死不休。也许你活得比这一辈子还累，而且不一定再能和卫峄城结为夫妻。”巫溪寒冷血无情地道。
纤细的身子剧烈地一震。
他强硬地拉着她，“若是你不想再纠缠下去，就拿出你所有的本事，去吸纳寒池下面的灵术活着出来。只有你活下来，才能和卫峄城长相厮守。”
她阖闭眼睛，“吾尊已知。”
巫溪寒冷冷地哼声，“那也得你有本事让自己活，让他活，否则也是无缘。”
她用袖子抹去眼泪，坚毅涌上端丽的面庞，“你说得对，只有吾尊活下去，才有可能和无且长相厮守，吾尊经历了那么多，又岂非是区区暗毒便能击倒。”
巫溪寒不再说话。
她亦不再抗拒，跟着他逼近寒池。
不多时，两人进入一片白茫茫的区域，大约有十丈方圆，眼前除了白色的雾，看不清远近。
“往前走三丈就是万年寒池，池下，有一座冰宫。你在下面所吃所住，皆与冰有关。”巫溪寒停住脚步。
她看着三丈处冰寒入骨的白雾，唇瓣紧紧抿起。
旋即，他从怀中拿出一本极薄泛黄的竹简扔给她，“这是天水玉阶的所有灵术，其中就有你要用到的九重灵枢。”
她接过泛黄的竹简，看了一眼，抬头看向他，“你……不跟吾尊下去？”
“本尊下去也帮不了你，此毒，只能靠你自己解。是生是死，由你自己决定。”巫溪寒丢下一句话，随后扔下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一阵冰寒的风吹来，掀起巫溪寒华丽锦袍的衣摆，须臾，他整个人消失在视线之外。
她扬唇而笑，似乎，她和寒冰，挺有缘分。
面前是万年寒池，背后是死亡之路。又像一寸之雨，还成千万之缕。
她未有退路。
云岚姝陌轻推开房门，就见门口站着一袭蓝影，衣玦飘掠，正是巫溪寒，她抬步，朝他所在的方向走去。
巫溪寒等她走近，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而道：“走吧。”
云岚姝陌点头，跟在他身后。
两人刚走不远，一团小黑影就从后方追来，轻跃跳上云岚姝陌的肩膀。
她一怔，见是那只四蹄墨白的小兽——云墨，“回去。”
它轻呜一声，趴在她肩膀上不起。
巫溪寒回过头看了一眼云墨，对她道：“带上它，也许它会帮到你。”
她挑眉，“它是凤夕的宠物。”
“它在外面游荡日久，被人日日顾养，如今也该回到它主人的身边。”
她微愣，看向云墨。
它看起来没睡足，扒着她肩膀有继续睡的架势。
他不再多话，转身走进那间昨日给云岚姝陌解毒的暗室。
她明白他应该是想走暗道，借以避开一些人，将云墨从肩膀上拽下来，抱在怀里，跟他进去。
两人走进，暗室的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暗室乌暗，他并未掌灯照明，而是打开机关，走在前面，云岚姝陌遥遥跟在他身后，始终有一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每走一段路，他便动一下墙壁的按钮，一连转换几次路径，半个时辰后，两人走出暗道，来到城外。
入眼处，眼前是一座大山，草木丛生，荒无人烟。
巫溪寒抬步上山，她四下打量片刻，迈步跟着他上山。
天色漆黑，但因两人目力极好，上山的路并不难走。
走到山颠时，隐隐听到远处城门口传来北辰青岑的喊声，应该是发现她和巫溪寒独身离开，追到城门口，但天色漆黑，巫溪寒又带着她徒步而行，未留下任何线索，他无从查找，只恼怒地大喊。喊声极大，怕是全兰州城的人都被惊醒。
云岚姝陌停住脚步，看向城门口。
“别理他。”巫溪寒脸色难看地轻瞥城门口。
云岚姝陌不置一词，视线仿佛凝聚在远方，里面掺杂着丝丝悔意和爱眷。随即她收回眸光，领先越他擦肩而去。
巫溪寒见状，不觉沉思自己的举动是否有合事宜，毕竟云岚姝陌和卫峄城的感情，并不是纸上之谈。
“若你不舍，本尊会传令褚无欢，把他带到天枢。”他踌躇片刻，对前方独行的身形喊言。
“不必。”
夜风中，传回她拒绝的声音，瞬间飘散天地。
