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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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高考

    一九九八年的初夏,阴雨连绵,道路断绝,河水暴涨。听新闻说,长江流域正遭受百年难遇的洪水,许多人在这次自然灾害中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是幸运的,至少眼下承受的厄运,和那些受灾的人们相比,这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

    高考前夕,学校通常会放松对高三学生的管束。学生们趁此机会相互合影,平时拘谨的同学之间也彼此开起了玩笑,片刻的欢乐让大家暂时放下高考的压力。这或许是我们一生中最难忘怀的青葱时光。毕竟高考结束后,我们这群人的命运就会像蒲公英一样,风一吹,便各自散落在天涯。

    学校门口的照相馆早有准备,专门到校内给师生们照相,并推出留言相册等纪念品。校外的录音店循环播放着任贤齐的《心太软》,把离别氛围烘托得十分浓厚。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

    我拉着燕子,想和她一起合影。可燕子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像有什么心事。

    我问她,“燕子,你怎么了?是不是要高考了,压力太大?”

    “雪儿,我怀孕了!”燕子“呜”的一下就哭了出来。

    我惊讶得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她。“怎么可能?”

    燕子紧紧攥住我的手:“我那个已经两个月没来了......今天买了测孕纸测了,果真是中招了”。

    燕子曾给我说过,她和隔壁文科班的刘宇轩谈恋爱。在我的理解里,谈恋爱最多不过就是两个人牵牵手而已,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敢偷吃禁果。我心疼燕子,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抱着她,仍由她在我怀里哭泣。

    燕子的男友刘宇轩是个“官二代”,父亲刘金山是我们县财政局的局长,虽然级别只是正科,但权力很大,全县所有单位都得求着他这个“财神爷”。刘金山平时很忙,疏于对刘宇轩的管教,导致了他行为叛逆。刘金山见他文化课不行,就让他去学美术,因为艺术类专业录取分数较低,考上本科的几率要大些。燕子在画室第一次看到长发飘逸的刘宇轩,觉得他很酷,于是主动追求起了他。虽然是女追男,但燕子可是我们班里数一数二的美女,大家怎么也不理解她会主动追求一个男生。刘宇轩爽快地答应了燕子的追求,两个人谈起了恋爱,这在我们班成了公开的秘密。

    刘宇轩得知燕子怀孕后,惊出了一身冷汗,马上就要高考,他不想因为这事影响前途。于是他提出和燕子分手,并给了她两千块钱,要求她把孩子打掉。燕子想不到刘宇轩会这样对她,气把钱甩在他身上,并给了他一耳光。燕子怀孕的事情,就像包不住火的纸,终究被学校知道了。眼看就要高考,发生这种事情,对学校的名誉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校领导要求严肃处理这件事。燕子被开除了学籍,而刘宇轩因为父亲的关系,没受到任何处分。

    燕子做手术那天,是我陪着她去的,我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着,不知道怎么,心里吓得发抖,生怕燕子会出什么意外。当燕子拖着虚弱的身体出来那一刻,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做完手术后,燕子决定去江苏投奔亲戚。我送她到了汽车站。她脸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我不舍地说道:“燕子,你去那边之后一定要保重身体!”

    燕子看了看我,脸上划出两道泪痕。“雪儿,我知道,你也要保重。”

    见她哭,我也忍不住掉眼泪。燕子说道:“我真后悔,不应该做那种傻事。雪儿,我这辈子注定和大学无缘了,但你一定要争气,考上重点大学,你只有考上了重点大学,以后的路才会越走越宽!才会让曾经看不起你的人刮目相看!”

    我点了点头。“恩,我知道了,你到那边记得给我写信。”

    等到燕子上了车,我向她挥了挥手,汽车缓缓启动,我感觉心里一下就变得空荡荡。

    燕子离开后,我全身心投入到最后的冲刺中。高考那天,学校三十米外,划一条白色警戒线,由警察把着警戒线,外面围着许多撑着太阳伞的学生家长,眼巴巴望着考场。高考时,家里没来任何人陪考,反倒让我没有压力。高考结束后,班里的同学们相约在卡拉ok唱了个通宵。第二天,大家各自收拾行李,挥手离别。等待成绩的日子里,我百无聊赖,愈发地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熬到放榜的一天,我早早来到学校。同学们大多一脸惊恐和焦虑,像是等待执行枪决的死刑犯,就差枪响的那一刻。我在教室门口遇到了冯筱琴,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开心地告诉我:“恭喜你,651分,全班第一!”

