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珞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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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等闲变,故人心

    曲折的回廊外,碧草茵茵,百花争艳,一旁的池塘里,水光粼粼,鱼儿偶有跳跃,映有无限生机。

    春风拂面,使人睡意盎然。

    四方寒亭下的长椅上,北辰世凰轻靠檐栏闭目昏昏欲睡,手边放置着一竹书简,微风慵懒地吹起水蓝玄袖,飘飘忽忽。

    相较这边的困意,北辰世凰脚边的那只四蹄墨白异兽显得神采奕奕。它顽皮地咬着她的绣鞋,又拉又扯,很快地,两只鞋都被它扯了下来,它衔着两只鞋,往草丛窜去,随后大摇大摆地回来,躺在她脚边开始呼呼地大睡。

    织童走进寒亭中,只见毕摩随意地靠躺在檐廊小睡,脚边,一只四蹄墨白的异兽正趴躺着打鼾。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美目一转,视线瞟到毕摩赤裸的玉脚,瞬间哭笑不得。

    寒亭旁的青石路上传来沙沙声,北辰世凰掀了掀眼皮,看到织童翩翩而来。她轻打了个呵欠,坐直身子,而身边的异兽立即警觉,当看清来人后,它又放松了身体。

    织童向她曲膝行礼,“织童见过云岚毕摩。”

    北辰世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也许并没有存在的尘屑,转空略瞪了眼异兽,“织童,替吾尊拿双鞋过来。”

    云墨被瞪,鼻腔发出呼呼两声,转过身扭了扭屁股。

    它顽皮的模样逗笑了两人,织童抿嘴,从身后拎出一双丝履。对云墨爱藏毕摩绣鞋的事,她早就习以为常。自从半月前,毕摩将它带回府中后,每次在她小寐时,云墨皆会调皮地藏起主人的鞋。第一次时,毕摩光着玉脚到处寻找,惊得全朔王府里的侍从们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窜跟在她身后跑,而云墨却在前面边叫边窜,极度兴奋。当灵主回府看到这一奇景后,立即下令所有护卫赶来,一时,朔王府里热闹得像炸开的锅。

    当毕摩终是找不到绣鞋打算放弃时,方发现全朔王府为她乱了套。

    事后灵主一问,才知道事情的缘由。

    如此之事多来几回,所有人也不再如初时那般紧张,织童等近侍婢女亦有了应对之策。

    北辰世凰伸手理了理鬓角散乱的墨发,容整衣裳,温和一笑。

    织童一阵失神,一般人做来粗鲁的动作,在毕摩身上,却优雅端丽。

    她抚弄鬓发时,额间那朵盛放的九瓣红萼若隐若现,艳丽神秘,慑人心魂。

    失神之际,院外跑来一名侍女,见着寒亭中立着的两人,她高喊:“郡主,将军回了府。”

    北辰世凰一怔,转头去看。

    侍女高挥手,开心地大叫:“郡主,将军回了府,此刻已到大门处。”

    北辰世凰闻言心下一紧,茫然地听着,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他回来了?

    出门半月之久的他,终究回来了?

    抬眼览过一院的碧草绿树,她双脚无意识地移动。待织童回过神时,才惊觉她的毕摩已赤脚向院外奔去,云墨亦步亦趋地跟随。

    她不觉大叫一声,追了上去,“毕摩,您的绣鞋。”

    奔跑中的水蓝玄裙女子早已听不到,一路上,景致变化莫测,她匆忙地瞟过,半拖着一条绫烟软罗,露赤着一双玉雕似的脚,心急如焚地跑着。一路上侍从仆妇见了她,莫不惊诧。

    春花浪漫,在回廊外开得娇妍。

    “卫峄城,你莫要赖帐。”

    朔王府大门外,聚集了一堆人马。绯衣少女蒙着面纱,跨坐在高大的骏马举着马鞭,趾高气扬地冲着门口的两个男人娇叱。她的身后,停驻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车旁分别站了八名白衣蒙面少女。

    立在门口的墨袍男子,一身孤冷,高俊的身姿矗立如山,坚硬不拔,滑柔乌黑的青丝不羁地飘飞在身后,冷酷无情地脸上布满寒霜,一双如冰魄的乌眸毫无温度,衣玦无风自动,周身隐隐散发着寒冰之气。

    卫聂握剑立在他身后,清晰地感受到从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

    “卫峄城。”绯衣少女叫道,“你莫要装哑巴,你以为躲回天启城便能了事,做梦。”

    墨袍男子负手而立,冷眸一瞟,淡淡而语,“你,是想死吗?”

