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之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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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鑫垚在机场如期接到荣荣,鑫垚望望她的身后,问:“只有你们两个吗?”

    荣荣解释,说:“他还留在那边,因为负责的项目正赶工期,又是国家的大工程,又是负责人,哪怕自己的父母丢了没了的都不能腾出手出去帮一把,我来的时候只告诉他我想家想要回来,没拉他一起。我现在只是有点担心怎么跟娘家人交代。”

    荣荣一边快步行走,一边解释得干净利落。

    鑫垚也马不停蹄的样子,带着荣荣火速奔赴爷爷所在的医院。

    一路上荣荣都在想着怎么跟家人解释,一直自言自语地编造各种理由。

    鑫垚听了之后觉得实在麻烦,就对荣荣说:“你就实话实说呗。”

    荣荣微微摇摇头,若有所思,并不打算接受鑫垚的建议,说:“你当真是不了解七大姑八大姨的战斗力啊。”

    鑫垚挑挑眉头,想想确实如此。

    只感觉路边的树才飘过了零星的几颗,怀里的婴孩也只不过小憩般的走了个神儿,荣荣的碎碎念还没整理好,医院就到了。

    荣荣的爸妈一人一句地跟荣荣汇报:

    “哎呀,你不知道啊,早就让爷爷不舒服的时候来医院检查检查,就心疼钱硬是不来,说是挨过去就好了。”

    “我们给爷爷说了,说你的朋友在医院,花不了很多钱,爷爷说不给人家添麻烦始终不来。”

    荣荣爸妈一开始是真的在用数落的语气说着,可说着说着,都不自觉得哭了起来,边哭边说:

    “现在检查出来就是个大病,癌症是治不好的……”

    “爷爷一直说放弃吧放弃吧,不让我们花钱了……”

    荣荣一边听着自己爸妈的话,一边看着因为进食困难身材枯槁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十分虚弱却满脸笑容的问道:“荣儿回来了?”

    仅此一句,荣荣心中的情感和眼泪一起决了堤,所有的过往和着幸福甜蜜心酸无奈和恋恋不舍全部涌上了心头,最后化作呢喃的一句话:“爷爷,我回来了。”

    鑫垚福薄,从出生便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住过几天,还没等长到可以培养深厚感情的年纪,两位老人家相继撒手人寰,连葬礼的记忆都没有留下。对于眼前的情景,鑫垚并没有太多的感同身受,但是作为一个感性善良的女子,却十分容易沦陷在别人的眼泪里。

    鑫垚小声对荣荣说:“你在这多陪一会儿吧。想回家的时候喊我来载你回去。”

    “不用了,我想我这些应该都会呆在这里了。”

    鑫垚离开,转身望着医院的高楼,想着,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竭尽心力地为自己准备着繁花似锦的未来,然而时间无情,很多事情让人无从准备的同时又不得不接受,比如幸运,又比如死亡。

    在耄耋之年,即便是从疾病中解脱出来的灵魂,也称得上寿终正寝,是喜丧,葬礼上的人们大都互相认识,看起来热热闹闹忙忙碌碌,只有鑫垚和何灿烂一起坐在墙边的角落,看起来格格不入。

    何灿烂坐在鑫垚的身边,大气都没敢出一口,她生怕自己不小心说出的某一句话会触动鑫垚敏感的心灵。

    鑫垚对何灿烂的小心翼翼是有所察觉的,只是没有说出口。她们两个是想来陪荣荣的,可是荣荣的七大姑八大姨总是围绕在她的身边,让她不得闲。

    何灿烂仰头看着外面忙碌的人群,对鑫垚说:“其实我们两个可以不来的,现在看起来像是多余的。”

    “哪能白来啊?你不来能看到外面那些混吃混喝的嘴脸吗?”

    何灿烂一愣,想着,鑫垚果然还是多年前的鑫垚。

    她只好用自己无比中庸的态度缓和着鑫垚的锋芒毕楼:“你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村子里办个丧事你还指望着像城市里一样安安静静的啊?再说了,人家这叫喜丧,就得热热闹闹地办,什么人来吃人家也高兴。”

    鑫垚又板起了脸,开始低着头不说话。

    荣荣好不容易抽得空闲坐了过来。

    鑫垚问:“孩子呢?”

    “在里屋睡着了,我妈看着呢,哎呦,真是累死我了。”

    “那谁让你一直在人前假笑来着?现在喊累,能怪谁呢?”

    “这都是人前之事,不得不做。”

    “可是你看不出来吗?有些人就是来捣乱的。”

    “我怎么能看不出来?!我爷爷病着的时候我大伯二伯都不见人影,这个时候过来闹着分家产了。”

    “那你还这么客气地对待他们做什么?”

    “那又怎样?你觉得我这样很虚伪吗?”

