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五章 苍茫的大地（九）
古书《淮南子》曾记载：“居庸岩险闻于古今，两山夹峙，一水旁流，其隘如线，其侧如倾，艰折万状，车马难行。”
在燕山与太行山交界的地方，雄伟的关城拔地而起，傍一水而立崇山峻岭之间，能看见如巨龙般蜿蜒开来的长城，倘若有幸选一处极佳的位置，蓝天、白云、雄关、长城、傍水而行的几艘小船和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关内建筑群便都尽收眼底。
朝廷设重兵镇守居庸关，守军乃是京营二十四卫之一的铁甲卫，戎人发兵晋州后，居庸关内始终弥漫着压抑的气氛，铁甲卫日日操练备战。天边战云密布，通关的行人少之又少，然而在开光八年五月初的某一日，一个布衣男子走进了关城，守将魏清亲自为他接风洗尘。
魏清乃是当世罕见的五境武人，两朝老臣，常年镇守居庸，功勋卓著，他肯亲自出面接见那个布衣男子，让关内兵将都深感惊讶，私底下纷纷猜测那位布衣男子的身份。
然而诡异的是，那个布衣男子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世上了。
在那之后，当人们确认戎人的确退兵了，一个更大的消息也在居庸关守军内部传开了。
魏将军旧疾复发，要向圣上请辞，告老还乡了。
※※※
时间回到布衣男子入关的那天。
在魏清为这名男子接风洗尘的晚宴结束后，原本热闹的房间里只剩下魏清与男子两人，有的话便能够说出来了。
“魏将军，晚辈知晓您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不喜弯弯绕绕，晚辈也就直说了吧，我们这边，想让将军您做掉一个……不，是一些人。”
魏清平淡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男子笑着摇头：“魏将军，我记得你写给晚辈师长的信里有这么一句话：甘为门下走狗，呵呵，主子要狗做事，结果你这只狗还要与主子讨价还价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介武夫！纵是五境又如何？”
魏清不怒反笑，“是啊，北边那个卢一刀你们也不放在眼里，我算什么呢？”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步走到男子身边，那布衣男子看着魏清，神情一凛，挪了挪身子，与魏清保持距离，魏清呵呵一笑，不再接近男子，开口说道：“只是假如有一天，西北边那个帖木儿打过来了，希望你们也不要把他当一个东西。”
男子冷言：“魏将军，你说这话，若有人参了你一本，你可是要掉脑袋的。”
“使不得使不得，老头子还没活够，还想再活几年，享受一下天伦之轮，还请您高抬贵手，刚才那些话，您就当没有听见吧，至于杀人，可以，你先说说，要我杀什么人吧？”
“魏将军大可放心，我家师长不会为难魏将军，让将军杀的人只是一介押运，师长也没让魏将军您亲自动身去寻他，您只需要把这些天想要通关的人……只要他不是您惹不起的人，都做掉便是了，如今正值战乱，死几个人不是事，如还是有人过问，师长那边自然会帮将军您一一压下来的。”
“押运？”魏清好奇道，“一个押运，是怎么得罪你们这些文官的？”
“这就与魏将军您无关了。”
“让我猜猜吧，这位小小的押运不幸撞破了一些事情，恰巧挡了某些人的财路，而这些人又与你家师长有所牵连
，你家师长不好撇清跟这些人的关系，只好帮着他们，做掉这个押运官，对吗？”
布衣男子神色渐冷：“魏将军，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魏清叹了口气，坐回椅上，望着屋顶天花板，喃喃道，“都是他们的意思。”
霎时间，布衣男子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的目光只在魏清身上停留了少许时间，就立即起身，夺路而逃，但门口早已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冷笑着从人群里走来，用尖利的嗓音说道：“跟我们走一趟吧。”
“嗯，长得倒是清秀，东厂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只可惜犯了事儿，咱东厂就是拿了你的命（和）根（蟹）子，也保不住你的命了。”
那布衣男子被人生生擒住，挣扎着歇斯底里道：“魏清！你疯了！你以为出卖我，这些人，这些没卵子的太监就会放过你吗！”
他的嘴巴被那太监堵死了。
“笑话，魏大将军为圣上尽忠职守，戍关多年，功勋卓著，岂是你这赖狗泼皮能污蔑的?带走。”