巫溪寒怔愣，未几不觉好笑地摇头，云岚姝陌早已决定好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一山翻越一处，可眼前，还是连绵不绝的山川。
云岚姝陌却默默地跟在巫溪寒身后，不曾出声喊停，也不曾叫过苦。
巫溪寒行走间偷偷去看她一眼，却只见端丽的面容一片平静，丝毫看不出苦色，不由暗暗在心底点头，不愧是天枢将来的继承者，这般韧性，怕是无人能及。
半月后，两人终到目的地，此时正值响午，午阳高悬，入眼处，山水静幽。湖水的两岸，种植着大片稀世名种的玉兰花。
目光放远，越过碧湖，只见有一处青山如一道翡翠色屏障一般竖立，倒影着碧湖中的水和两岸兰花，分外明丽。
越过青山屏障，远方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云雾缭绕，山峦上隐隐有宫殿高耸入云，如画中一般。
“走吧。”巫溪寒当先踏上碧湖中的一叶扁舟，云岚姝陌跟着他走上去。
湖水静静，不用人划船，便顺流之下。水面清澈，可以清晰地看到水里生活着各种各样色彩斑驳的鱼类，皆是稀世名品。
几刻钟后，两人来到岸边，青山屏障外。此刻，青山屏障从内打开，里面显出一群人，当先三位是须发皆白的老者，后面有男有女，大约几十人之多。
一行人出来后，对巫溪寒叩拜，“恭迎星主回山，恭迎神女回山。”
云岚姝陌蹙眉，不解地看向巫溪寒。他摆手，对当前三人问，“一切可准备妥当？”
“已准备妥当，神女归回后，便可直接进行。”三人打量着云岚姝陌，齐整地颔首。
巫溪寒不再多话，好似也无向云岚姝陌介绍的打算，抬步便径直走进青山屏障。可她却像脚步定在原地般，一动不动。
一时间，气氛莫名地沉寂。
“你后悔了。”巫溪寒背对她而言，音色里却听不出喜怒。
“后悔一词，在吾尊的字典里从不存在。”她直直盯视那道俊伟的背影，眸光里仿佛有丝丝寒冰翻卷，“可巫溪寒，吾尊也最痛恨别人的欺骗。”
随话未落，道道花叶飞流径直冲向巫溪寒，卷带凌厉的杀气。下一瞬，另一道莹白凭空而现，阻隔住花叶飞流，灵力一窒，瞬间飘落地上无形。
“云墨是守护天水玉阶的神兽，也是每一代神女的护身灵宠，神女一日不回归，它便一日不认主。”巫溪寒回头看了她一眼，算作解释。
云岚姝陌沉默不语。
“你若想完全解开身上的毒素，就免不了皮肉之苦。”巫溪寒又转过脸去背对她而言，衣摆飘曳随风，远远看去，却似掺杂丝丝缕缕的苦味。
“九百多重的阶梯，意味众生之缘，一步一尺，一方一天。”她蹁跹上前，登上青石台阶，直视巫溪寒。
巫溪寒见状，眸底倏忽浮现一阵惊艳，原本冰封着的心，亦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虽小却不容他忽视。
灵动脱俗，晶莹剔透，光华无限，宛如天界盛宴中的仙人。
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说得便是眼前这般的美色。
巫溪寒惊艳的神色，自然未曾逃过云岚姝陌的眼睛，她拂袖展风，身姿抚地缓缓而跪，面含虔诚。
无论灵珞神女是否曾经忽顾她的意愿，都值得被她尊重，毕竟若是无她，云岚姝陌就不能再见卫峄城，弥补余生遗憾，但也只限于云岚姝陌的身份。
北辰世凰，天之骄女，埋在骨血里的东西，不会让她轻易承认别人。
跪行随礼，云岚姝陌站起身，抬步向青山屏障内走去，纤细的身子仿佛一压就垮，却也有着极强的坚韧气息。
巫溪寒为微微勾唇，阿倾，你的眼界，一如既往。
抵达山顶，层层叠叠的宫殿尽在眼前，真有一种仙山的飘渺和脱离凡尘之感。
独步来到一处宫殿门前，巫溪寒言道：“你歇在此处。”
云岚姝陌轻颔首点头。
“你们两个侍候她。”巫溪寒对后面两名女子吩咐。
“是，星主。”两名女子容貌娇美，清脆出声。
巫溪寒丢下两句话，再不多说，也不多逗留，转身离开宫殿，其余人都立即跟着他离开。