    我不敢相信自己考得这么好,激动道:“冯老师,是真的吗?你没骗我吧?”

    冯筱琴一脸真诚道:“真的,没骗你!按照往年的情况看,这个分数远远超出师范大学的调档线,提前批肯定没问题,就算没录取,你的第一志愿武汉大学也完全能录取,你就安心地在家等待录取通知书吧!”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第一时间把成绩告诉了母亲。得知我考得很好,她十分欣慰,脸色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

    没多久,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我家。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信封,心里砰砰直跳。“祝贺你被我校录取到经济学院经济学专业,请你持录取通知书于一九九八年九月九日来校报道。”看到这里,我是一半欢喜一半愁。要是九七年以前,大学的学费并不贵,一些高校只是象征性的收取两百块钱。但九七年以后,全国高校已经全面并轨,学费涨到了两三千一学期,加上杂七杂八的生活费,这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无异于是一笔巨额开支。

    事到如今,只有借钱这一个法子了。到底找谁借?这是萦绕在我脑海中的难题。母亲的姊妹中,只有二姨家里有钱,可易小川刚下岗,我实在不好开这个口。其他亲戚中,芳姨肯定会愿意借钱,但她刚结婚,肯定也没什么积蓄,也不好让她找婆家拿钱。唯一的希望就是堂舅朱建国。母亲从罐子里捡出十几个鸡蛋,让我送去堂舅家里,毕竟有礼好开口。

    考虑到堂舅和舅妈都是国家干部,我觉得不能穿得太寒酸,特意换了件白衬衣,穿上三年前母亲给我买的那双白网鞋。在农村,穷亲戚与富亲戚一般不串门,我也懂这个道理,可比起没书念,面子又算什么呢?

    舅妈调进县里后,他们一家人就在城里买了房。我来到他们住的小区,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上楼。

    “咚咚咚。”我敲了敲门。嘎吱一声,门被打开了,一个面带微笑、双眸水灵的姑娘出现在我面前。“表姐?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开门的是堂舅的独生女朱萍,比我小几岁,正在念高一。我把鸡蛋放在桌子上,问她:“舅舅在家吗?”

    朱萍说:“爸爸最近很少在家,最近到处发洪水,他负责防汛工作,天天围着水库转。”

    张淑芬从厨房出来:“谁来了?”

    朱萍指了指我:“冬雪表姐。”

    张淑芬瞥了我一眼,冷道:“是冬雪呐,你来干啥呢?”

    我早就听说这位舅妈是个泼辣子,性格强势,所以有些难以开口。可是想到我近在咫尺的“大学梦”,我又不得不开这个口。我低着头,深吸一口气,那一刻恍如整个世界都在秉着气息等待我的下一句话。“舅妈,我...我考上大学了,想找您家里借点钱。”

    朱萍拉住我的手,兴奋道:“恭喜!对了,考了多少分?哪个大学了?

    我说道:“651分,北京的一所师范大学!”

    朱萍竖起大拇指:“冬雪姐,你真是我的偶像!”

    张淑芬敲了敲朱萍的脑袋:“知道就好,你看你表姐多厉害,你得跟她好好学习!”

    朱萍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舅妈的答复。她递了个橘子给我,眉头一皱,说道:“冬雪,你也知道,我们刚在城里贷款买了套房,压力也很大,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朱萍拉了拉舅妈的衣袖,不满道:“妈!”

    我对于舅妈的答复感到失望,但又无可奈何。“舅妈,那就不打扰,我先回去了!”

    朱萍拉着我的手:“表姐,别走嘛,就在这里吃饭,等爸回来了,我给他说,我们一定给你想办法。”

    舅妈垮下脸道:“朱萍你不得了,自己读书的钱还没着落,还替别人瞎操心。”

    这话让我尴尬不已,我忍着委屈,狼狈的冲了出去。

    直到走到楼下,我还能听见舅妈的抱怨。“你看你爸这些穷亲戚,动不动就找我们借钱!真把我们当摇钱树了!”

    没借到钱不说,还受到这样的羞辱,我的心情糟糕极了。我孤零零地走在没有人迹的街头,步履踉跄,神态麻木,感到整个世界里只有绝望!

