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珞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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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谁执笔但记情成卷

    三日时间,翩然而过,云岚姝陌微收拾好东西,驱马前往北山卫府。

    暖风徐徐,空中弥漫着花香和草木的清香。

    北山脚下有一片花海,虽然都是野花,但一簇簇,一片片随着微风轻摇花朵,宛若波浪起伏,显得极是漂亮壮观。一旁还有怪石奇峰,花海左边流淌过清澈可见底的一弯清泉。

    云岚姝陌跟在婢女身后,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北山卫府的内院。

    此刻晚霞垂深,将军府却是已然灯火通明,内院里每隔两步便立着一个侍女,睁大双眼,精神抖擞地盯着她,在场唯一的外人。

    在众多目光注视下,她面不改色跟随先前那名婢女走进一间华丽的卧室,婢女对她微微欠身告退,随后便关上门走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解下身上的袍子后,走进内室。

    内室比外间更加暖和,碳盆多放着好几个,一名蓝衣女子盖着棉被,卧坐在前方的软塌上,手握着一卷泛黄的书卷,对她盈盈而笑。她的笑容清浅而温柔,带着官家女子特有的矜持和贵气,与她记忆的某个人隐约相似,不觉让她一阵恍惚。

    恍惚只是一瞬,她旋即很快地敛去神色,走上前行礼,“公主殿下。”

    听到她的称呼,她微微愣了愣,片刻后,便笑出声,“无欢。”

    她有些不解,她对云岚姝陌摇头而笑,“不是公主,我是无欢。”

    不知她有如此的习惯,清亮的眸底闪过一抹不好意思,云岚姝陌摸了摸鼻尖。

    她却是不在意地笑一笑,将手上书卷放到一边道:“请你来府,是想请你给我一味药。”

    “什么药?”

    “忘忧。”她抬起头来,如水的目光,落到墙上一把残破的长枪之上,坚定而决绝地开口,“我想忘了两个人,让我伤心的人,也不再负爱我之人。”

    明知不该,她却还是问出了口,“是谁?”

    褚无欢看向那张与她梦中无比相似的脸,时过境迁,她终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执念,含笑回答,“北辰青岑。”

    云岚姝陌闻言,霍地站起身,指尖点现灵力,“你,到底是谁?”

    褚无欢轻轻直起身,“你应该问我,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端丽的眉梢不觉深皱,云岚姝陌侧过身负手,“吾尊为何要信你?”

    她并不以为然,依旧唇色留笑,“我是徵朝公主,他曾是禁军指挥使,你说,你该不该信。”

    云岚姝陌微眯眼,定定地巡视她几圈,娟秀的面容,五官端正,眉目上挑入鬓,微如远黛,额间缓缓展发一朵梅花枝,衣裙虽简单素雅,却也能看出用料极好。

    “你若敢骗我,将军府的人,绝不会放过你。”论高冷,谁也比不过她。

    “我知道。”褚无欢低声回答,声音里仿佛藏有说不尽的苦意。

    “三日后,吾尊会把忘忧带来,可前提是你必须告诉吾尊,你和阿倾,到底是何关系?”

    留下那番话之后,云岚姝陌便起身离开卫府,纤细的背影远远看去,竟和那个人有说不出的相似。

    阿倾,你赢了,赢得彻彻底底。

    褚无欢无力苦笑。

    将军府,书房,屋中的人各个沉默无声,北辰青岑靠坐在椅子上,手肘撑扶手,以掌拄下颚,微合眼眸,安静中透出一分冷冽。

    气氛比方才越显得凝重,夕阳余辉斜斜射进,都无法冲淡屋中的阴冷沉重。

    北辰青岑不惧挑战,也不怕承担重任,只是今日他犹豫了半分,亦有了半分迟疑。

    云岚姝陌,令他如同父兄般真正放下心去疼宠的女孩,纯瑕无柔,他不信,她会同徵朝皇室那群卑鄙无耻之徒有过见不得人的交易。

    可桌上的物件,又容不得他不信。

    此刻的他,是真正陷入了围困两难的境地。

    一阵悠扬的乐曲声倏地传进书房,凝结在空中的无形阴云被琴声冲散,明明已尽黄昏,却有一股阳光普照的暖意。

    躁动彷徨的心沉稳下来,琴声化作一只大手抚慰他们紧绷的神经。

    琴声好听悦耳,不是一味追究技法,也不炫耀太复杂的技艺,犹如涓涓细流,平和中蕴含安定人心的力量。

    “同一支曲子,她弹得比卫若翾的琴好。”

