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桑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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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日月长

    暖阳正高,天青云淡,是个晒被子的好日子。

    听侍女姐姐说,穆奶奶不到卯时就醒了,怕我和萱萱睡不够,待到巳时才派人来叫我们。

    “奶奶菩萨心肠,还请仙家好好珍惜。”

    侍女姐姐说这句话的时候萱萱深有同感,尤其是在睡了两回回笼觉之后,穆奶奶成了她眼里整个玄皞门最和蔼可亲的人。

    幸福,溢于言表。

    穆奶奶早晨听了一出《长生殿》,说到贵妃马嵬坡下死,唐明皇血泪相流,黄沙漫漫,旌旗无光,朝朝暮暮思念断肠,夜来入梦于蓬莱宫见到故人,依依不舍,此恨绵绵。

    穆奶奶突然一摆手,示意停下。

    右手负伤,再加上萱萱还没有从软骨散离缓过来,一出戏拖泥带水我足足演了有两个时辰,我以为她终于听乏了,正想告退去找些空闲,却听她面带愁容,轻叹了一口气。

    “江雪啊,你把穆爻那孩子给我叫来。”

    我心里揪了一下,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继续收拾傀儡。

    “是……”侍女姐姐得了令出去。

    我做了一礼,正要告退,穆奶奶却招手道“你们两个一早上陪老身,幸苦了,过来,喝口茶再走。”

    我与萱萱谁都没有动。

    “哎呀,在我这里不必那么拘束,我就喜欢你们这样的孩子。”

    实在没办法拒绝,我与萱萱上前一人领了一杯茶。

    翡翠茶盏,汤色清亮,有小叶肥绿而多毫,条索而紧凑,其味清爽,醇厚甘甜。

    茶名,庐山云雾。

    我以前在的酒馆里,有这样的茶叶。

    “你们两个谁要是猜出这个茶的名字,我这里还有蜜枣龙眼,我就奖励给谁。”

    穆奶奶看我们完全像看两个小孩子,又是逗又是玩,开心得不得了。

    萱萱倒是很喜欢这些小食,争了先道“西湖龙井!”

    “呵呵,不对。”

    “祁山小种!”

    “不是。”

    我知道穆爻快到了,想快些离开宜仙殿,便想也不想脱口道“庐山云雾。”

    “哎,这下对了,不错呀,阿鲤。”

    “奶奶过奖,阿鲤只是侥幸猜中而已。”

    “你不用谦虚,”穆奶奶给了我一颗蜜枣,道“从你拿杯子的手法就看出来了,你会泡茶是不是?”

    穆奶奶年纪虽然大,但是眼力却不是一般得好。

    “我……略懂……略懂……”

    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酒楼里的时候,我常常给掌柜的泡茶泡到手软,从黄山毛尖到安溪铁观音,就没有我不会泡的茶。

    眼下我只是担心,要是穆奶奶让我留下给她泡茶……

    “好啊,正好江月今日不在,我就尝尝你泡的茶,相信你的手艺不会比江月差。

    我一口气没倒过来差点噎死。

    江月千里杀我与无形,这么关键的时候,她怎么可以正好不在。

    不,我不要,我手疼……

    “那……萱萱师姐……”

    “她也留下,老身我这儿吃的玩的都有,你要是缺什么,尽管开口,我派人去取来。”

    传说中一尸两命,可能就是眼前这个情况了,其中一个还乐不思蜀,完全不顾我的感受。

    我就不该端那杯茶!

