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阙剑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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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时 第二十七章 易欢易苦不良人(下)

    昨日天公行了一夜的雨。

    暮色时分,一行人并没有找到附近可以歇脚休整的地方,只能凭着山路的逼仄,借着狭道的参天大木,当作武人头上的华盖,也算聊胜于无。

    行出一里有余,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大江自莽莽群山中开辟而出,此刻风雨大作,斗大的雨滴扑天盖地的倾泄在大江之上,那条浩荡大江如龙吟,似蛟吼。

    奔流不复的江水上行起大风浪,有雨打千击,浩浩荡荡。

    众人却能看到那江波的汹涌,在昏暗中,闪出万千灰白光,声势浩大无匹。

    众人驻马,站定,在疾风骤雨中,安然赏大江。

    倏地,一声清啸,林旭青抽出腰间三尺,雁荡鸿飞一般,轻点布满水渍的地面,一个纵身,便已到大江边上!

    大江轰轰隆隆,有诺大水花飞溅,他提起手中剑兀自舞动起来,点刺,斜挂,横抡,前撩,下截,右推……

    初行时,他以基础剑式起手,那剑法,由慢至快,由拘执推至从心,到最后便欲发放浪形骸,从心所欲,他舞的痛快,在这一刻,他的天地间没有了离愁,束缚,不曾有家族,亏欠,于心难安。

    在滂沱大雨中,在肆意咆哮的大江边,剑法行云,断雨阻水,心无挂碍。

    他放声大笑:“湛湛江水兮上有风,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呼的竟是西荒先民的辞歌!

    碧深的江水映着天青,江边上呼啸大风卷,眼睛看到很远的地方,但映入眼中的只有雨秋里的枫树,为已经离去的春天感到忧伤。

    他的身影愈发的率直,清俊。

    在剑光的青影中,他一招一式的低呼:“碧潮大浪!”“迅光分影!”

    “行车枫晚!”“青浦胜愁!”

    越到最后剑光越是凌厉,越是森然,碧青色的灵元肆意,竟有将大江,大风雨的声势生生压下的气势,某一刻,他全身气机暴涨,剑气在他周身纵横,一套“江浩碧斩剑法”行至最后一式。

    他高声畅笑道:“我已入灵丹妙境!”

    林天豪同样放声大笑,从身边人腰间引出一道钢剑,那钢剑出鞘疾向林旭青,剑锋在后,剑柄在前,林天豪纵步跃到剑前,右手握剑柄,转出一个剑花,剑锋便向林旭青驰去!

    林旭青青剑横挡,一声清脆的双剑交并声,似秋风一般,即清凉又爽人耳。

    片刻间,两人便已相交数十剑,江边两人,全身皆给雨水打湿,却没有一个人觉得拖泥带水,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风雅,练武人也自有练武人的雨中斗剑舞,这是武人的浪漫,是江湖人的意气。

    林天豪哈哈大笑,一剑上刺,口中清啸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那语调高昂而婉转,像是雅颂轻唱一般,林旭青挥剑之间,会心一笑,同样清啸呼道:“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伴着风声,雨声,江滔声,和着剑气,意气,风流气,清啸悠远又震人心肺。

    在不远处的众人,不知是谁和了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在这天地昏暗,山川无光间,便齐齐响起了一片和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

    ——————

    望处,雨收云断,众人目送秋光。

    四天的脚力,三千里长路,众人终将出得落霄山脉,踏上了荒天府专建的阳关大道,止杀平原已咫尺可期。

    不过在这之前,众人有一个要紧事,那就是先找到馆驿,将昨晚的一身泥泞,以及四天的风尘仆仆洗去。

    队伍中的几名女性,平日里怕是从未如此之久不曾沐浴濯洗,此刻还能忍住,已属实不易。

    大道行马果然不比山中驾驰,平稳快捷实多,行出五里有余,便得见荒天府开设的馆驿,那馆驿不大,是个三层小楼,招牌幌子上标有荒天府的火雀标志。

    待得众人奔到,已有差人等候,下马后,有两名差人去放置马匹,一位差人将众人引入楼中。

    那馆子从外面看实在不大,不曾想,竟是

    内有天地,将近二十余人,进楼后丝毫不见拥挤,那小差安定众人坐下,这时才发现,屋子里已有不少人,看人数当有两三股不同来路。

    毋庸置疑,皆是从落霄山脉与映月山脉中出来的。待得林旭南几人着差役安排下饭食,自有人为他人端茶倒水,几个人刚抿了一口茶,就听到隔桌有呵斥声传来。

    众人看了过去,正望见一大汉对着一个小女孩厉声叫嚣,话语也无非是些野孩子,胆子这么大,不分尊卑之类的。

    那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大小,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穿着灰色的补丁破布衣,头发乱糟糟的将额头盖住了大半,此时低着头,抠着手指头,泫然欲泣。