    北辰青岑虽是武将,可也能听出卫若翾的琴声中有一抹阴郁色彩,不如云岚姝陌的琴声透出明媚祥和,她的技法许是不如卫若翾,但听起来却更觉得舒服。

    她今日抚琴,是为了安抚他。

    想到此处,就算云岚姝陌的琴声像是弹棉花似地毫无章法,他也觉得是天籁之音。

    深邃的眸子轻闪,“你们明日再来。”

    众人躬身行礼退出书房,跟随北辰青岑的随从也退了出去,单留他一人在书房,形单影只。

    夕阳完全落下,弦月高悬,银光冷清,璀璨的星辰盖上一层云雾,时隐时现。书房里漆黑寂静,越发显得出孤冷。

    她站立书房外,颇为踌躇。

    她了解北辰家之人的习性,流淌在骨子里的血脉让他们永远不会去动情,但若有人被放入心底,便绝不会相负。可人非圣贤,也会犯错,北辰家族的人,自然也不例外,挣扎、犹豫不定,亦会出现在冷静看似无情的北辰家人身上。比如她,就曾对无且的事情,失去往日的冷静。

    极度矛盾的组合。

    她深吸口气,抬手推开书房的木门,迈步走进。

    卫氏兄弟悄悄地齐齐松了口气,抹去额头着急的汗水,暗暗佩服起将军的耐心。

    把食盒放在桌上,点燃烛台上的蜡烛,她见北辰青岑盖住眼睛,缓解骤然明亮的不适。烛光不太明亮,他坐得又远,只能隐隐绰绰看清他的面容,感到他神色透着几分沉重。

    “你后面还背着黑锅?”

    把碗筷饭菜摆置桌上,她又端着铜盆过去,干净的手巾搭在自己手边,照顾闹脾气的男人,她也比较有经验。

    无且有时,也会因会因卫玠,一点小事而闹脾气。

    能让北辰青岑烦心沉默的事,绝不小,她也多了几分耐心和纵容。

    北辰青岑怔怔地看着走过来的女子,温柔若水,宁静祥和,有一种被她呵护的感觉。

    就因他对她的感觉,他迫切想把她弄到自己羽翼下,想着紧紧把她攥在手心里保护,“我有点累。”

    “我看你不是累,是想得太多,思虑过重。”

    北辰青岑净手,从她手边抽走帕子,“不愧是聪明的姑娘。”

    云岚姝陌轻扯唇角,全无被夸奖的得意,同他一起来到圆桌前,将筷子递给他,轻声道:“人算不如天算。”

    北辰青岑手臂一顿,她知道了一些隐秘的事?

    “吾尊告诉你全部,你让吾尊随无欢公主去天水玉阶。”

    “为何?”北辰青岑的眉梢紧皱。

    “你是不是不饿?”

    北辰青岑拿左手灵活使用筷子,并得意向云岚姝陌挑眉,她既好气,又好笑,顺势坐下来。

    她翻转手腕,道:“我帮你看看手相,说得不准,不要钱。”

    烛火映衬下的女孩子婉转妩媚,却有星宿师的气息,他把筷子交到右手上,摊开左手给她去看。

    云岚姝陌一手托着北辰青岑的手,另一只手的食指尖端宛若翎羽在他掌心游走,娇艳的嘴唇时不时地喃喃自语,眸底闪过令人心动的认真。

    北辰青岑不错神地盯着她直看,“你方才说算不准不收钱?”

    她轻应,额头冒汗,专心推算北辰青岑的手相,再结合他的生辰八字,简直是在为难她,怎还会注意他问了什么问题。

    “我的姻缘如何?”北辰青岑凑近她,亲近中透着渴望地问道:“何时能娶阿倾过门?你给我算一算。”

    她抬眼看过去,北辰青岑含笑的眸子怔了怔,难道姻缘不好?

    他斟酌着用句,“我不太信……”

    “你的姻缘线竟然异常隐晦。”

    剩下的话被她吞进肚子里,一生求而不得,孤独终老,云岚姝陌心底涌起一股心疼。

    北辰青岑竟然有一份求而不得的感情。

    只要想到高冷孤傲,才智谋略高深的北辰青岑会默默守护着一名女子,远远看她。

    她有些生气,怎会有无视北辰青岑的女子?

