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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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失望

    自从周蒙到塔卡镇上班以后,秦羽便渐渐习惯了形单影只的生活。高亚青还沉浸在就久别逢知己的喜悦之中,每天像个陀螺一样围着周蒙旋转,甚至连徐立亮都懒得搭理了。

    虽然高亚青并没有彻底疏忽了秦羽,每次吃饭的时候她还是会主动到办公室叫秦羽一起去,但都被秦羽委婉拒绝了。

    每天下午一下班,高亚青便提着一大包零食兴高采烈地去找周蒙,因为周蒙是选调生,和副科级领导有同等的待遇,所以镇长给周蒙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宿舍,有时候她们聊到深更半夜,高亚青才像做贼一样捻手捻脚地回到自己的宿舍,有时候高亚青干脆直接和周蒙睡在一张床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会回去洗漱。

    秦羽恍然觉得她和高亚青的之间不知不觉地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高亚青不再把她当成唯一的精神支柱。甚至,秦羽觉得自己对高亚青来说变成了一种束缚和牵绊,她觉得高亚青每次叫她一起去吃饭仅仅是出于一种惯性,或者是一种迫不得已礼貌。

    秦羽有些失落,有些伤感,有些委屈,但她把这些负面情绪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来,偷偷地藏在心底,甚至在张一帆面前她都没有流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偌大的一个镇政府,秦羽每天对所有人笑脸相迎,毕恭毕敬,但真正能够称为朋友的人却只有高亚青一个,如今高亚青也和她渐渐疏远了,也许高亚青并没有改变,变了的是秦羽的心态,主动选择疏远的也是秦羽自己,她骨子里与身俱来的那点清高,不允许她横亘在高亚青和周蒙之间,或者融入进她们的世界。

    在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秦羽宁可选择孤独,也不愿意强颜欢笑。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仅仅需要对视一眼,便知道对方是不是自己欣赏和喜欢的人。对于周蒙,秦羽始终心存芥蒂,倒不是完全因为高亚青为了周蒙疏远自己的原因,而是当秦羽第一眼看到周蒙时,就觉得她们不是一个世界,或者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周蒙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间不经意散发出来的圆润、稳重、理智,都让秦羽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她说不清那究竟是一种策略,还是一种修行,或者是一种艺术。在秦羽眼里,周蒙嘴角荡漾着的一成不变的微笑,眼睛里流露出不动声色的光芒都是做作的,世故的,深沉的。总结成一个词语,就是“虚伪”。虽然秦羽的率真和直白让她不经意间得罪了很多人,但是,她宁可做一块坚硬的石头,活出真实的棱角,也不愿意像流水一样,为了迎合别人的形状,从而彻底迷失了自己。

    对周蒙的评价,秦羽一直认为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偏见,每次当她看到周蒙时,尤其是周蒙微笑着主动和秦羽打招呼时,秦羽的心底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她觉得她是一个罪人,16年的应试教育没有把她教育成一个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人,反而让她变得更加刻薄和尖锐,她觉得自己对周蒙不够包容和欣赏,对高亚青不够理解和体谅,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嫉妒心太盛,占有欲太强。

    秦羽把对高亚青和周蒙所有的不满都渐渐地转变成了对自己的不满,在许多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羞于面对自己的真心和良知,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失败的人,彻头彻尾失败的人。

    端午节放假的时候,秦羽自告奋勇地留在单位值班,她不是不想回家,也不是不想出去散心,只是母亲秦爱兰又绞尽脑汁为秦羽安排了一次相亲,相亲的对象依旧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高洋。

    为了促成这一次见面,秦爱兰提前半个月便开始在秦羽跟前进行试探,她先是有意无意地讲述高洋小时候如何聪明伶俐,三岁便开始背唐诗,五岁便开始练习珠算,到了七岁已经会做一元一次方程了。见秦羽完全不接应她的话题,她又开始讲述高洋上学时表现有多优秀,三年级作文比赛得了全市一等奖,五年级数学竞赛得了全省二等奖,上高一时,物理设计已经入围了全国的比赛。

    对于秦爱兰滔滔不绝的述说,秦羽只能当成噪音自动屏蔽在耳朵外面。然而,秦爱兰依旧不甘心,又开始给秦羽讲述高洋篮球打的有多好,足球踢的有多棒,上大学时有多少漂亮的女孩子追求他,都被他一一拒绝,到了日本更是受到许多留学生的爱慕,甚至有好几个都是外国人。

    “既然他这么优秀这么受欢迎,怎么可能看上我?你女儿几斤几两你又不是不清楚?”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秦羽对秦爱兰说话总是火药味十足,那些像刀枪一样尖锐的话每次从秦羽嘴里脱口而出,她都忍不住懊悔万分,可是,一旦秦爱兰提到和高洋相亲的事情,秦羽立即又变成了一颗被点燃的炸弹,“嘭”地一声将理智炸成四分五裂的碎片,只剩下迷惑人神经的滚滚硝烟。