    我傀儡般走到桌前坐下,温杯醒茶,欲哭无泪,强颜欢笑。

    “吱嘎……”

    我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该来的总还是来了。

    “奶奶。”穆爻入殿,缓步行至穆奶奶跟前,跪行一礼。

    按礼,我与萱萱也起身行礼。

    他就像没有看见我一般,整衣在茶案侧边跪坐下,一言不发。

    “爻儿啊,奶奶今日看了一出戏,你猜猜看是什么?”看到自家孙子,穆奶奶气色都好了许多,眉间神采奕奕,年轻了不止十岁。

    或许是穆奶奶经常给身边的人出这种“你猜猜看”的题目,穆爻连猜都没有猜,直接道歉“奶奶阅戏无数,孙儿真的不知您今日看得是哪一出。”

    “你呀,跟棠儿那孩子学坏了哟!”穆奶奶蹙眉,指了穆爻点了点。

    “奶奶教训得是。”

    “认错倒是快,你倒是问问阿鲤,她今天给我演的是哪一出?”

    我端着茶壶的手本就不稳,被穆奶奶一吓,更是抖了得不停,受伤的地方也是一阵阵刺痛,连忙将茶壶放下。

    穆爻并没有问我,说实话,从穆爻进门开始,他就当我是浮光掠影,完全无形,没有任何的交流。

    “回大师兄,”我朝他行了礼,“奶奶今日看的是《长生殿》。”

    依旧没有回应,就连一句“嗯”都没有。

    格外薄情。

    大概,讲清楚御雷石的事情之后,我这种人在他心中也没有多少价值了。

    最让我心寒的是,自己对他居然还抱有期待。

    呵,我这种人,贪心不足蛇吞象,迟早会噎死自己。

    “爻儿啊,我今日看戏,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件事。”

    “奶奶请讲。”

    “你说,你都这个年纪了,有些事,要学会放一放。”

    穆爻不答话。

    我将泡好的茶端到穆奶奶面前,又端一杯给穆爻。

    “人家帝王,梦里游蓬莱,还能见到故人,可是见到了又有什么用呢,故人早已葬在马嵬坡,所谓天上人间回相见,也只不过是帝王的痴想。所以爻儿啊,过去的错就让他过去吧,听奶奶的话,别再做傻事了。”

    庐山云雾茶色清淡,映照穆爻惨淡如霜的神情,渐觉凉意。

    宜仙殿,是不是没有关门,让寒风溜进了殿里,凉了茶盏。

    “奶奶,”他开口,“我可能……还需要时间……”

    “爻儿,都十年了,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还想等等……”

    “就算你等到了,然后呢,你想过没有?你还要再为那人去死吗?”

    我听见穆爻的呼吸,已经不似往常平稳,似有千万种哀恸,积于心底,难以压抑。

    穆奶奶见穆爻这般压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叹息道“可怜我的爻儿。”

    “奶奶,”穆爻起身,行了一礼,“穆爻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去忙吧,去忙,阿鲤,你送送爻儿。”

    我领了命,送穆爻出了殿门,一路无话,他没有回头看我,一次都没有,出了宜仙宫,径直离开。

    回首,远远看到茶案上穆爻的茶,丝毫未动。

    穆爻为一个人死过,那个人穆爻很在乎,他等了十年,还是不肯放弃,他放不下,甘愿继续等,再见那人一面。

    是谁,让这个玄皞最大仙门的首徒,惹了相思的劫?

    说红尘万丈,生死一刹,到头来阴阳相隔,还能如此被人挂念,这样的人,好生令人羡慕,好生令人嫉妒。

    原来,我在嫉妒,我原来是这样善妒的人。嫉妒那些,拥有我希望拥有的东西的人。

    也罢,也罢。

    蓬莱宫里,日月还长。

    第二日,听闻素邈门的人来了。

    来的是素邈门的二弟子,唐璇。

    我不曾听过“唐璇”这个名字,但对“素邈门二弟子”这个称呼有些印象,思来想去,想起来他是送二师姐玉佩并让她哭得稀里哗啦的那个。

    “素邈门二弟子与玄皞门二小姐大婚在即,依照素邈门的意思,要赶在大婚前将二小姐接去素邈门里,好熟悉熟悉环境。”

    侍女姐姐与我相处多日,也算是熟络了,她帮我将今日的道具从宜仙殿里搬出来,边走边与我谈论这件事。

    我倒是不在意那个二弟子会怎么样,倒是穆棠,照她的性子,不将素邈门闹个底朝天,也会拆了半个天权峰。

    “二小姐知道了吗?”

