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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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萧苏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从西峰群岭里流出,这条发源于云岭之下的水源穿过了屋舍错布的小镇,小镇被哗啦流淌的河水一分为二。

    小河叫做月亮河,小镇名为萧苏镇。

    河岸左侧住着萧氏族人,右侧是苏氏一族,两族围绕着月亮河这条水源,在西峰群岭的边缘已世代居住了不知多少年月,连接河岸两侧的,是一座黝黑的古木桥,桥沿上捆着硕大的朱红铁索,显得极其神秘庄重。

    前两日刚下过暴雨,河水上涨得厉害,清澈的水流从河底宛如巨蛋般的鹅卵石上奔腾流去,带来无尽的凉意。

    桥下河畔浅水里有人影浮动,有人正顶着夏天午后毒辣的阳光潜在河水里翻腾。

    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赤裸着上半身,瘦骨嶙峋,皮肤像那古桥一样黝黑,穿着条脏兮兮的白短裤,坐在河边的柳树下盯着翻腾的河水,认真守着面前的鱼篓。

    桥上一个胖胖的蓝衫中年妇人路过时,看见了柳树下的小男孩,走到桥边朝着他大喊道:“苏漠,你哥哥哪去了?”

    苏漠指着河水。

    “在那里。”稚嫩的声音回答。

    “淹死了?”

    听出对方语气里戏谑的意味,苏漠不答话了,只白了中年妇人一眼,他不喜欢那妇人,她是苏源贵家的仆人,而苏源贵是萧苏镇上最有钱有名的富豪,豪门犬傲,这妇人平时到他们肉铺上买肉时说话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还爱指指点点,争斤夺两。

    河水哗啦,水面下冒出一个光膀子的男人来,古铜色的皮肤,身形健壮。

    他便是苏漠的哥哥,苏冷,今年才十六岁,但小镇生活的艰辛早已将他磨砺出一副男人气概,浓眉大眼,轮廓硬朗如刀削,眉宇里没有了丝毫这个年龄该有的稚气。

    他将手里抓住的一条已被打晕的鲢鱼扔给苏漠,小男孩熟练接住空中扔来的鲢鱼,小心翼翼的将其放进鱼篓。

    “什么事?胖大婶。”

    苏冷将头上绾起的长发放下拧干,一边走上岸,一边仰头问桥上的蓝衫妇人。他的声音很低沉磁性,仿佛声音也跟着他的眉宇不符年龄的早熟了。

    “明早记得给我们府上送半边猪肉来,千万别忘了。”

    “半边?源贵老爷又要办什么大事么?”苏冷驻足在柳树下,好奇询问。

    蓝衫妇人脸上露出自豪得意的神色,回答:“呵,你还没有听说么?苏大少爷明天要回家呀!所以明晚咱们府上要设宴给少爷接风,宴请来贺的亲朋啊!”

    “苏尘大哥?他不是在神月军中就职么?”

    蓝衫妇人皱了皱眉头,她只知道府上收到军中传来的书信,小镇上最值得骄傲有名气的苏家大少爷明日要回家,却不知道为何回来。

    “你只管送来就好了,问这么多干什么?”妇人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苏冷忽然又好奇追问:“现在太阳这么大,胖大婶你去对面萧氏族落干什么?”

    “老爷吩咐我去请刚从云岭回来的萧娃明晚到我们府上赴宴。”胖大婶顿住脚步,凝着眉头,提起这件下贱差事时表情里有着说不出的不情愿。

    “萧娃?”苏冷疑问着,忽然想起前几日听镇上有来铺子里买肉的客人提起过这件事。

    “是以前那个在你们府上浆洗衣服的萧灵芝阿婆捡到的萧娃?”