那太监说完，转身便要离开，魏清却叫住了他。
“你们……是怎么知道他们要来找我的？”
“圣上应该知道什么，东厂就能知道什么。”
“……好吧，那我呢，我还有事要做么？”
“魏将军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与人周旋吧？但是人，就不要杀了，跟往日一样照常放行便是。”
※※※
“开个价吧。”
“一百两银子。”
“少了，你还有一次开价的机会。”他饮下一杯酒，稍有醉意。
掌柜皱了皱眉，随后伸出三根手指，又叹了口气，手掌完全摊开，“五百两。”
“可以，好了，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摘这个瓢？”
“这个——”
“这是道上的规矩，你不愿说，我不愿干，就这么简单。”
“你一定要知道？”掌柜咬牙问道。
他好笑道：“掌柜的，虽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但这毕竟是结仇的活儿，你不说明白了，我怎么敢帮你去摘瓢？万一这瓢里面镶了金，我还活不活了？”
“你、你等我一天，成不成？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要问一问上面。”
“成，那我就再在你这蹭吃蹭喝一晚上。”
※※※
“好了，我说完了，你接不接？”
他背起蛇矛，拿起一块白银，把玩一番，又把银子放回去，说：“掌柜的，说实话，你给这个瓢开的价有点低了，而且你这银子——有点脏。”
“你什么意思？我就告诉你吧，这活儿你不接也得接，否则就把你的脑袋留在这儿。”
周围满是不怀好意的目光，躁动的空气中暗含杀意。
“你们都是在道上混的？”他环顾一圈，忽然觉得好笑,“掌柜的，可以啊，买了这么多杀手，狗急跳墙了？”
掌柜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
“你们知道人吃人吗？我知道，我不仅知道，我还看过，我不仅看过，我还吃过！我爹我娘，一刀一刀把自己的肉割了，喂给我吃。嘿，现在想起来都想吐，想把自己的胃掏出来，好好洗一洗，但是没法子，我要是把胃自个儿掏出来，我就死了。”
“那个时候我想，咱手里要是有朝廷给的赈灾粮，决不至于有这事儿，掌柜的，你说，咱当时的那份粮食，是不是也落到你们手里去了？”
“你他娘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那是朝廷的赈灾粮！是吃的，是救命的！你们贪了就算了，你们还跟戎人一起贪了！你们他娘的在卖国啊！”
他挥起蛇矛，狞笑着，“还有你们，你们是在跟他们一起卖国你们知道吗？”
“来来来，我顾某人大好头颅，看你们谁能取了去当球踢！”
密密麻麻的人挥舞着兵器袭杀过来，他脸上却毫无惧意，一根蛇矛被他舞地卷起了狂风，将那些人的身体捅了个通透，串在一起。
那被他刻意收敛起来的四境武者的威压，在这一刻猛然爆发。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那位掌柜完全傻了眼，蜷缩着身子躲在一边。他虽然知道眼前这个八尺大汉是道上有名的杀手，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是武道上三境的武人。
“饶命——”
“嘿，晚了！”
※※※
一路走来，他的蛇矛上沾了不少血，有土匪的，有想要杀良冒功的兵油子的，唯独没有戎人的。
风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味，他抽了抽鼻子，一步一个脚印的踩在地上，无名的怒火在胸膛中熊熊燃烧，无处可以发泄。
当下想来，没有为钱财去杀那个举人，做的还是不错的，至于暗地里帮他们除掉某些见钱眼开，实力却配不起这口饭的害人玩意儿，纯粹是个人爱好，不找人动动手脚，他心里不爽，可权衡一番下来，又不免有些后悔了。
“这下得罪不少人呐。”
游荡在晋北，他见过了不少人，看过了不少事，心里着实不好受，结果一不留神，不知不觉就到了边关，望着被毁去大半的关城，心中凄凉，若他是个文化人，只怕当时就要吟诗一首，直抒胸臆。
“嗯？”
关城城下，有一帮人在叫喊些什么。
这些人……要干什么。
他走过去，只听见人群里最后传出的声嘶力竭的呼喊。
“寇可往，吾亦可往！”
他看向那些人，这些人里有一境武夫，有二境武夫，更有几个三境武夫。
他的身上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龙战于野，境界何妨？
他抬起蛇矛，重重拍在地上，大笑道：“好，算鄙人一个。”
他朝着众人拱手，人群安静下来，看着那位八尺大汉，回以一礼。