    “听隐宗那里如此安静,二小姐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侍女姐姐若有似无地向着隐宗的方向撇了一眼,脸上写满了“不担心,闹腾是迟早的事”。

    “二小姐……没有对这门婚事说什么吗?”

    “她自然不愿意,为此还跟掌门吵了一架,被罚禁足半个月,天天在屋子里摔东西。从隐宗西侧门到晨圆的碎瓷路,就是用她摔碎的瓷器铺的,你得了空可以去看看。”

    “既然她不愿意,有何必硬让她嫁过去,玄皞门就没有大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什么的?”

    “你猜对了,还真的没有。”

    “但是……我记得平寒长老还有一位……”

    “那是外戚,”侍女姐姐扳着手指将穆氏族谱给我理了一遍。

    “穆老爷子膝下育有三子,长子就是如今的掌门穆酉城掌门,次子穆逸长老,是玉衡峰的长老,最小的是女儿,已经嫁到别的仙域去了。”

    “掌门有两个孩子,长子穆爻,女儿穆棠,就是如今玄皞门的大师兄和二小姐。”

    “穆逸长老有一子,穆文成,是玄皞门的二师兄,只不过二师兄生得柔弱,比起女子还要无骨三分,大家平日里私下都唤他文成公主。”

    “平寒长老与千夕姑姑是兄妹,两人是穆老爷子的弟弟所出,虽说是一家人,但是玄皞穆家主宗向来只有一支,所以平寒长老的女儿不算事穆家主宗的小姐。”

    我听得直头疼,“不对不对,那开阳峰的长老……”

    “玄皞门入门之后要改姓,这一点你是不是知道了?开阳峰的长老穆辰浅原姓顾,是原开阳峰长老的内门亲传,原长老羽化之后,他才做了长老。又因为他原在玄皞是六师兄,如今弟子见了他都称他一声‘六叔’。”

    我算懂了一点,玄皞门主宗来自穆家,其余多以以改姓入玄皞门,成其分宗,如同河流汇集,终成大洋。

    但这样一来,我就更加弄不清楚谁是亲生的,谁不是亲生的了。

    “那……为何平寒长老的女儿不可以成这桩婚事?”

    “素邈门是玄皞天域仅次于我们玄皞门的门派,这次素邈门依附,玄皞门自然乐意至极,然投以玉露,就要抱以琼浆,素邈门提出与主宗结亲的要求,当然要重视,说是一,便绝不能是二。”

    到头来是笙姐姐身份不够,被素邈门嫌弃了。

    “那倒是让他们嫁一个过来啊,不也省事,穆家不是还有两位少爷吗,二小姐也不用嫁过去,合家欢乐多好。”

    我嘀嘀咕咕,想来想去能让穆棠逃离苦海的办法也只有这一个。

    “你想得好是好,假如真能这样,素邈门那闭月羞花的小姐早就嫁过来了。”

    “唐沁萝?”

    “是啊,只不过我们这两位少爷,小的实在体弱,说不定哪日就一病不起,素邈门掌门认为女儿嫁给他定要吃不少苦,坚决不答应。”

    “那……大的呢……是因为眼睛的问题吗?”

    “嘘!”侍女姐姐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我的桌子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问,让穆奶奶知道我们在这里嚼舌根子,还不知道要怎么罚我们。”

    想来穆爻已经与我撇清关系了,他的事我知不知道都没有多少关系。

    侍女姐姐不愧是玄皞门的侍女,见我有些犹豫,立马上前补刀道“你真想知道?”

    “我……不想……”

    她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痒。

    思索片刻,我暗中比了一个手势给她看,“两瓶玉肌膏!”

    见她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我又伸出一根手指,“三瓶!”

    “成!仙家果然同为八卦中人。”

    于是我们两个大白天关了门,缩在桌子边又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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