    不对。

    她微眨下眼眸,北辰青岑是昕朝开国始祖,膝下虽说不上多子多女,可也有三子两女,他的婚姻,怎会阴暗。

    她不想骗人骗己,若不是对北辰青岑存下好感亲近,她绝不会同他住到一起。之所以喜欢将军府,也是因他是将军府的主人,她的先祖。

    北辰青岑不可能一脚踏两船,一边追求卫若翾,一边爱慕着求而不得的人。

    可是,他的姻缘线,的确乱成一团。

    云岚姝陌把北辰青岑的手举起在眼前,借着明亮的烛火又看了看,唇边绽开一抹笑,“老天爷还是厚爱你的,有救,还有救。”

    北辰青岑毫不在意姻缘线隐晦。“不求老天厚爱,只求阿倾允嫁。”

    他灼灼含情的目光,总会令云岚姝陌想起另一个人,差一点把他的手扔下,手指轻点他的掌心,答非所问。

    “你看,你手心线浅且短,证明你父母缘淡薄,令尊令堂早逝。”

    她,好像又伤到北辰青岑。

    算命怎会如此之难。

    “不必为难,继续。”

    语气极是确定,亦有一丝劝慰。

    父母已逝,有师父等人疼惜爱护她,可她也花费不少时日才学会释然。

    聪慧绝伦的北辰青岑……

    隐隐能看到俊逸的男孩子偶尔间看见眼中其他孩童像父母撒娇任性时流露出丝丝羡慕,对父母的渴望逐渐埋去心底,以他的骄傲,不会似她终日待在九重灵阁,闭门拼命学习灵力。

    “长于妇人之手,或是在内惟厮混的公子哥大多没有出息。”云岚姝陌俏皮向他眨眼,掩藏起眼底的心疼,轻快说道:“下面我说一说你的前程。”

    北辰青岑淡淡一笑,做出认真听她说的样子,她真是个善良温柔的女子。

    对父母的印象他已不太深,忙碌的军营生活令他无法思虑太多,但他,却并不打算告诉她,有些事,他来承担就好,不需要他的后人替他分忧。

    她认真地说道:“你有帝王之命,但是……你却未有当帝王之心”

    怪异的掌纹,北辰青岑隐晦的姻缘线若是同前程相互印证的话。

    她惊讶地抬眸,“你竟然是个情种,为美人宁可舍弃江山。”

    北辰青岑勾唇,她此刻的样子,真像个幼稚的孩童。

    他轻咳,“很奇怪。”

    “万里江山如画……”

    “北辰家之人,一生唯有一妻。”他出言打断,话语铮铮。

    北辰家之人,一生唯有一妻。

    她闻言心底深深地苦涩起来,北辰家后世能做到的人,几乎未有,那北辰青岑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

    “你明日若是没有要事的话,替吾尊准备一些东西。”她站起身,径直往门外走去,纤细的背影逐渐隐入无边暗色之中。

    北辰青岑看她徐徐消失在夜色里,终像无法再忍住般嗑出一口鲜血,骇人凄厉。

    阿倾,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吗?

    一颗清泪无声无息地缓缓滑落脸颊,遍掺苦涩。

    翌日,暖风归徐,天烟成旭,她清闲转悠,慢慢熟透将军府的各个方位。

    云岚姝陌需要的物什不难得到,不过一日的功夫,便准备齐全,摆放在她面前。

    东西不稀奇,北辰青岑却极快地准备好,她对他的实力有了更深一层认识,零七八碎的东西,很难在最短的时间内运到齐全。

    她标明品级的物件,北辰青岑准备之物皆是是上品。

    她早就查勘了一遍将军府的地形,知晓竹林一处最适合摆上杀阵,东苑适宜摆上迷阵。

    少顷,她额角便布上一层汗水,远远看去,竟像湖面微光凛然。

    “少主,门外有人求见。”

    战英隔步禀告。

    云岚姝陌停下手里的狼毫,有些疑惑,她并未踏出过将军府,按理说应该无人认识,又有谁会想见她。

    “带他过来。”

    既然想不出并不比勉强,总归会见到人,倒时再看即可。

    “看来即使没有我们,你也可以让自己活得更好。”

    熟悉得仿佛融进骨血里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云岚姝陌浑身僵硬,已变成一动不会动的木偶。

    她苦笑,一定是错觉,她明明拜托师兄替她阻挡那两个人……

    “不想见到我吗?还是说,在你心里,我真是一个只爱万里锦绣江山的卑鄙无耻之人。”

    语调中已掺杂着苦涩和痛意。

    她努力张口想说些什么话,可到最后,却只是秀唇上下瓮动两声。

    空气瞬间凝滞。

    “云岚姝陌,我曾听岳陆说过,你,就是一个冷心冷清的女子。”