    苏家这边,苏天清心性善良,自看到了余安村庄的事,知道了这世间有着她从前不会想,也不敢想的污浊与鬼蜮,一颗侠女之心最是看不惯有人受欺负。

    她忍不住开口讥讽道:“都能当什么叔叔爷爷了,还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真是不害臊!”

    那大汉登时看过来,铜环豹眼,苏天清竟然也不示弱,站起来就瞪了回去,那边坐着的十余人登时冷哼,一起冷眼瞧了过来,苏家自是同样回应,连带着林家也同样看了过去。

    馆驿中顿时剑拔弩张。

    那小女孩看众人当下心思不在她身上,抬起一张带着嘲讽的脸庞,眼里哪还有一滴眼泪,倒是有几分沧桑有几分戏谑!

    她飞快伸出手,抓住了桌子上的钱袋,噗的一口唾沫便吐在了那大汉身上,而后一个翻身便从几张桌子下面,翻滚出了驿站的大门。

    她出门前看了苏天清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两波人的虎视眈眈给这样一闹,全部都破了功,那大汉看着腿上的唾液,脸胀的像是快烧红了的铁!

    大声怒道:“丫头,你干的好事!”

    苏天清虽说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眼睁睁的看着那女孩从楚楚可怜遽然面目可憎,心下也知道自己怕是做错了,直窘得两颊泛红,她几乎不敢再抬头看对方,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苏晓寒站起身来,将苏天清护在侧声,揖手道:“舍妹初出茅庐,给诸位添了麻烦。”

    这时对面传来几声磁性极润耳的笑声,两三个人侧身,苏晓寒等人便看到从人群中走出一个面如冠玉,清朗中正的标质青年。

    嘴唇红润带着天然微翘的弧度,眉毛不淡不浓,天然的顺平整齐。

    眼眶有些凹陷,眼角微平,双层眼皮,反而看起来眼睛里藏满了心事,竟是男子女相,清癯风质。

    他笑着对旁边大汉道:“北宫叔,你且稍安勿躁。”

    被称作北宫的大汉沉着脸点了点头,退到了一边,那青年便看向有些尬窘的林天清,弯眉说道:“这位姑娘,在下易欢,家里人为我取自,南风一夜倚南窗,守勘恒山当易欢,中的易欢二字。”

    苏天清有些脸红,好奇的盯着他,易欢指了指驿馆的大门,缓自说道:“方才那小女孩趁着我们安置的空当,想偷我随行人的腰包,究竟是给我们这位北宫陵先生当场抓到。

    这位姑娘看到的,正是我们抓住她不久,倒不是说是在欺负人,想必刚才这女孩的所作所为,大家也都看的一清楚,我们此番也丢失了些许财物。

    诸位若是不信,大可以问一问这附近的人,便可知道这女孩绝非善类,姑娘,你涉世不深,还不知道许多你看起来的纯良,往往是最险恶的的伪装。”

    他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的一清二楚,春风化雨般将苏天清的窘境化解。

    众人不禁要把这后辈放到眼里,苏天清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他,双颊生红晕而不自觉。

    易欢环顾了一圈,抱拳笑道:“想必诸位也是从落霄和映月山脉中到此参加荒天大决的吧,在下是映月桐阳人士,也是为赶往荒天府,昨日傍晚才到此地。

    夜里真是一阵好雨,想诸位今日到此定是舟马劳顿,幸而距荒天府已经不多远,此番是可好好补给休整一番。”

    他说话半点不提自身损失,和林天清的搅局,无形间已将一切龃龉消弥。

    几人心底荡起波澜,姓易,又在桐阳,莫非是桐阳易家,大名鼎鼎的家族。

    桐阳不比桐青,有四大家。

    龙象易家,行刀风家,桐阳镇城中就

    只有这两大家方可相提并论,足以见易家实力,林旭南和李升龙略微探看,便发现对面有两个不显山露水的人,功力不下他俩,暗道一声:果然!