    “我对你没有意见,只是觉得对待那样的人没必要如此的毕恭毕敬。”

    “我明白你说的,不过既然大家到访,我也能分得清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我能奢望那些平日里行为不端的人们在此时改邪归正吗?还是奢望他们能有与我一样的感同身受呢?面对那些不能强求的心意,我只希望这个葬礼可以平静地不留遗憾。”

    “可是你至少对他们言语一声啊,你顾着葬礼的体面,可那些人呢?”

    “算了,没太过分,都忍下了。”

    鑫垚还想说什么,荣荣又被旁人叫了过去。

    何灿烂看着意犹未尽的鑫垚,问:“你说你在这较什么真儿呢?”

    “她今天不把这个真儿较明白了,日后少不了麻烦不断。”

    “你倒是把真儿较明白了,在自己老爸的葬礼上,在众人面前,跟自己二伯把账算得清清楚楚,可结果呢?你爸没了之后你们便再也不上门了吧?你自己不也抱怨呢,你姑姥爷去世的时候,没人知读大学的你;你二姑去世的时候,没人通知工作中的你。难道大家都愿意瞒着你吗?才不是呢,他们是不知道你的矫情会朝哪一个方向发展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不敢告诉你……”

    何灿烂一口气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提到了鑫垚一直闭口不谈的话题,她紧张地看着鑫垚,鑫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瞪着眼睛看着前方,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鑫垚想的,是许多年前。许多年前的自己,真的那么不堪吗?

    那一年的国际劳动节是鑫垚此生最难忘的一个节日。

    学校里放了七天的假期,鑫垚的心情在七天中比坐了大型海盗船还要跌宕起伏。放假前,还在学校的课堂里的时候,她便计划好了要和荣荣和何灿烂一起到城里的城北公园去采集各种不常见的植物标本,心情美美地坐等快乐的到来。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第一日假期凌晨的时候,还在睡梦中的鑫垚听到自己妈妈撕心裂肺地呼唤自己的名字,来不及穿戴整齐,鑫垚直接冲到爸妈的卧室。

    那一刻,鑫垚看到直挺挺躺在床上的爸爸和身旁不知所措的妈妈。

    “妈,我爸的药呢?”鑫垚双手哆嗦着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却突然发现不知何处有稻草。

    “那边的抽屉里……”被吓到的妈妈本能地在第一时间呼唤了鑫垚,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急救的措施。

    可是喂药的时候已经不能咽了,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已经不省人事了。

    鑫垚从没想过,死亡到来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第一次面对死亡的鑫垚没有掉一滴眼泪,那天夜里,十几岁的她只对着泣不成声的妈妈说了句:“妈,你别怕”,便不再讲话了。

    不知情的荣荣和何灿烂如约盛装穿戴去到鑫垚家的时候,鑫垚正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表情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用沉默拒绝着任何人的安慰。

    这么多年过去了,鑫垚一直念念不忘人们在自己父亲葬礼上对她的指责,包括鑫垚妈妈也不能理解一直乖巧的鑫垚为什么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表现的如同一个不受管教的叛逆少年。

    荣荣和何灿烂很义气地把身上的漂亮衣服一脱,换上素服陪着她静静地坐在角落。

    鑫垚还有一个打死都不愿意去交往的二伯伯,鑫垚家里贫困潦倒的时候受尽了他们一家人的冷漠,当他们一家三口笑着出现在鑫垚家门口的时候,鑫垚发疯一般地冲出去,带着门口的木棍将人连滚带爬地打了出去,拉都拉不回来。

    一晃多年已过,荣荣和何灿烂从没有对别人提过鑫垚家里的事情,包括那时一起玩耍的于淼和赵人民,他们至今都不知道鑫垚真正的家庭成员情况。

    鑫垚自认为,无人提及的过去便无人再知晓。

    但是,长大后相亲的时候,因为鑫垚总是对家庭情况闭口不言,搞得男方不得不主动打听,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后来大家渐渐地发现,这件事情,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鑫垚不能触及的底线,她似乎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家庭成员的缺失,也似乎很难将去世的人忘记,于是,久而久之,这件事便被鑫垚慢慢地养成了心底的一道疤。

    何灿烂很识趣地起身想要坐得离不开心的鑫垚远一点。她明白,对固执的人没有办法进行安慰,只有等待自己敞开心扉。

    鑫垚看着躲着自己远远的何灿烂,自己主动说话,喊住她,问:“你要去哪?”

    “我到那边去一下……免得你不愿意看见我……”

    “没什么。”

    “我刚才说的……没有挑剔你的意思……也不是故意说你不爱听的……你不要多想……”

    鑫垚红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说:“确实是我闹了,以前是,现在也是。”

    何灿烂赶紧哄着鑫垚说:“好了好了,好端端的,说以前做什么呀……不说了啊……”

    “不能说吗?为什么不说了呢?”