    胖大婶摆摆手:“除了那个野种还有谁会贱得连名字都没有?你看你们两兄弟都有名字不是么?哈哈——”

    说完,蓝衫妇人便径直走了,带着哈哈的嘲笑,苏冷无言,他早已习惯了这妇人仗着在苏源贵家为亲仆,行事说话一贯以揶揄比她身份低微的人取乐的作风。

    他脑子里此刻在想着的,是那个叫做萧娃的人。

    实际上,自从前几日左岸萧氏族落那边某个贩卖烟草的老头子提起过萧娃以后,他就时常在脑海里想起这个名字。

    之前他并未见过萧

    娃,纵然那个和自己同龄的男子曾在左岸生活过十年。

    据他所知,整个萧苏小镇,曾经见过萧娃的人也并不多。

    小镇位于西峰群岭与外界西皇朝相接的咽喉地带,民风淳朴,也很直接,在言语谈吐上没人会过多的照顾他人的心理感受,尤其体现在童言无忌的小孩子之间。

    萧娃的身世每当在小镇大人们口中提起时,总是用野种、没人要的私生子这类词语称谓,新奇的词语落在自家小孩耳里,第二日便会在儿童间迅速传开去。

    萧灵芝一生孤寡,好不容易晚年在河畔捡到个宝贝孩子,怎愿意让萧娃受着同伴这样的嘲笑长大?

    慢慢的,他身边的玩伴也就被她驱逐开了,听说萧娃就是在过于孤寂的环境中长大才会导致他后来性格怪异孤僻,十岁时离家出走投了云岭黑铁甲士。

    关于这些传言,苏冷并没有多少感触,他心底之所以会对那个人有特别的印象和记忆,完全是因为那人逃离小镇的那一年,他的人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家破人亡,全家只剩下了他与三岁弟弟苏漠相依为命,寄人篱下。

    那年整个小镇上最最值得人们茶余饭后提起的两件事便是他们家的变故和萧娃的离家出走,于是,萧娃这个名字也成了他人生里的记忆节点,至于身世,他们现在多少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忽然想去见一见萧娃。

    “死妇人!”

    等胖大婶走远了,坐在河边的苏漠忽然嘴里碎碎的骂了一句。

    苏冷笑着伸手抚摸一下弟弟的脑袋,安抚对方。

    他知道弟弟苏冷心里在恨胖大婶先前开玩笑说自己淹死了水里,他并不介意这些对自己恶意得有些诅咒意味的玩笑话,但他弟弟一直很介意。

    …………

    …………

    胖大婶站在草屋院子外篱笆旁的大榕树下往院子里张望了许久,门是关着的。

    萧灵芝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子早在两年前就死在了月亮河畔的洗衣石上,这处远离萧氏族落的小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已快有人忘了路边还有这样一座孤落落的小屋。

    胖大婶没忘记这草屋的位置,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喊,更不情愿抬脚走进这杂草掩映的草屋里去。

    “萧——萧娃?”

    终于,她酝酿了许久,才挤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意,以此展现苏家大府的邀客热情,大声喊了出来。

    很快,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个子较矮,面容姣好,眼神里带着戒备。

    “干嘛?你是谁?”

    胖大婶的笑容僵了僵,她没想到萧娃家里还有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更没想到这小姑娘语气这样利落干脆得简直锋利如刀,刀锋就抵在了她喉咙上,让她半晌答不出话来。

    “呃——那个——萧娃在吗?我是右岸苏源贵老爷家的仆人,老爷吩咐我来见见萧娃,你可能不知道,他阿婆生前曾替我们府上做事的——”胖大婶尽量保持着大户人家府上仆人该有的气度,但她不知道,无论她怎样礼貌客气,也掩盖不住自己神情上的那几分趾高气扬。

    “哦,原来是个仆人。”小姑娘面无表情的打断了对方的话,语气冷冰冰的:“你自己进来吧,少爷有伤在身,下不了床。”

    胖大婶终于收起了最后一丝笑容,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在小镇上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瞧不起,眼神里已恨死了那个小姑娘。

    但是进屋后,她便又忍不住露出了先前那礼貌热情的笑意,甚至更加浓厚,更加真诚。

    一切都只因为,床上坐着的那个白衣少年——实在太好看了——亦或者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漠然从容的气度令他不自觉的出尘了几分?

    总之,在小镇生活了几十年,她还从未见过眉宇里有这样脱俗气质的少年,这样如仙神一般无染俗世气质的人物,不是只在那边无尽峰岭里的修行大派执剑宗才会

    有的么?