“奴婢蓝翎/紫琪，见过神女。”两人见礼，一举一动皆与官家小姐无甚差别。
云岚姝陌轻言颔首，转身迈步走进屋内。对于天水玉阶她是知道一些事情，但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星主，神女，掌邢台长老，按官位分制。
蓝翎与紫琪将她请进内殿，侍候她沐浴换衣，之后摆上饭菜，她用罢饭后，二人将床铺好，落下帘帐，点燃安神香，请她休息。
二人不多话，将她照顾得极为周到。
云岚姝陌的确是疲累，从兰城奔波到天枢。长久以来，她都未曾得到片刻的休息。天枢有一种令人安宁的气息，不多时，她便沉沉睡去。
也许因为身体本身的原因，又加之身中奇毒，耗损了心神，她睡得极沉，一觉便睡过两日才醒。
醒来时，正是正午。
阳光从窗外打进内室，有一种暖暖的明媚。
她轻轻翻身，在床帐里又躺了片刻，才推开被子坐起身。
她刚有细微的动静，外面便传来蓝翎的声音，“神女，您醒了吗？”
“醒了。”她应了一声。
蓝翎推开房门，温暖的阳光也跟着透进，她对云岚姝陌笑道：“星主说您应是睡两日才会醒，让我们别吵您，如今果然睡了两日。”
她下床洗漱净面，随口问道:“巫溪寒呢？”
“星主也歇息了一日，昨日便和三位长老商议为您解除灵毒之事，稍后应该就会过来带您去万年寒池。”
云岚姝陌动作一顿，看着她，“灵毒？”
蓝翎见她似乎不懂，轻声解释，“您中的毒，其实是生死锁，在云山被誉为万灵之毒，是最毒的一众禁术。”
“生死锁？”她闻言挑眉，巫溪寒并没有和她解释过。
“对，是叫做生死锁。”蓝翎点点头，尽量给她解释明白一些，“这种毒，不止能毒害您的身体，还能毒侵灵魂，贯穿您的神思，让您摆脱不能。”
云岚姝陌看着她，抿唇道：“能说得再明白些吗？”
蓝翎点头，继续解释道：“奴婢虽生在天枢，但对禁术也不是太懂，您知道，一般人无法学习天枢禁术。只听三堂长老和少主谈论的时候听了一些。据说生死锁，一旦真正的发作，生死是小，它会让中毒者的灵魂湮没于天地间。”
眉梢瞬间拧紧。
“不过您放心，毒是前几任神女研制所出，如今您来了天枢，一定有办法解除了它。”蓝翎宽慰云岚姝陌，回身见巫溪寒出现在门口，立即见礼，“星主。”
巫溪看了蓝翎一眼，轻蹙俊眉，对云岚姝陌道：“既然醒了，就随我去寒池。”
她未动，去寒池便能解开她身上的毒？巫溪寒却不再看她，丢下一句话，也不给她解释，转身走出大殿。
云岚姝陌沉眉，扔下手里的面巾，抬步跟上他。
天枢山脉绵延，层层楼宇亭台，群山的外围云雾笼罩，内里却阳光明媚，不见半丝云雾，奇珍异草散发着淡淡清香，鸟雀珍禽环绕山峦，有一种世外仙境的清幽幻美。
巫溪寒带着她向云山的最高处走去。
一路上，偶尔有人路过，都恭敬地给二人见礼，对云岚姝陌的称呼众口一致皆是神女。
虽有疑问，她却未想过去问巫溪寒原因，毕竟她神女的身份，不算作假。
刚上山，她便感觉有冰冷刺骨的感觉袭来，瞬间就席卷周身，即便有内力护体，有灵术傍身，也禁不住牙关轻轻打颤。
“受不住了？”巫溪寒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
她直视着他，眸底有些独属的骄傲，“与刀山火海比起来，还差一些。”
“如此便好。”他转过身，目光眺望而下，“万年寒池里，有天水玉阶神女历练时留下的灵力，千万年来，已经博大到足以震动天地。但因每个人的修炼方式不一样，她们遗留下的灵识不统一，而是各自存在。只要你将那些灵力悉数收服，化己所用，再修炼九重灵枢，大成之后，用你的灵力把生死锁从体内一寸寸剥离出来，才能彻底解了毒。”
她挑眉，“此法可行？”
“是我和三堂长老想出唯一的方法。”巫溪侧首看着她，眸光乌漆，“你体内的生死锁和骨血灵魂早已融为一体，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让你体内的灵力暴涨，高于生死锁的暗毒。用强大的灵力催动九重灵枢，将生死锁从你身体里抽丝出来。”