    众人见对方礼数周到,纷纷报拳回礼,此刻饭食已到,皆不再客套。

    待饭食毕,小差又说为诸位大人备好浴洗的东西,大抵半个时辰,众人便神情气爽,焕然一新了。

    苏晓寒抽了抽胳膊,觉得畅快极了,看向陆续出来的几人,却发现苏天清走向了坐在栈子外边的北宫陵。

    他微微一笑,小妹第一次出门,和自己以前一样,因为自己身边的善意,便以为这个世界也是充满善意,让她自己多经历几次,她才能真的成长起来。

    苏天清走到了北宫陵身边,赧颜轻声道:“那个……大叔,我……对不起。”

    北宫陵看了她一眼,不发怒时,他的眼睛也没那么大,不过胡渣八叉,脸上饱有风霜色,他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丫头,你害我给一小姑娘羞辱了一番。”

    苏天清下意识望了望北宫陵的小腿,连忙道:“那个……大不了我给你洗……”

    北宫陵摇了摇头,一摆手道:“你这丫头心地倒是不坏,我看你家族也不小,就是家里面恐怕长辈多爱了些,以后可要多长些心,再不要这样傻了。”

    苏天清脸色一红,点了点头,蓦地,她一低头便看到北宫陵左手的一本薄书,上面写着《苍灵辞颂》,她惊奇问道:“大叔,你还喜欢读书!”

    北宫陵点了点头,只是有些无奈道:“前几年才开始,只是现在字识得全了,可这书中许多精要却仍是难已领悟。”

    苏天清天性展露,显摆似的说道:“这本书上下几册,我老早就看过了,我可以教你!”

    北宫陵怔怔看了她两眼:“真的!”

    苏天清傲然道:“那是自然!”

    于是一大一小,竟放下了前嫌,为了几句诗句,文赋大费口水。

    易欢是在一柱香以后走近的,他本来是要差人过来喊北宫陵启行的,但他看到苏天清和北宫陵在一起说些什么时,他却想自己过来了。

    他目力极好,此时少女洗尽了铅尘,尽管在外仍是穿着低调白灰,坐在石凳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书上指动,侧着正好能看到少女的半边侧脸,娇憨却又不流俗,清丽丝毫不娇媚。

    身材虽还不及真正长开,被灰白布衣包裹下,仍是带着青春少女的曼妙,离的近了,易欢甚至能看到少女耳后的薄薄绒毛和光洁的脖颈。听到苏天清正在和北宫陵争论赋颂是不是虚有其华。

    少女感觉旁边走来了人,她抬起了头,正好看到了易欢那双能看进心里去的眼睛。

    易欢怔住了,绕是他早已看到苏天清的脸庞,这一刻,仍是舍不得离开眼,雨过天晴,太阳爬上了正东,金色的天一光照在苏天清的发丝间,眉眼里,灿灿生辉照的她纯洁的不像是凡间的俗子,这是一个动人的姑娘。

    易欢终于反应过来,他对苏天清揖了一礼:“请恕易欢孟浪,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苏天清。”

    苏天清的脸上有微不可察的红色。

    易欢摸了摸左手边腰上的紫云玉佩,他微笑赞叹道:“天清姑娘,才识渊厚。”

    苏天清平日里的大咧,侠女风范现在可一点也没有了,她道了声谢,不免带上了一些忸怩。

    北宫陵不合时宜的开口道:“少爷,这便要出发了吗?”

    易欢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正是,差人已备好了马匹。”

    北宫陵点了点头,站起了身,对苏天清说道:“丫头,现在看你可不那么憎眼了,哈哈,好了我老陵要走了,这书,你改日再教。”

    苏天清笑着点了点头,望向易欢,他温润说道:“天清姑娘,你我荒天府再见。”

    她捏了捏手心,发现竟有一层细汗,轻声说道:“好。”

    望着一队人跨马东去,苏天清的心跳终于慢了下来。

    她望着远方,同样有人在望着她。

    苏晓寒望着小妹,不知在想什么,林天豪偷了小叔的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没有人让他愁困,他只想在无人处狠狠打自己一顿。

    嘿,书上不是说了嘛。

    有缘无份最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