    月颜杀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不畏的存在,除了她。

    如冷箭般的话令少女娇躯一震,她怒中掺杂了怨怕的眼神投向他。

    “你……你算什么男人?”她哑然了声音,“你欺负了我家小姐,休想赖帐,我家小姐冰清玉洁……”

    “我与她毫无干系。”墨袍男子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不欲理睬,一甩披风,便要转身走进大门。

    “禁军统领赵子晨何在。”门内,一道水蓝衣角飘逸而出,很显然,刚才的话亦出自她纤美的玉口当中。长发飘飞,纱衣绮罗带舞动,端丽小脸倾颜绝丽,不识人间烟火的翩然之姿,足令凡夫俗子望而却步。

    墨袍男子甫听到那道声音时冰冷的眼眸中凝聚起某种情愫,像冬日里含了一丝暖意笑容。

    “末将在。”殿阶前,一身戎装的青年儒将撩袍单跪,足见对她的尊敬。

    北辰世凰不用有人和她解释便知此处发生了何事,可她现在不想理会,“赵子晨,你可知罪。”

    “臣斗胆,请郡主告知。”一滴冷汗倏忽滑下额际,赵子晨忽然有些捉摸不透面前的这位世凰郡主,明明是个柔弱女子,却有着令人畏惧的气势。

    北辰世凰微眯起眼,冷笑,“自明日起,你便不用再统领禁军,吾尊会和摄政王商议,另择将领。”言罢,转身拂袖而去,而在他们面前,朔王府大门瞬间关闭,阻隔众人进入,连卫峄城等人也不例外。

    卫峄城轻摸了摸鼻梁骨,心知她已经动了怒,可亦想起是谁令她动怒,身上的寒气越发凌厉逼人。

    一道剑气破空而去,绯衣少女猛地僵直了身体,娇脸惨白。冷风掠过,吹落了一绺乌黑青丝,少女眼睁睁地瞪着那缕瞬间断离两鬓的青丝飘落于地。

    卫峄城衣玦翻飞,唯身未动。

    无人能探知,那名少女的长发是如何断掉的,以杀神之名闻达九州的卫峄城又是如何舞剑将她的发削断。

    他双手负于身后,宽宽长袖掩去了痕迹回路,因此没有人能看出他手中是否有剑,可正因如此,才让人恐惧。

    断发事小,如若封喉见血,绯衣少女早已是一具死尸。

    俊美得如冰雕的脸,冷硬而高邪,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反射出一道道寒光。

    “本王说过,与你家小姐毫无关系,你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本王不留情面。”话落,对门口的数位少女漠然视之,行至红墙瓦廊翻身而入。

    冷风卷起一地的灰尘,为少女们的惊悸增添了无垠的凄凉。

    水汽晕染盘旋,点滴水珠滚落,北辰世凰沐浴完毕,轻言唤织童进屋替她更衣。可呼吸之间,却有另一股浅浅墨香中掺杂木兰海棠的气味传进鼻腔里,让她瞬间明白来者是谁。

    “出去。”北辰世凰整个人蜷缩在水中,躲在花瓣密集的地方,回眸瞪着卫峄城。

    水气晕红了她的小脸,看起来如娇艳的红蔷欲滴。如绸的墨发倾散,整张端丽如玉的小脸因卫峄城的突然闯入,遍布羞怒。

    “本王要是说不呢。”卫峄城戏谑挑眉,甚至还上前一步。

    “出去。”