“若……”她深吸口气，“吾尊出了事，你能否把无且送回昕朝？”
巫溪寒背过脸，冷冷而道：“他能不能回去，自有他的命数。”
“不行。”她立即反驳。
“不行也得行，否则他能活，而你就只能等死。”巫溪寒的态度极为冷硬。
云岚姝陌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他的袖子，第一次对他软了口气，“有没有办法让吾尊先送他回去，再来解毒？”
他嗤笑一声，偏头看着她，“你当世事都能如你的想象一般美好？或者说都如你的算计一般，让你如在一局棋里游刃有余，天衣无缝？”
她倒退了一步，身子不停地轻颤。
巫溪寒看着她，此刻的她，再不见凡事沉静镇定一副了然于胸的态势，也不见了低眉浅笑嬉笑玩闹时的懒散随意，山上的风透着凛凛寒烈，她在风中身影分外单薄瘦弱，神色苍白，眸光脆弱，似乎一阵风一吹，她就能随风飘走。
他薄唇紧紧抿起，眸光涌上一丝沉暗。
天地静色，寒意逼人。
许久，云岚姝陌忽然蹲在地上，捂住脸庞。
巫溪寒撇开脸，似乎不想再看她，冷声提醒，“你若进去，还有一线生机，若执意不去，便只能等死。”
强忍的泪水，终无声地滑下眼角，染湿手心。
“所以，你下去之后，只能用尽全力，生死锁是天水玉阶至毒之术，只能靠你自己争气，别人救不了你。”
云岚姝陌一动不动，瘦弱的身子几乎卷成一团，青丝被寒气短短时间蒙上一层寒霜。
“就算前方有千难万苦，你也得给本尊保住性命。”巫溪寒转过身，猛地伸手，一把拽起云岚姝陌，打掉她捂着脸的双手，冷冽地怒道：“你听到了没有？”
她含泪摇头，身子剧烈地颤抖。
“走。”巫溪寒伸手拽住她，强硬地拉着她向万年寒池走去。
云岚姝陌抗拒地跟着他的脚步，每走一步，身体就更寒一份，冰寒如刀子一般凛冽刺骨。
她从不畏惧死亡，可是，却怕丢下卫峄城独身一人活在人世间，经历了温暖的人，若再次回到孤寂之中，那种感觉，比死亡生别更加痛苦。
每往前走一步，靠近冰寒处，空气都弥漫着冰珠。
“你若是死了的话，褚无欢也会死，卫峄城也会死，也许还有人陪你殉葬。下辈子，你们会继续纠缠，不死不休。也许你活得比这一辈子还累，而且不一定再能和卫峄城结为夫妻。”巫溪寒冷血无情地道。
纤细的身子剧烈地一震。
他强硬地拉着她，“若是你不想再纠缠下去，就拿出你所有的本事，去吸纳寒池下面的灵术活着出来。只有你活下来，才能和卫峄城长相厮守。”
她阖闭眼睛，“吾尊已知。”
巫溪寒冷冷地哼声，“那也得你有本事让自己活，让他活，否则也是无缘。”
她用袖子抹去眼泪，坚毅涌上端丽的面庞，“你说得对，只有吾尊活下去，才有可能和无且长相厮守，吾尊经历了那么多，又岂非是区区暗毒便能击倒。”
巫溪寒不再说话。
她亦不再抗拒，跟着他逼近寒池。
不多时，两人进入一片白茫茫的区域，大约有十丈方圆，眼前除了白色的雾，看不清远近。
“往前走三丈就是万年寒池，池下，有一座冰宫。你在下面所吃所住，皆与冰有关。”巫溪寒停住脚步。
她看着三丈处冰寒入骨的白雾，唇瓣紧紧抿起。
旋即，他从怀中拿出一本极薄泛黄的竹简扔给她，“这是天水玉阶的所有灵术，其中就有你要用到的九重灵枢。”
她接过泛黄的竹简，看了一眼，抬头看向他，“你……不跟吾尊下去？”
“本尊下去也帮不了你，此毒，只能靠你自己解。是生是死，由你自己决定。”巫溪寒丢下一句话，随后扔下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一阵冰寒的风吹来，掀起巫溪寒华丽锦袍的衣摆，须臾，他整个人消失在视线之外。
她扬唇而笑，似乎，她和寒冰，挺有缘分。
面前是万年寒池，背后是死亡之路。又像一寸之雨，还成千万之缕。
她未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