    她不懂,只知道,这个男子,比她想象之中的野种形象高出了恐怕不止十万八千里。

    屋子里很简陋,仅仅一张床,和一些简单灶具。

    喝过小姑娘端来的粗茶,胖大婶忍不住热情的开口道:“萧娃啊,你才初初回来几天,你阿婆两年前也去世了,她一生孤苦,没给你留下些什么,今后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派你这小丫头来我们府上找我便是了——你看看你这屋子里,夏天连个蚊帐都没有。”

    床上面色苍白的少年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还未开口,一边的小姑娘却叉着腰噘着嘴发出了一声冷冷的嘁。

    “我才不要给他跑腿,我可不是他的什么丫鬟。再说了,我们用得着蚊帐么?”她说着,得意的看了白衣少年一眼。

    听到后一句话,少年没忍住笑了出来,引出一阵咳嗽。

    胖大婶自然不知道两人的来历和其中缘由,看得不明所以,少年心里在想着,有她在,这些天确实没一只蚊子进过窗户,况且,再厚的蚊帐也拦不住这只最大的蚊子呀。

    “莫非你们成亲了?这是你内子?”蓝衫妇人好奇追问。

    小姑娘不屑的脸色更加明显。

    冷冷的抢着回答:“切!我才不会嫁给他呢!”

    少年早已习惯了小姑娘这性格和行事说话的作风,摆了摆手,转移话题问:“大婶可知苏老爷为什么要邀请我去贵府赴宴?”

    “你不知道呀?咱们府上苏尘大少爷在神月军供职,老爷念着,你也在云岭黑铁甲士里入伍了六年,同为西皇朝保家卫国,这次雪妖进犯,大少爷所在的神月军和你所在的云岭黑铁甲士一齐击退了雪妖,所以——”

    “雪妖退了?”少年讶异的打断道。

    蓝衫妇人摆摆手,脸上溢出轻松骄傲的笑意:“退了,退了,那群畜生,怎么可能打得过大少爷所在的神月军呢?”

    听到这个消息,少年沉默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劲,雪妖大举进犯,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击退?

    蓝衫妇人沉浸在苏家大少爷所在的神月军击退了雪域雪妖的自豪情绪里,满怀骄傲得意的神色,良久,才放下手上的茶杯,起身准备离开:“萧——少爷,咱们府上的邀请我已经传达到了,你身子方便的话,请明日一定前来赴宴。”

    出于对白衣少年的良好印象,妇人终于从骨子里被对方无形的气度折服,放下了高傲的身段,改口称对方做少爷。

    少年微笑着点点头。

    走到门口,妇人忽然又回过头询问:“还未请教过这个——丫头的称谓?”

    妇人不喜欢小姑娘言行举止间的无礼强势以及甚至盖过了她的傲慢,于是刻意将丫头两个字说得很轻蔑,并且没有直接问小姑娘名字,而是对着少年询问,进一步从侧面提醒小姑娘自己的身份低微,主仆有别。

    小姑娘不谙人情世故,搞不清楚妇人的用意,但也能明显感受到对方的不怀好意,于是又噘着嘴,瞪着床上羸弱的少年,看他怎么回答。

    “她叫雯雯,姓邱,名靖雯。”

    小姑娘眉头皱紧了几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见床上这人用蚊子以外的称呼称谓她,有些意外,有些——不习惯?

    “萧公子可有确切名字?这么多年来,镇上人都只知道你叫做萧娃。”

    说这话时蓝衫妇人脑子里忽然想起刚才在河边自己还戏谑过对方是没有名字的野种,恍然有些过意不去。

    少年沉默了片刻。

    “我叫萧月亮,你知道,当年阿婆是在月亮河畔捡到我的。”

    这个名字很合理,蓝衫妇人满意的点点头离开了。

    床上的白衣少年心底念叨着这个名字,忍不住苦涩的笑了出来,萧月亮,小月亮,这是偶然?还是天意?

    “变态吧?神神叨叨的一天。”

    雯雯白一眼少年,这样嘀咕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