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阙剑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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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时 第二十三章 浩渺草芥 此心何安(上)

    月明星稀,夜晚的和风在这片树木稀少的矮涯边竟有几分萧萧之意。

    苏晓寒一行没有怎么说话,在这不知名的矮涯边安顿下来后,他就只是这样,静静的坐在那块从涯边冒出的长石上,望着前方月光混淆着的黑暗,他的视色在几百米之外的便被抵的死死的,可是他总是不甘心,发了狠,直直的瞪着前方。

    他双手深深的扣着石头,手背上青筋虬结,皱起眉头,牙关咬的咯嘣响,一定想要看的更远。

    好像如果能看的到远处黑暗中的事物,便能看到他自己心里深深郁结中被迷茫黑暗抵挡的角落。可是他还是看不清,就像他心头的郁气难舒一样,他苦闷极了,想要大吼发泄,却又不想惊动别人,他直憋得全身颤抖。少年人的眼眶中,已盛满了泪水,他尽力向下撇着嘴,不让眼睛掉下来。

    距离他们离开村子已经五个时辰了。

    苏晓寒看着那个跪坐在自己身前,已哭的没了声的孩子,人生第一次,那么清晰的悲欢离合就这样劈头盖脸的让他深深的感知到了。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也不曾如此的无助过,哪怕是六年前,一个人被一只凶恶大狗扑倒在地上时,因为就算是在那种境地,他也没有觉得自己曾失去过什么,可是看着这个与苏晓天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他在最应该获得的年龄却丢失了所有,苏晓寒突然很心疼。

    他伸出了手拍了拍孩子的头,轻轻的说了声:“没事了。”

    村民们从愤怒到迷茫到接纳到感谢,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苏心雨她们帮助救治伤者,将几位奄奄一息的老者,几近心死的女子一一安顿,照顾好。

    李升龙他们则救火,搭屋各司其职,苏晓寒则与苏森一起将十余位魂不守舍,惊魂未定的孩子聚拢,一行人将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一刻钟后,终于都忙完了手中的活。

    苏天清给这些小孩洗干净了手脸,毕竟不比城镇的孩子,小小的身体上居然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

    那个失了父亲的孩子,还在村头站着,脸上犹有泪痕,却不免带上了羞怯,低着头抠着手指,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苏晓寒。

    苏晓寒微微一笑,拉着他在村头石桩上坐下,孩子红着脸,低声说道:“那个,大哥哥,对不起…”

    苏晓寒笑着摇了摇头,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我叫苏晓寒,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抬起头,看着苏晓寒,眼晴没了仇恨之色,却是大且有神,像两颗水润的黑葡萄,有孩子独有的纯真,他慢慢的说道:“我叫余安。”

    苏晓寒一愣,那孩子忙道:“大哥哥,你觉得不好吗,这个名字我父亲说是他花了好大功夫,才向隔壁村的王夫子求来的,说是能让我平平安安…”

    余安说到一半,又想到了父亲,眼睛登时又红了,他低下头,伸出被晒的皲裂的小手,抹了抹眼睛,苏晓寒心中一暗,忽而他拍了拍孩子,道:

    “余安,你想不想练武。”

    孩子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的声音还带了丝哽咽,“我当然想呀,可是练武太难了,父亲说只有离这好远好远的地方的人才能练武,我们都不会…”

    苏晓寒微笑道:“我会一些武功,你想不想学呀。”

    “真的吗,大哥哥你真的会功夫吗,你没骗我吗。”

    “当然了,我怎么会骗人呢,骗人是小狗!”

    “那你到底想不想学呀!”

    “想想想!大哥哥,余安求你教我。”

    苏晓寒哈哈一笑道:“那好吧,我教你的,可要好好学。”

    余安重重的点头,苏晓寒便拉着余安到了村前的一片空地上,接下来二个时辰,他将一式大崩掌一招一招的教给余安,看着他最后笨拙的打出这门三流武学的架子,苏晓寒点了点头,又将引气,练气的最简单功法也教给了他。

    余安和村里的孩子都没有读过书,就算苏晓寒写下来,他们也只能干瞪着眼,眼冒金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苏晓寒只能用笨法子,言传以身教。

    不辞劳烦终是教会了他行气,等到一切都教毕,十余人已在不远处牵马待他。

    苏晓寒得走了。

    余安很聪明,他再没有哭闹,因为他觉得学了武功就变成了大人,以后也一定会成为像父亲,像大哥哥一样的人,所以他只是与村里其他人一起,目送着苏晓寒跨上马。

    但就在众人要纵马奔走之际,余安向前跑了几步。

    他的小手攥的紧紧的,这一刻泪水夺眶而出,喊道:“大哥哥,余安一定会好好练功的!”

    苏晓寒回头对他笑了笑,伸出了大拇指。一声嘶鸣,苏晓寒身下的马儿抬起蹄子,一行人便在众人的眼中化作了惊鸿,飞扬的尘土中,已渐渐望不到他们的身影……

    若干年后,小村庄已经繁荣成了镇子,再没有了盗匪横行,那个当初一脸坚毅的少年也已经成了整个小镇的保护神,只是当初那人教他练功的地方一直都在,他依旧每天都来…

    苏晓寒在飞奔的马背上,轻轻的念道:“余安,余安,希望你余生一直平安。”

    ……

    苏晓寒在涯边瞪的久了,也出神的久了,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近了他。

    “大公子!”