从北地草原吹来的风割着他的脸庞，头顶滚滚白云惫懒不动，过了很久，却是往北飘去了。
（本章完）
在燕山与太行山交界的地方，雄伟的关城拔地而起，傍一水而立崇山峻岭之间，能看见如巨龙般蜿蜒开来的长城，倘若有幸选一处极佳的位置，蓝天、白云、雄关、长城、傍水而行的几艘小船和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关内建筑群便都尽收眼底。
朝廷设重兵镇守居庸关，守军乃是京营二十四卫之一的铁甲卫，戎人发兵晋州后，居庸关内始终弥漫着压抑的气氛，铁甲卫日日操练备战。天边战云密布，通关的行人少之又少，然而在开光八年五月初的某一日，一个布衣男子走进了关城，守将魏清亲自为他接风洗尘。
魏清乃是当世罕见的五境武人，两朝老臣，常年镇守居庸，功勋卓著，他肯亲自出面接见那个布衣男子，让关内兵将都深感惊讶，私底下纷纷猜测那位布衣男子的身份。
然而诡异的是，那个布衣男子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世上了。
在那之后，当人们确认戎人的确退兵了，一个更大的消息也在居庸关守军内部传开了。
魏将军旧疾复发，要向圣上请辞，告老还乡了。
※※※
时间回到布衣男子入关的那天。
在魏清为这名男子接风洗尘的晚宴结束后，原本热闹的房间里只剩下魏清与男子两人，有的话便能够说出来了。
“魏将军，晚辈知晓您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不喜弯弯绕绕，晚辈也就直说了吧，我们这边，想让将军您做掉一个……不，是一些人。”
魏清平淡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男子笑着摇头：“魏将军，我记得你写给晚辈师长的信里有这么一句话：甘为门下走狗，呵呵，主子要狗做事，结果你这只狗还要与主子讨价还价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介武夫！纵是五境又如何？”
魏清不怒反笑，“是啊，北边那个卢一刀你们也不放在眼里，我算什么呢？”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步走到男子身边，那布衣男子看着魏清，神情一凛，挪了挪身子，与魏清保持距离，魏清呵呵一笑，不再接近男子，开口说道：“只是假如有一天，西北边那个帖木儿打过来了，希望你们也不要把他当一个东西。”
男子冷言：“魏将军，你说这话，若有人参了你一本，你可是要掉脑袋的。”
“使不得使不得，老头子还没活够，还想再活几年，享受一下天伦之轮，还请您高抬贵手，刚才那些话，您就当没有听见吧，至于杀人，可以，你先说说，要我杀什么人吧？”
“魏将军大可放心，我家师长不会为难魏将军，让将军杀的人只是一介押运，师长也没让魏将军您亲自动身去寻他，您只需要把这些天想要通关的人……只要他不是您惹不起的人，都做掉便是了，如今正值战乱，死几个人不是事，如还是有人过问，师长那边自然会帮将军您一一压下来的。”
“押运？”魏清好奇道，“一个押运，是怎么得罪你们这些文官的？”
“这就与魏将军您无关了。”
“让我猜猜吧，这位小小的押运不幸撞破了一些事情，恰巧挡了某些人的财路，而这些人又与你家师长有所牵连
，你家师长不好撇清跟这些人的关系，只好帮着他们，做掉这个押运官，对吗？”
布衣男子神色渐冷：“魏将军，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魏清叹了口气，坐回椅上，望着屋顶天花板，喃喃道，“都是他们的意思。”
霎时间，布衣男子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的目光只在魏清身上停留了少许时间，就立即起身，夺路而逃，但门口早已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冷笑着从人群里走来，用尖利的嗓音说道：“跟我们走一趟吧。”
“嗯，长得倒是清秀，东厂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只可惜犯了事儿，咱东厂就是拿了你的命（和）根（蟹）子，也保不住你的命了。”
那布衣男子被人生生擒住，挣扎着歇斯底里道：“魏清！你疯了！你以为出卖我，这些人，这些没卵子的太监就会放过你吗！”
他的嘴巴被那太监堵死了。
“笑话，魏大将军为圣上尽忠职守，戍关多年，功勋卓著，岂是你这赖狗泼皮能污蔑的?带走。”
那太监说完，转身便要离开，魏清却叫住了他。
“你们……是怎么知道他们要来找我的？”
“圣上应该知道什么，东厂就能知道什么。”
“……好吧，那我呢，我还有事要做么？”