    北辰世凰瞬间抓狂,冷静如她,却也是第一次如此失态。

    可卫峄城却走上前,猝然伸手要抓住北辰世凰的纤纤玉手。

    感觉到他微凉的掌心触及自己的肌肤,北辰世凰惊得一震,猛地要挣开,手臂撩起巨大的水花,砸在两个人的身上。

    “给吾尊出去。”北辰直接被卫峄城的举动弄出了怒火,纤手一扬,花叶飞流如锐刀切割,薄纱帏帐瞬间落到她手中,飞快裹住莹白的身子,遮挡住一室春色。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岂料卫峄城的速度比她还快,直接擒住她的腰身。

    见她如此抗拒自己的接近,他眸色一暗,闪过一丝歉意。

    “阿绾,你听本王和你解释。”话未完,一记响亮的耳光便呼啸而过,少顷,赤红的痕迹染映俊逸的脸庞。

    空气,瞬间凝滞,安静得有些诡异,似乎掉落一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须臾,卫峄城松开了手,转身离去,只不过背影看起来好似有些蹒跚踉跄。

    点点心疼掠过那双清眸,可多日前的场景刹那忆想,北辰世凰半咬着红唇,依旧未开口出声挽留下他。

    直至伟岸的身影消失不见,北辰世凰才像失去所有力气般滑落坐地,大颗泪珠滚落脸颊。

    她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半月前卫峄城和她说有事出去时的神情,仿佛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必须去做,而且那件事对他至关重要,可她却没料到,他出去一次再回来时,会让她如此心痛,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她宁愿对他再下一次灵束,忘却前尘旧梦。

    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肩,衣衫不整,北辰世凰像个孤魂一样游荡,不知不觉间,就又来到了那座小院,看着那道忙碌的青色身影,才刚止住的泪水却又滚落两颊。

    可是,她习惯了一个人独自承担,又怎可能让他看见她的难过与悲伤,早在他回神过来瞧看时,她便跃身檐雕,向朝颍殿飞去,宽袖缕缕如风。

    丝丝微风拂过脸颊,北辰世凰轻盈地在屋顶上跳跃,身姿灵活轻巧,一排排屋檐快速越过眼底,烟火气息飞旋飘渺。

    脚下热闹繁华的天启城逐个掠过眸底,北辰世凰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述说,云岚姝陌,既然决定好了一切,就不能再柔弱犹豫不决,天谴为何,她都将一力承担,况且,她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苍亥城里的身死心裂。那一刹那,世间万物皆失去颜色,只有眼前的赤红染布天地,乌白和静寂令人绝望。

    一步登檐,她稳稳落在皇宫里的藏书阁台,嘎吱一道轻响,她缓缓推开木门,却见有道青绫色身影正徘徊书柜前,手捧书简阅读。从背后看去,如瀑乌发简单挽成髻,凤钏吊坠挂悬,衣裙纹路间有一只凤凰欲振翅而飞,如此,身份亦是尊贵。

    “阿绾,进来吧。”一声柔柔的呼唤自里传出,她要离开的脚步也因此顿住,在这个尘世,只有三个人会叫她阿绾的小名,一个是她生身叔父,另一个则是她视为母亲般尊重敬爱的绾纾长老,还有一个人是卫峄城,可她此刻不是应该留在灵境渊驻守九重灵阁吗?

    看来,很多事情越来越不像表面的那般简单,其中的汹潮暗涌,仿佛会吞噬人命,每个人皆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现状,怕一个不小心便将性命丢掉。可她却不怕,死过一次的人,又怎会畏惧鬼神。

    她走进藏书阁里,拿过一旁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香清幽,甘味回飘,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你,不怕我下毒?”青绫色女子将手中书简放下,笑看问她。

    “下毒?”北辰世凰勾唇妍笑,“若你想下毒,早在吾尊进门的那刻便可以下,毕竟门外的暗卫,也不是脓包,你说是吗,文德长公主。”

    对北辰世凰猜出她的身份她并不感到意外,她颇有孩童心性地微耸了耸肩,度步到桌前坐下身,亦学北辰世凰伸手倒了杯茶给自己品茗。

    一时间,茶香缭绕,身处高位的两名女子相对品茗,气氛温雅融洽。

    少顷过后,文德长公主半撑着下巴,徐徐开口言说:“说实话,本宫真的很羡慕你。”

    北辰世凰轻挑眉梢,微转着茶杯,疑惑出声,“羡慕?”