    为了不跟秦爱兰发生正面冲突,秦羽只好选择了一条迂回的战术,大不了就以工作的名义让自己躲起来,尽量不回家听秦爱兰复读机式的噪音就好了。

    当秦羽告知秦爱兰,她端午节要加班准备半年考核资料,不能回家的时候,电话另一端的秦爱兰火冒三丈地说:“工作重要,还是你的终身大事重要?我去找你们书记给你请个假,单位少你一个人,工作照样推着走,你这次要是不去相亲了,人家高洋很快就被别人抢走了。你自己想想,像咱这么小一个县城,出国留学的人能有几个?人家高洋就是穷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你连凤凰都看不上,我看你这一辈子也别想再嫁出去了!”

    “谁说我要嫁人了?我就是不打算嫁出去了?”秦羽甩下一句话,愤怒地挂断了电话。她越想越不明白,曾经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秦爱兰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一个精于世故的农村妇女,曾经那个手无寸铁依然和世俗坚持对抗的秦爱兰,曾经那个为了爱情义无反顾逃离故土的秦爱兰,曾经那个坚守逝去爱人二十多年的秦爱兰,怎么就突然变得跟小区广场上跳广场舞的那些大妈大婶一样俗不可耐。如果那个死去的男人,看到现在的秦爱兰,还会不会对她一见钟情,带她浪迹天涯?

    想到这里,秦羽有些失落,有些伤感,她打开微信给张一帆发了一个苦恼的表情。发过去之后,秦羽又有些后悔,她明明知道张一帆最近被各种工作忙的焦头烂额,几乎都没有时间给她打电话,虽然他们在同一个单位上班,可是她已经有三天没有见过张一帆了。

    秦羽记得上次见张一帆还是集体开会的时候,她给包村干部挨着下发文件,走到张一帆跟前的时候,忍不住多停留了一秒。那一秒,仿佛时光瞬间停止了,秦羽的周围变成一片空旷的田野,除了眼前的张一帆,所有的人和事都消失不见了。可是短暂的一秒钟之后,秦羽像穿越了漫长的黑洞一样,又重新回到了目前的生活轨迹上。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正当秦羽准备将那张愁眉不展的娃娃脸撤回的时候,张一帆把信息回了过来。

    “没什么,就是我妈又逼我去相亲,还是那个高洋。”

    “那你就去嘛!我也觉得高洋挺好的,这么优秀的相亲对象在苍云这种小地方可是不好找的。”

    “我去相亲,你不介意吗?”秦羽看着张一帆回过来的话,脸都气绿了,她忍着满腹愤怒,假装心平气和地问道。

    “不介意是假的,但也不能耗你一辈子。你总是要和别人结婚的,我当然希望那个人比我更好,能给你幸福。”

    “和我结婚的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呢?”大脑已经被炸短路的秦羽,终于忍不住还是把这句话发了过去,然后她静静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一秒又一秒地向前流逝,直到一分五十秒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撤回。她不敢赌,她害怕输,如果输了,她就一无所有了,甚至连自己仅剩的一点傲慢和尊严也没有了。

    她害怕张一帆会找各种理由搪塞自己不能和她结婚,也害怕张一帆大义凛然地说:“那你等我,我总有一天会离婚和你在一起的。”

    不管是哪种结果,都是秦羽无法承受的重量,她不能容忍张一帆从来没有把自己规划到他的生活里面,也不能原谅自己残忍地破坏张一帆的家庭。

    其实,早在秦羽撤回那句话之前,张一帆就已经看到了,那句话仿佛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将张一帆紧紧地吸了进去,他甚至不敢松口呼吸,他害怕那将是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同样,张一帆也觉得自己输不起,一边是家庭,一边是爱情,一边是生死相依的家人,一边难舍难分的恋人,是一边是现实的残酷,一边是梦境的浪漫,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贪婪的饿狼,鱼和熊掌都想得到。

    张一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面对自己的贪婪,面对自己阴暗、软弱、自私、无能的人性弱点。他既不想失去秦羽献给他的这份珍贵纯粹的感情,又不想背负祸害秦羽走向万劫不复的罪名。秦羽的那句话犹如一把利剑,尖锐地插进了张一帆的胸口,他感觉到疼痛,他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像泉水一样从自己的胸膛里汩汩地流淌出来,他多么希望那一刻自己毫无知觉地倒在血泊之中,他便不再需要面对刘莉时满脸心虚,面对秦羽时满心无奈,面对芊芊时满腹愧疚。他突然为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而感到委屈,想哭的时候只能硬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想发泄的时候只能强忍着露出一脸心平气和的微笑。

    张一帆心如刀绞地看着秦羽把插在他胸口的那把利剑拔出来,然后毫不犹豫地重新插进来自己的胸膛,虽然秦羽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知道秦羽伤心了,失望了。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双翅膀,快速地飞到秦羽身边,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可是,他知道一切都迟了,甚至,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