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相思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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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美人刀

    傍晚时分,李庸来了一趟,举止客气有礼,说是沈钰成有请。

    许平嫣默默地跟着他去了。

    沈威蜗居封城,虽够不着治国安邦的边角,但却是极大的发挥了商业头脑,靠着与青州的茶药贸易往来,赚了不少积蓄。所以在这等僻壤之地,沈家小公馆还是一栋三层尖顶别墅,红顶白瓦,精致典雅,前面郁郁葱葱的一片是占地面积极大的花园,里面养着各色花木,围着几片喷泉。

    李庸引着许平嫣,弯弯爬了几个旋螺楼梯,方才走到。

    守门侍从开了门,李庸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并没有要一同进去的意思。许平嫣径直走进去,心里却毛毛的。

    屋子烧着汽水管子,轰得暖如三春。外堂围了半圈子西洋软沙发,沙发上罩了半截蕾丝缎子套,琉璃长桌子上摆了几盆兰花,沙发后拉着纱帐子,帐子后人影晃动,隐隐约约看到一张西洋圆床,沈大少光着半个身子,肩膀上缠着沁出血的绷带,正调弄着桌上的药碗。

    沈大少察觉到她,一手掀开帘子,一手端着药碗出来了,面无表情的停在一步外。

    军中劳苦,经年风吹日晒,他的肌肤呈麦色的褐黄,像是肆意蔓延的黄土地,上身健硕,皮肤结实精密,一块块肌肉如拱出的矮山。

    许平嫣望着他,脸不红心不跳。

    沈大少摇头苦笑了声,自顾坐在沙发上,放下药碗,伸手解着一圈圈绷带,后用碗里的刷子蘸着消炎药往伤口上抹,因着行动不变,药水洒得遍地,莫名有些滑稽。

    许平嫣只想快些离开沈家,不想再做任何无谓的消磨,遂一言不发的夺过在他手里不甚灵便的药刷,走上沙发前,矮蹲下来,蘸着药水涂他肩上的枪口。

    枪口外翻着烂肉,已微微结痂,血窟窿黑红。

    那软软的刷子头,力道不轻不重,如给人挠痒的清风,沈大少好似没那么疼了,垂眸望着她。她长如蝶翼的睫毛在华灯下渡着流光。

    许平嫣擦好了药,抬头问,“新的纱布在哪?”

    “在抽屉里。”沈大少难得温顺,说着指了指沙发下的第二层抽屉。

    许平嫣自抽屉里取出剪刀纱布,剪成长条状,倾身过来,手穿过沈大少的脖子,快速的缠好。

    她的影子落在沈大少身上,如一片薄云。沈钰成褒扬不明的道:“你可是立了大功。”

    许平嫣手上的动作一顿,忙打好了结,退身一步。

    “你很聪明,配合的也很好,临危不惧,不吵不闹。”沈大少一手搭在沙发上,姿势很惬意,眸子里却阴暗不明的。“五毒山上的流寇曾是我父亲军中的一部,后跟了董国生。再后来揭竿起义反了,就落草为寇,这些流寇们并不烧杀抢掠,据调查,吃的还是军饷,只是隔着十天半月就要来集市附近扫荡一番,目的就是为了抹黑封城的治安,令家父为官失职,难以调任,难以升迁。”

    许平嫣望着他,不知他对自己说这些是意欲何为。

    “董国生一向莽撞,总喜欢被人高高在上的捧着,二弟为了你,在戏台下驳了他的脸面,他前脚刚走,二弟就遇刺,凶手能这么争分夺秒的行事,并在二弟房间里行刺,必当是沈家公馆里的人。想必这些人就是董国生的眼线,我就将计就计,先暗暗干掉一个早就瞄好的卧底,然后捕了你,故意散出去消息,把你抓去五毒山拷问枪毙。其他人生怕你泄露幕后主使人,让董国生的马脚有迹可循,定会拼死杀了你。可巧那些匪寇里有我混进去的一个亲信,他几番鼓动,那些被闷坏了匪寇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要借着此事来煞一煞我们的威风。可威风没煞好,就被一锅端了,真是多亏你。”

    他神情里叱诧风云,目光炯炯有神,含着笑,却令人生畏。

    许平嫣彻底明白了过来,她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一举铲除了董贼暗线与封城流寇。

    许平嫣捏紧了袖边,腔间沉闷似火。凭什么她的命就是任人鱼肉的草芥!

    “你是在恼我吗?那日开火后没有像二弟那样舍身救你?”他的声音沉沉的,带着恳切。

    “你是长官,我是草民,我们非亲非故,你能留我一条命,我已经很感激了。”许平嫣淡笑着,脸色虚白,那眼里的温度已冷得摄人。

    沈大少站起身,温文尔雅的拍了下许平嫣的肩头,像友爱的兄长,声音恳切,“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只需要一把美人刀就能割破他的喉咙,你愿意做我手里的那把刀吗?”