“魏将军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与人周旋吧？但是人，就不要杀了，跟往日一样照常放行便是。”
※※※
“开个价吧。”
“一百两银子。”
“少了，你还有一次开价的机会。”他饮下一杯酒，稍有醉意。
掌柜皱了皱眉，随后伸出三根手指，又叹了口气，手掌完全摊开，“五百两。”
“可以，好了，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摘这个瓢？”
“这个——”
“这是道上的规矩，你不愿说，我不愿干，就这么简单。”
“你一定要知道？”掌柜咬牙问道。
他好笑道：“掌柜的，虽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但这毕竟是结仇的活儿，你不说明白了，我怎么敢帮你去摘瓢？万一这瓢里面镶了金，我还活不活了？”
“你、你等我一天，成不成？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要问一问上面。”
“成，那我就再在你这蹭吃蹭喝一晚上。”
※※※
“好了，我说完了，你接不接？”
他背起蛇矛，拿起一块白银，把玩一番，又把银子放回去，说：“掌柜的，说实话，你给这个瓢开的价有点低了，而且你这银子——有点脏。”
“你什么意思？我就告诉你吧，这活儿你不接也得接，否则就把你的脑袋留在这儿。”
周围满是不怀好意的目光，躁动的空气中暗含杀意。
“你们都是在道上混的？”他环顾一圈，忽然觉得好笑,“掌柜的，可以啊，买了这么多杀手，狗急跳墙了？”
掌柜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
“你们知道人吃人吗？我知道，我不仅知道，我还看过，我不仅看过，我还吃过！我爹我娘，一刀一刀把自己的肉割了，喂给我吃。嘿，现在想起来都想吐，想把自己的胃掏出来，好好洗一洗，但是没法子，我要是把胃自个儿掏出来，我就死了。”
“那个时候我想，咱手里要是有朝廷给的赈灾粮，决不至于有这事儿，掌柜的，你说，咱当时的那份粮食，是不是也落到你们手里去了？”
“你他娘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那是朝廷的赈灾粮！是吃的，是救命的！你们贪了就算了，你们还跟戎人一起贪了！你们他娘的在卖国啊！”
他挥起蛇矛，狞笑着，“还有你们，你们是在跟他们一起卖国你们知道吗？”
“来来来，我顾某人大好头颅，看你们谁能取了去当球踢！”
密密麻麻的人挥舞着兵器袭杀过来，他脸上却毫无惧意，一根蛇矛被他舞地卷起了狂风，将那些人的身体捅了个通透，串在一起。
那被他刻意收敛起来的四境武者的威压，在这一刻猛然爆发。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那位掌柜完全傻了眼，蜷缩着身子躲在一边。他虽然知道眼前这个八尺大汉是道上有名的杀手，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是武道上三境的武人。
“饶命——”
“嘿，晚了！”
※※※
一路走来，他的蛇矛上沾了不少血，有土匪的，有想要杀良冒功的兵油子的，唯独没有戎人的。
风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味，他抽了抽鼻子，一步一个脚印的踩在地上，无名的怒火在胸膛中熊熊燃烧，无处可以发泄。
当下想来，没有为钱财去杀那个举人，做的还是不错的，至于暗地里帮他们除掉某些见钱眼开，实力却配不起这口饭的害人玩意儿，纯粹是个人爱好，不找人动动手脚，他心里不爽，可权衡一番下来，又不免有些后悔了。
“这下得罪不少人呐。”
游荡在晋北，他见过了不少人，看过了不少事，心里着实不好受，结果一不留神，不知不觉就到了边关，望着被毁去大半的关城，心中凄凉，若他是个文化人，只怕当时就要吟诗一首，直抒胸臆。
“嗯？”
关城城下，有一帮人在叫喊些什么。
这些人……要干什么。
他走过去，只听见人群里最后传出的声嘶力竭的呼喊。
“寇可往，吾亦可往！”
他看向那些人，这些人里有一境武夫，有二境武夫，更有几个三境武夫。
他的身上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龙战于野，境界何妨？
他抬起蛇矛，重重拍在地上，大笑道：“好，算鄙人一个。”
他朝着众人拱手，人群安静下来，看着那位八尺大汉，回以一礼。
从北地草原吹来的风割着他的脸庞，头顶滚滚白云惫懒不动，过了很久，却是往北飘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