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相思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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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取命

    平嫣望着沈钰痕。他长得真是好看,像是文人墨客笔下一篇无可挑剔的锦绣华章,写花写月写山河,春夏秋冬的景致都在他的肌骨里。

    其实她早该想到,不论长相,还是性情,他都不可能是小时候的九州哥哥,只是她不愿相信那样天方夜谭的真相,又或许是她无法接受,所以一错到底。

    她也曾听他讲过那段旧事,他被董国生的人绑去,凭着些小聪明逃了出来,跑了一天一夜,最后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找不到回家的路,饿得啃树根草皮。

    其实他并没有给许家带来灾难,真正给许家带来灾难的人是董长临。她算是想明白了,那兵闯进许家的那晚,董长临为何那么惊慌害怕的拉她跑出了屋子,为何那些兵根本拦都不拦他一下。她还记得天明时,大雨已经停了,家也没了,焦黑废墟上浓烟缕缕,她跪在那里,他抱着她,说,妹妹,我会陪着你。

    唏嘘感怀的人群外渐渐传来军靴的沉重响声,他身子猛地一僵,然后猛地将她推开了,她歪在水洼里,一身的泥。他战战兢兢的,不敢再看她,只一个劲的拨开人群往外跑。

    两街杏花经雨,翩然零落,漫天满地的飘着。她咬牙站起来,透过熙攘人群,看见他几步一回头,步步都离她越来越远。

    当时她从爹娘口中隐约得知他是来避难的,捱过这一阵,他的亲人们就会来接他回家。她看见两侧卫兵开道,一个身材臃肿穿着军装的男人拉着他的手,他的亲人终于来接他了,可她的亲人却一夜之间全没了,他像丢弃一只野猫野狗似的,并不愿意带走她。

    董长临会抛弃她。

    但沈钰痕不会。

    她轻轻抚上沈钰痕的脸,吻上他的唇。往事打翻了酿造岁月的瓶,她泪如泉涌,沈钰痕扣紧了她腰身,像是在为来世打下印记似的,他们用尽所有的力气缠绵相爱。

    车夫长吁了一声,朝里喊道:“到了。”

    沈钰痕擦了擦她脸上成片的泪田,笑道:“傻瓜,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我的孩子受到一点伤害。”

    他们下了车,早有副官在外等候,那人一副笑面虎的模样,客客气气的引他们进去,一摆手,一溜卫兵小跑过来,皆荷枪实弹的跟在他们身后。

    穿过一道长廊角门,方见二重院落里一排气派的青砖瓦房。副官将他们领到了屋前,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几声痰咳似哼唧。

    副官推开门,只见白烟滚滚,呛鼻熏眼,扑面而来。

    平嫣却步不前,朝里看了一眼,里面活像个蒸笼,一排矮榻上躺着一个个死面馒头,挑着大烟杆子,正啧啧吸得入魔。

    沈钰痕脸上露出深恶痛绝的神色,一脚挡在了平嫣面前。副官冷嗤了声,心道: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还有闲情操心别人呢。却不敢惹恼他,传闻中沈家二少脾气可是爆的很,只道:“进来吧,司令在里面。”

    “我妻子怀着孕,不好闻大烟,她就没必要进去了吧。”

    副官道:“这可不行,司令有交代,他要亲自见这位小姐。”

    沈钰痕还要反辩,平嫣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什么,自她腋下解了帕子,蒙住她口鼻,“人多烟杂,我不许你闻那些腌臜气。”

    屋子里天昏地暗的,五六个大烟鬼们各自浮游,没了魂魄,形销骨立的躺在那儿,横七竖八,如一捆捆奇形怪状的干柴,几乎察觉不到他们进来。

    一旁的黑漆小桌上,董国生正凑了只烛苗烧烟泡,烧好往烟嘴里一塞,急不可耐的吸上一口,仰着头闭眼,两腿一蹬,五体舒泰,体味着无穷后劲。

    副官走上前,俯身倾耳说了几句话。

    董国生慢腾腾睁了眼,像具行尸走肉似的走来,趴在沈钰痕脸上端详许久,甩着烟枪穗子哈哈的笑,“你小子真是够命大,怎么这么多次都死不成!”

    沈钰痕亦笑,雾霭森森的,只露出牙尖一点寒光,“我要是就这么死了,你还能打什么算盘呢?”