    许平嫣抬眼,见沈大少笑着,那表情像是在讲一件无关紧要却有趣的琐事,温和的自然而然。

    许平嫣吃了一惊,转瞬神情冷冰,那眼神像是隐匿在丛林里的猛兽,立即就要呲一呲獠牙。照他信誓旦旦的语气,想必早就看穿了她要刺杀董国生。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太过复杂,太过可怕,时深时浅,实在不好相与,盲目共事,遂伪笑道:“我实在是听不懂大少爷的意思。”

    沈大少摊了摊手,笑容云淡风轻,可那眼里聚着光,忽明忽暗的闪烁,“你袖子里二弟能知道的事,我自然也能知道。”

    戏台下沈钰痕是想方设法的去救她,而眼前这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是尽在掌握中的冷眼筹谋。

    “二弟是太心急了,且他一向天真善良,不懂其中厉害关系,其实他救不救你都不对,他救你,会得罪董国生,他不救你,董国生若死在封城,我父亲难辞其咎。若是我呢,就任由你去刺杀他,然后在关键时刻捕了你,救下他,这样我沈家好说话,兴许还能暗度陈仓救你一命。”他很坦诚,顿了顿,“你愿不愿意做我手里的刀?”

    比起他的深谋远虑,厉害把握,许平嫣觉得自己就是花拳绣腿,盆碗里任人戏耍的蛐蛐儿。

    许平嫣稳了稳心神,松眉强笑道:“大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怕是做不了你手里的那把刀,乱世之中,我只是一介女子,实在不够锋利。”

    话罢便转身走了。

    “后日我便动身去青州,跟不跟我,由你。”沈钰成的话里毫无一丝被拒绝的不快,声音沉郁,底气颇足。

    许平嫣拧开门,出门时正撞上一位美丽动人的少妇,那少妇低盘着如意发髻,髻上斜斜插了支翡翠垒垒的垂花簪,一袭中式太太的缎子宽裙,柳眉杏目,梨涡含笑,扶着微微凸起的小腹,笑得温柔可亲,单纯善良。

    想必这位就是沈大少的太太。

    许平嫣弯腰拾起撞掉的帕子,见那帕子尾亦绣着一丛兰花,想是这位少奶奶应是极钟爱兰草。沈大少也应是极尊敬宠爱这位妻子。

    徐婉青接来她手里的帕子,微微点头。

    许平嫣颔了下首,便退身去了。

    旁侧两个女佣见许平嫣走远了,眼色不屑的在徐婉青跟前嘀咕了几句,大多不离狐媚胚子一类。徐婉青笑着摇了摇头,笑容柔柔,打了几个手语,那两个女佣顿时低头不语了。

    隔日清晨,许平嫣坐了黄包车,去了弄堂。师父果然走了,她进去自己的屋子,默默收拾行李,只一套戏服,两身旗袍,并一盒脂粉匣子。

    她正弯腰收拾,忽然两只手臂自身后牢牢圈住自己的腰,醺热酒气扑到耳边,眷念深情又悲哀,“是我无权无势,又胆小懦弱,不敢闯进警察厅里,只能躲在角落里喝的大醉,等你回来,或等你的尸体回来。”

    许平嫣安静地掰开白横的两手,转身过来,望着他混沌的双眼,淡淡地,“乱世之中,人如浮萍,况你我又毫无干系,你没必要为我去做危极性命的事。”

    白横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般,一把扳上她的肩膀,剧烈的摇晃着,大声道:“什么叫你我毫无干系!什么叫我没必要为你冒险!”说着声音缓了下来,眸子里愁雾暗织,失了神,“你明知道,我,我对你......”

    “可我对你没什么!”许平嫣厉声打断,拨开他的手,泠泠清清的,“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是儿女情长的小女子,注定命无定数。况我对你,只有同门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她只是不想连累他。

    白横笑了声,眉目儒雅,胡匝暗青,修长的身子颤颤地,潦倒寂寞,却忽然鬼迷心窍了般,将许平嫣扑在床上,手忙脚乱的解她的扣子,“可我不能没有你,可我不能没有你,师妹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许平嫣摸索出皮包里的弯月刀,双手握着,举到他脸上,刀尖寒芒锃亮,对着他的额头,“滚开!”

    白横忽地停了动作,两手在空中无处安放的举着,那表情似惧似慌,一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哽咽着解释,“师妹,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许平嫣轰开他,拿了行李起身,隐去眼角的微泪,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定然道:“告诉师父,我就不回戏班子了,他的教养之恩,若我有命,自会报答。”

    “你要去哪!”白横想要拽她的衣角。

    许平嫣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不再看他,便大步走了。

    一推开门,却见沈钰痕耳朵正贴着门听墙根,顿时被她吓了个踉跄。

    许平嫣目光平淡的望着他,若无其事的扣着领子上的花扣,错身走了。

    沈钰痕拿袖子掩着两眼,偏又很不要脸地,想要再看一眼,扭捏思量了半晌,再抬眼却见人都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