    苏晓寒如梦方醒,他回过头来,眼睛里竟爬满了血丝,李升龙扔过来一只水壶,他伸手拿住。

    “还在想今天的事吗?”李升龙在他身边坐下,笑意温润。

    苏晓寒没有说话,他低下头轻轻点了点,而后抓起水壶,猛的灌了一口,山里的水清澈甘冽,清泉入喉,他终于觉得心里好受了几分,他看着眼前的黑暗,像是直面自己的无助。

    轻声道:“升龙叔,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许多事我也处理不好,我甚至不知道,练功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曾经在许多人面前夸海口,说一定要为西荒做一些事,可是呢,我又能做什么,真有事了,我什么都不会做。

    看到那些村民,我简直要疯了,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只是想每天都能过的去,能穿的好一多,能吃上点好吃的,他们或许从来都没有伤害过别人,可为什么就是有人要去破坏他们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点东西?

    今天的那个孩子,我真的心疼极了,这世道果真是善者弱者就要给人骑到头上吗,我从来没有过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世人,可是想不到……”

    他双拳死死的握住,手指险些要扣住肉里,“我想不通。”

    李升龙在苏晓寒身边坐着,轻摇着折扇,静静的听他说话,顿了一少会,他将折扇轻轻的收起,缓自道:“大公子,可否容听升龙讲一个故事。”

    苏晓寒望着他点了点头,李升龙依旧在笑,只是在这方神色下却带上了极深切的悲苦。

    他兀自开口道:“从前在洪元州,有一个小镇,名叫永平,这镇上有一个秀才,大家都说他天分很高,才十七岁就过了府试,他自己当然也颇为高兴,在这崩

    坏的世道里,能取得功名,他就可以去镇上的司守里当差,家里的母亲和去年才嫁过来的妻子就能轻松点,或许以后全家人也不用勒着裤腰带,盘算着天时过日子了。

    他越想越觉的开心,回家的路上,他越走越快,只想着快点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最亲的人。

    可是当他兴高采烈的回家了,却发现有些不太对,小土屋的木栅旁站了两个高大的家丁,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镇上一个大地主家的仆人,他急忙进了屋,看到地主坐在木桌前正和他母亲和颜悦色的说些什么,地主的儿子站在后面,东张西望。

    那地主见他回来,脸上更多了几分笑容,颠三倒四的夸他不是一般的人,过了许久,秀才才听明白,原来地主知道他过了府试,便动了心思,想让他让出秀才授挂,以他儿子顶缸,当然,会给他们一大笔生计,那地主说完便带着儿子家仆走了,说是让他们好好考虑一下。

    秀才和母亲妻子商讨了一番,终于还是迫于别人势大,准备答应了,决定等二天就去和地主妥协,可怎么都没有想到,当天晚上便出了事。

    那天下午,秀才去镇子北边的田地里收几棒玉米,他成了秀才,妻子说一定要为他做顿好饭才行,家里还剩下一些米,合着玉米,可以做一大锅玉米粥呢!

    秀才坳不过妻子,只好照做,可当他兴冲冲的背着兜子回家,家中的一切却让他肝胆欲裂,我推了门,看到了这一辈子我都忘不掉的画面!”

    李升龙的情绪陡然的剧烈起来,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竟然改变了语气,“我看到那个畜生!就是白天那个地主的儿子,他正缓缓的坐在床边穿着上衣!

    我母亲躺在地上人事不知,我的妻子,她拿着衣服,躲在床上的墙角,瑟瑟发抖,我感觉我的心都要从胸腔里炸出来!

    放下背兜,便直接冲了过去,我那时候只想了一件事,就是杀了他!

    可是…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只是一个穷书生,又怎么打的过有几下把式的人,只是几下,我便给他打晕了,最后一刻,我看到了他看着我们的眼神,那是看着牲口的眼神!”

    缓了缓,李升龙好似发现自己的语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没有再改口。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我看到母亲安安静静的平躺在床上,手脸已经被人洗的干净,换上了一套过年都舍不得穿的新衣裳,桌上放着一碗还有热气的玉米粥,房间被收拾的整洁。

    可唯独看不到我的妻子。”

    李升龙泪流满面,“碗边有一张素笺,我立马抓到了手中,上面写着,'妾已身污,令君受辱,岂敢再与君相配,不能侍奉君左右,万望珍重,若有来生,唯愿再与君同携,长伴君身'。

    我发了疯似的,大声喊叫她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我连滚带爬的奔出了屋,终于在屋后的核桃树上,看到了我的素娘。”

    李升龙重新平静了下来,脸上又恢复了三分笑意,但眼泪还是漱漱的往下流,“嘿!那天素娘真美,她涂上了往日一次都舍不得涂的妆。

    那是她的嫁妆,真美啊,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只是,我的素娘,何德何能将你骗到手了,为夫又何曾会嫌弃你半分,你知道吗,那天的粥真的很好喝,只是落到碗里的眼泪却很咸,咸的好苦……”

    这句,他是在心底说的,苏晓寒听不到。

    李升龙暗暗摇了摇头,用衣袖将脸上的眼泪抹掉,他哈哈一笑,道:“大公子,我说的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