    “你自幼虽不在朔王叔身边,可他却日日惦念着你,时刻担心你过得好不好,不像本宫,虽是自小养在皇后膝下,却得不到半分关心,皇后终日只是想着如何利用本宫,得到父皇的宠爱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言罢,绝丽的脸庞缓缓流露出一丝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悲哀和惆怅。

    北辰世凰心下漠然置之,世人皆只看到她表面的无限风光,却不知风光下的辛酸。在灵境渊,每日修习灵力,皆需她付出超过族人千百倍的努力,个中滋味,她却从不能和人述说。

    “文德长公主,不是所有事情都如表面上那般简单。”她放下茶杯,手指随话音缓缓沿杯衡打圈。好在,她的不安脆弱,都有莫萤懂得,她何其幸运,今生能得一个如此真诚以待的挚友,就算莫萤最后出手阻止她,她也依旧不会怨恨与莫萤。

    她和莫萤,敌对却又惺惺相惜,万古长青。她们,是最懂彼此的人。

    文德长公主闻言抬眸看向她,眸底游离着震惊之色,须臾后,她便勾唇歉笑言语,“是本宫鲁莽了事,还请郡主见谅。”

    “长公主若是无要事,恕吾尊先告辞回府。”她起身,朝文德长公主轻轻颔首,之后便衣不带恋地离去。

    还未靠近朝颍殿,她便闻到一大股浓烈的酒味直冲去鼻腔,纤眉轻皱,她倒是想看知,是谁有天大的胆子,敢在她的朝颍殿动土。

    一团墨色斜靠着青瓦色的墙壁,双鬓染乱万千发丝,衣袍褛地,脚边散落着几瓶酒壶,分乱滚向四周。

    颓废无力,好似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写照,堂堂月颜瑜王,竟为了一名灵珞族女子,将自己弄成如此德行。

    她心疼之余又涌出一股愤怒,用上七八成的力道去踢他膝盖处,“起来,要想寻死去外面,别弄脏了吾尊的朝颍殿。”

    朦胧的眸子闻言缓缓睁开,流露出恍惚的神采,他仿佛看见了站在月光下轻皱眉梢的妻妃,端丽脸色虽不好看,可是却也藏不住对他的关心。

    “阿绾。”他半撑墙壁摇晃着起身,伸手去抱她,等到完全把纤柔的身子拥入怀中他才觉得心安。

    温热的气息倾喷在莹白的颈间,北辰世凰被他弄得有些恍惚,心神不定,可最终却还是狠不下心将他弃于门外不顾,轻叹一声,她扶起他推门进去。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他,无论他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她也无法忘却年少时的他,为了她一句无心的话而跑去蛮荒之地,找寻只记在古书当中的阑苓草,弄得浑身是伤。

    北辰世凰边用拧干了温水的锦帕慢慢拭去他俊逸脸庞上,似是汗滴又像酒水的东西,洁净他的脸孔,亦便用素手纤纤理梳如墨长发属归,其动作中不乏温柔炽情。

    “阿绾。”喃喃的念语自他口中传出,北辰世凰垂眸,只见他握着她的素手睡得香甜,眉梢舒展轻快。

    她伸手缓缓抚摸过那张曾在前时无眠多次伴她入梦的脸庞,心底渐渐涌出苦涩,就算无且未曾背叛过与她的誓言,可尘世昏昏谁又能梦醒,春蚕空吐情丝,自缠绕于一身,手弹一捏里,总招迷惑将人弄得浑身是伤,繁华亦不过是一瞬,谁又能强求不属于自己的命缘。

    缘来缘去,即是幸,还是殇情。她想,世人皆和她一样,永远无法得到答案,只能让它随梦入幻,真假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