    话完,脚步声亦随之远去。

    “无且。”她顿时慌乱神思,转身去追,却有一股蕴含木兰的凉风拂面,熟悉的体香侵入鼻翼。

    在他身后是渐渐西垂落山的斜阳,一圈圈霞光将他缠绕,他突然出现,宛若从夕阳中飞驰落入人间。

    “不准,吾尊一辈子都不准。”

    她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失去眼前之人,夺心焚情的痛,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对不起……对不起……”

    她慢慢说出道歉,一遍复又一遍。

    强硬的力度自她握紧的手臂上传来,他,不允许她再接近。

    她难以置信地抬眸,面前的背影,却突然离她很远,她可能就要再次失去她,一瞬间的恐慌包围住她。

    “无且,你听吾尊解释……”

    话未完,便被他决绝打断,“云岚姝陌,你就算不在意我,但你身为母亲,难道连你刚出生的儿子都可以不在意吗?”

    “不是……不是……”她只能摇头重复这句话。

    或许是对她此刻的行为冷了心,他冷哼一声不再停留,迈步离开。

    “你以为吾尊愿意来到徵朝,当时的吾尊灵力耗尽,根本无力抵抗神女,就算那人已逝去几百年,她的灵力依旧高深,灵镜渊无人可挡。”

    她慢慢蹲下身抱住腿,想图那道早已远去的背影回归。

    心,却疼得仿佛撕裂。

    “吾尊这一辈子,只想守在你和玠儿的身边。”

    她用力地把脑袋埋进腿间,冲那人离去的背影低声怒骂,“卫峄城,混蛋。”

    传音之浅,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听见。

    “还哭?”上空的光亮被人遮挡,一道关切传来。

    她更加用力抱紧腿,不想在他北辰青岑面前露出脆弱。

    “别再哭了,我已把他扣在将军府,过会随你处置。”轻柔的力道在发顶来回抚摸,阵阵温馨暖入心底。

    云岚姝陌闻言,总算露出那张泪意涟涟的脸庞,举止娇柔惹人怜爱,“吾尊不用你帮忙。”

    北辰青岑挑眉,仍不忘哄她,“不用,我北辰家的人,不会是无骨柔弱之人。”

    她微哼,擦掉眼睑上垂挂的泪水,恢复以往的骄傲,转身去忙她刚才落下的东西。

    知道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已知足,至于其他,慢慢同他周旋,总会有化解的一天,毕竟卫峄城对她的爱,无可替代。

    两日时间,悄然而过。

    她未说去打扰他,安静地待于房间取出笔墨纸砚,目光扫过院子里的海棠花,挑出一支不硬不软的画笔,慢慢落笔起画。

    海棠绚丽,根枝妖冶,一抹思念跃然纸上。树下,隐隐绰绰勾勒出两道人影,虽未有仔细描绘两人的面容,却能看出到一人端丽冷雅,一人俊朗英气。

    她眼角的笑意慢慢晕染。

    “我来给你提字。”

    她被惊吓,完全不知他何时进来,又站立多久,掩饰一般忙用旁边的宣纸把画遮盖。

    他揭开盖在画作上的宣纸,置若罔闻,提起毛笔沾满墨汁,在空白处刷刷写下几笔。

    她忍不住探头去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她呆楞。

    很多人都会用到这句诗经,可他起笔落写,却显得格外认真俊美。

    字迹,同她一般。

    她去拿,冷不防身体向前跌去,鼻翼突然闻到熟悉的墨香。

    她低眸,不去看他。

    他见状,不觉低低叹气,声线里藏有丝丝想念和拿她无法的不舍,“阿绾,对不起。”

    她不动,仍由他抱着她,唇边勾出一抹寒意,“不必。”

    “阿绾。”卫峄城低低唤她,嗓音里带有丝丝讨好,他,终是明白那时不听她解释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卫公子怕是认错了人,吾尊名唤北辰世凰,不是你口中之人。”

    她欲挣扎出他的怀抱,却不妨他用尽力气,执意不肯让她离开,就仿佛已经用尽力气,害怕她,一离开便失去全部的世界。

    “阿绾,你知道,原来身心撕裂的痛苦,也会让一个坚强勇敢的人奔溃,丢失以往的冷静自持。”一句话,点到为止,他总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划去她的冷漠。

    一个女子,若将心许他人,那他,便掌控着她的喜怒哀乐,所有情绪。但对卫峄城而言,他只期盼,岁月深重,与她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

    作为灵珞族毕摩,云岚姝陌又怎会不了解那番痛苦,她转过身以吻封缄,堵住那张令她心疼的薄唇,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化卫峄城身上突然多出的寒冷。

    常人言,谁执笔,但若记成卷,她和他之间,本就理不清爱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