    董国生眯着眼,“你装了那么些年了,见了我总是低声下气的,现如今装不下去了吧。”

    沈钰痕道:“看在长临的面子上,我并不想计较多年前的那些旧事。可在崖边你赶尽杀绝,我总不能逆来顺受吧。”

    “不计较?说出去谁信哪!若不是当年你在半路逃了,你哪能活到现在呢?你老子一辈子都斗不过我,你也没这个能耐!”他得意的咧嘴,油乎乎的目光眄到一旁的平嫣身上,忽伸了手出来,沈钰痕一把掰过他的手,狠狠一丢,“敢动她,我要你什么都得不到!”

    董国生上上下下打量着平嫣,噎噎地笑,“你可真是好算计,哄去了我儿子的半条命,到头来却和沈钰痕情深义重了。我真想不明白你这么处心积虑的,先在封城接近我,后又接近长临究竟有什么目的?”

    平嫣心想:你自然不会知道,你以为许家人死尽了,就能高枕无忧了,可人世一遭,哪有欠债不还的道理。

    她并不想再浪费时间,道:“青铜盒子就被我藏在三里地外的一间破客栈里,你把富春居的合同给我,那盒子就是你的。”

    董国生挑眉而窥,似在揣摩她脸上的表情,“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们都活生生的站在你跟前了,还敢耍什么花招吗?只是我也得打算打算,万一在你的地盘上你过河拆桥痛下杀手呢?所以你还是来跟我走一趟取盒子吧。”

    董国生料他俩单枪匹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并不疑有他,乐乐陶陶的让副官取来了合同,先掩人耳目的揣上一路再说,以为出了行辕他们就有机会逃掉了吗?就算为儿子出一口恶气,他也要将他们活剐了。青铜盒子是他的,富春居也是他的,还有这两人的命,一箭三雕。

    沈钰痕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要一个人的命。”

    董国生心里一跳,“谁?”

    沈钰痕面色不改,眼底却乍然怒涛狂澜,直直指向榻上一团人影,“程立。”他真是恨得牙根痒痒,若不是程立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怎么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董国生吃了一惊,讽道:“你一个阶下囚,你觉得你还能为所欲为?”

    沈钰痕冷哼,“不过我相信这次你一定会让我为所欲为的。如果程立不死,青州就是他的,可倘若他死了,青州便是你打下来的,你继任青州司令不是名正言顺些吗?”

    说着拔下平嫣发上的簪子,几步上前,指夹钗尖,干净利落的砸下心脏,只听得声利器穿皮刺肉的凛短乍响,不消一秒。尚在沉沉烟梦中上天入地的程立立即断了气,大张着嘴,连眼睛都没睁开。

    董国生早有此意,只是诸多顾忌,难以下手,今日沈钰痕正好顺水推舟了。

    他假仁假义的连叹了几声,吩咐副官道:“再过半个时辰,你找人来敛尸吧。真是天妒英雄,程师长劳苦了恁些时日,好不容易放松一会儿,怎么抽个大烟就给抽死了呢?”

    车夫是易逢君的人,十分可靠,他们还是坐马车,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卫兵。副官开来了汽车,董国生刚上去,后头花牡丹就嚷嚷叫叫的撵来了。今日她不作贵妇装扮,只穿一身素净的缎子裙袄,面上也只是略施粉黛,如临家女儿般干净,在戏班子里她就常这样打扮。

    “司令,你们这是要哪里去?带着我去吧,这里闷死了,去哪里都比这里强。”

    果然是人靠衣装,董国生觉得耳目一新。她嘟嘴撒娇,嗓音软软的如一丛花蕊,只往心里挠。他一想,也好,她不是那女人的师姐吗,说不定关键时候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况且这一路寂寞,也有个女人排遣聊慰。

    许是被那一杆杆枪怼着,车夫也有些胆寒,车子颠颠簸簸的,晃得平嫣有些恶心。

    沈钰痕要她靠在怀里歇息,一手轻轻抚着她隆起的小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是男孩女孩呢,男女都好,只要是我与她的孩子,也许爸爸不能亲眼看着你出生,但爸爸必然会保护好你和妈妈。

    帘卷,风雪仍烈。董国生老奸巨猾,临行前竟调来了近百个亲卫随行保护,一路气势浩荡。

    平嫣不住忧心,也不知白衡那边都安排好了没有?可天连着地,地挨着天,白灿灿一片,她看不到路,又觉得哪里都能走,只是搏一搏罢,也不知有几分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