    何灿烂不知所措地嘀咕着说:“是呀……你说你以前为什么就不让说呢……”

    鑫垚两眼看着前方,似在自言自语:“我想起三毛的一段话,她说,有人来到这世上,人们看不到他的未来,却说着恭喜恭喜;有人离开这世界,人们看不到离开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却说着可惜可惜。”

    鑫垚,直直地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两行泪无声息地从鑫垚的脸上落下,不一会儿的功夫,鑫垚便由无声的哽咽变成嚎啕大哭。

    何灿烂靠近,将她搂紧了自己的怀里。

    荣荣家的亲戚看到在角落大哭的鑫垚和在鑫垚旁边不知所措地假哭着的何灿烂,对她们之间的深厚的感情表示十分赞赏,纷纷赞扬地说:“哎呀呀,你们的感情真好啊……”

    荣荣保持着习惯的微笑,对亲戚们,说:“没错,我们感情一直很好。”

    夜幕沉,众人归。

    鑫垚站在门口与荣荣拥抱告别的时候,伏在她的肩头轻声诉说:“祝福我们每个人死后都可以去天堂。”

    荣荣点头,微笑一答,说:“会的。”

    鑫垚对着镜子在眼睛周围贴了四五个眼贴来消肿。

    薛娇打来电话,问:“鑫垚,你的公司还好吗?”

    “好。”

    “你的员工还在吗?”

    “在。”

    “你最近有出国的计划吗?”

    “没有。”

    “你最近在扩大公司的居住面积了吗?”

    “没有。”

    “你有在认真学习法律和经济学吗?”

    “没有。”

    “你和你的员工一直都住在一起吗?”

    “是。”

    “你的员工吃饭睡觉都是在公司里面吗?”

    “完全就是这样啊。”

    “你和你的员工多长时间会回一次家呢?”

    “少数几次,只是回家带行李过来。”

    “你和你的员工经常一起出去玩吗?”

    “从不一起出门。”

    “你的员工每天工作几个小时?他们有工作服吗?”

    鑫垚急了,大声说:“你到底想问什么?还有,是出什么大事儿了吗?你能不能直接说出来……”

    一边伏案对账一边给鑫垚打电话的薛娇也急了,直接喊:“你是不是在偷偷搞传销了啊?我告诉你啊,这是犯法的,极其不道德的,你想赚钱没错,可这快钱它不靠谱,你得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对得起你的爸妈吗,对得起你员工的爸妈吗,对得起你自己吗……”

    鑫垚打断她,说:“你等等,谁告诉你我搞传销了?我外贸做着好着呢,银行的外汇单你不是也见过的么。”

    薛娇在电话那端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声,隔了一会儿,又在电话那端嚷起来:“做着好着呢?做得那么好怎么从来也不给员工发工资啊?他们是神仙吗?不吃不喝吗?”

    因为薛娇的声音很大,路过的靳萌萌刚好听到,忍不住在鑫垚的电话里插了一句嘴,说:“因为我们都是小仙女呀~”

    “谁谁谁?我这帮你们员工说好话呢,谁在那故意气我呢?鑫垚,是不是你故意装出来的?”

    鑫垚几句话也说不清靳萌萌的怼人战绩,只搪塞几句,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算了算了。说正事,本来我是不想对你经营公司的事情有所参与的,因为我也不懂。但是,这工资的事儿,我还是能看清楚的,你得按时发啊。开始我还以为你资金比较紧张,也没劝过你什么,可是现在公司里有很多钱了啊,发工资足够的。而且马上要过年了,你总得给辛苦工作的员工表示一下吧,不然这人心可就散了啊。”

    “不是我不发。现在的这些小年轻们过得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许是他们平日的生活过得太过宽裕,压根儿不缺钱,完全没有我们那时候没钱的焦虑。我发工资的时候都没人要,说是放我这保管。我们跟他们的年纪上差下差也不过五六岁,但是这观念真的是差距很大,更别说这社会险恶江湖经验啊等等之类的,几乎都不知道,特别幼稚,比我们那一代差远了,他们也就是碰上我这么善良的领导了,不然都不知道被坑多少次了呢。”

    “也就是你没心没肺的。这次你听我的吧,我给你都整理好了,平均分的,明天等你通知转账。”

    “嗯,好,听你的。我们也该收拾收拾放假了。哦,对了,你刚刚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是不是手机信号不好坏掉了?我给你买个新的吧?”

    薛娇在电话那端“哈哈哈”地笑着说:“没事的。刚才我老公在告诫我要和搞传销的划清界限。”

    “哈哈哈哈……”鑫垚和薛娇一起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