    我回到家,母亲问我情况怎么样?我什么也没说,扑在她怀里哭了起来。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无助的日子。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可我却抓不住,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令人感到痛苦。

    正当我最艰难的时候,冯筱琴来到了我家。我有些吃惊道:“冯老师,您怎么来了?”

    冯筱琴笑道:“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一脸期盼:“什么好消息?”

    冯筱琴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县教育局和团县委今年联合搞了个贫困大学生入学资助活动,对那些考上大学的贫困生每人资助三千元,我把你的情况报了上去,县教育局的领导很重视,决定在资助三千元的基础上,再奖励你三千元。”

    我捧着那份文件,恍如梦境。“天啦!这是真的吗?”

    冯筱琴笑道:“是不是感到amazing?”

    我激动得眼泪掉下来。“谢谢冯老师,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冯筱琴替我擦眼泪:“这是我应该做的,到了大学,你可得更加努力!”

    我充满信心道:“嗯,寒暑假我一定经常回校看你。”

    冯筱琴笑道:“那估计你是看不到我了。”

    我惊讶道:“为什么?”

    冯筱琴神秘道:“我考上了研究生,马上准备辞职。”

    我高兴道:“真的吗?太好了!”

    我一路把冯筱琴到村口。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安静地漂浮在空中。我来到响水河边,挽起裤腿,脱下鞋子,光着脚丫踩在冰凉的水里,像一个精灵舞者一样在里面不停的转着圈,四周溅起的水花,伴随着我银铃般的笑声,组成了我人生中最美的画卷。

    我成为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这让许久没有发生大事的朱家湾沸腾起来。因为父亲在村里的形象极差,所以大家压根不信我们周家能够出一个大学生。父亲最开始是在从牌友吴老二那里得知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问吴老二:“读个大学得花多少钱?”

    吴老二直接被问懵了,说了句:“应该要不少钱,可能至少要几万!”

    他忧心忡忡地赶回家,对我凶道:“你是越来越不像话,考起大学都不给老子说一下!”

    我没有搭理他。

    父亲见我不搭话,嘴里骂骂咧咧道:“老子问你,学费要好多钱?”

    我气冲冲道:“不用你管,县里给了助学金,学杂费够了,再说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

    “那就好,反正老子没钱,要读你自己想办法!”父亲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开了。

    听说我考上大学,幺外公第一个来到我家里祝贺。“春兰,我早就说雪妹儿不简单,果不其然,她成了我们朱家湾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还是女大学生,真是给我们北湾争光哩!”

    父亲不高兴道:“幺叔,我都愁死了,四年大学还不知道要败多少钱呢,你看我家这光景,经得起这样折腾吗?您老是支部书记,要不帮我们找找乡里,给我们争取点救济款吧!”

    幺外公瞪了父亲一眼。“你是真没数还是假没数,要不是你好吃懒做,你家会穷成这样?再说,你真是山猪儿咽不下细糠,大学生放在以前怎么也得算个举人,相当于文曲星下凡,你老周家出了个举人,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别人家想考还考不上,这点学费算个俅!”

    听到幺外公这么说,父亲顿时瞠目结舌。虽然我们家祖上是地主,但真没有听说出过举人,父亲一样一想,顿时觉得脸上有了光。随着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传遍全村,和他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些人主动给他买烟,向他请教如何培养出一个大学生,背后有什么教育的秘方?父亲立马摇身变成“子女教育专家”,四处宣扬他的教育理念,村里为此而请他喝酒的人络绎不绝!

    我们当地有这样的风俗,但凡哪家有了喜事,就会摆酒席祝贺,结婚叫“红事酒”,丧事叫“白事酒”,寿辰叫“生日酒”,像我这样考上大学的,叫“状元酒”。我考上大学是朱家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喜事。父亲心想,放在别人家,母猪下崽儿都要整一台酒,自己为女儿庆祝考上大学“摆酒”,这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想到这里,他精神抖擞,忙前忙后的筹备“状元酒”。为了收更多的“礼钱”,请客时他不分亲疏,但凡认识的人都邀请,甚至连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牌友也一个不落。那些牌友想必也很无辜,无缘无故就送了一次人情。父亲的这次奔波没有白费功夫,光是收的礼钱就上了万,惹得他眉开眼笑,对我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了几分。

    我不理会父亲的折腾,趁着假期还没结束,在芳姨介绍的一家餐馆打起了暑假工,并调整好心态,准备迎接未来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