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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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错位

    秋风瑟瑟,天空飘着针尖细雨,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追来逐去,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老汉挑着柴,扯开粗哑的嗓音唱道:“前世作了恶,这世进山河;爬的猴儿坡,过的沟沟河;穿的烂筋筋,吃的洋芋坨;烧的兰花烟,睡的包谷壳;女人去偷吃,男人哈戳戳...”

    朱正苗正吃着饭,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乡调子”,气得他把碗筷重重摔在桌上。“哪个龟儿在外面乱唱?”

    朱祥珍端着碗往外瞅了一眼,说道:“北湾的杨麻子,你又在生啥子气嘛?”

    朱正苗怒道:“死婆娘,你没听他唱‘女人去偷吃,男人哈戳戳’,这不是故意唱给咱家听的吗?这个杨麻子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当年要不是老子帮忙,他能落户朱家湾?现在看老子落难了,他居然也敢看我笑话,混账东西,老子非得教训他一顿不可!”

    朱祥珍忙拉住他:“他唱的是老调子,你可别瞎想!”

    朱正苗甩开手,一脚把矮凳踢开。“妇人之见,懒得和你说!”

    朱正苗走进里屋,翻出四十年前的老照片。照片里面的他刚二十出头,头戴军帽,穿着黄色军装,威风凛凛,英姿飒爽。当年复员回地方,他被推选为大队支书,管着七八百口老少爷们儿的吃喝拉撒,这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如今社会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包产到户让各家各户“开独灶”,北湾的外姓人越来越多,加上南湾的朱家人又不团结,他在村里越来越没有威信,现在居然连一个北湾的外姓人都敢嘲笑他,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没用了!

    都说种坏庄稼误一季,讨坏婆娘误一世。朱正苗替绍武感到不值。绍武出去好长时间了,一直没给家里写过信,这让他很担心。他了解绍武的性格,知道儿子是个莽性子,万一真错手杀了马德华,这辈子可就毁了!他真后悔,千不该万不该答应这门婚事。要不然后面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把一切责任都归咎到我的幺外公身上,不仅是抢了他的位置,还害得他家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报复朱全贵!

    为了给我的幺外公“使绊子”,朱正苗决定在村里培养一个年轻人,一个足以给幺外公带来威胁的年轻人。他选来选去,觉得南湾的王家明是最佳人选。

    自芳姨结婚的这一个月来,王家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睡得早、起得晚,其实真正睡眠的时间倒不多,大多数时间是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简直就等于活受罪。朱正苗登门时,他正在院里劈柴。王家明见朱正苗上门,连忙搬出凳子:“叔,请坐”。

    朱正苗叹气道:“家明,不是叔说你,男人要以事业为重,别为了女人把自己搞颓废了。”

    王家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叔,你不用劝我,我好着哩!”

    朱正苗笑道:“那就好,叔这是担心你。”

    王家明把开水盅递给朱正苗。“叔,你找我啥事?”

    朱正苗打开盅盖,咂了一口。“我就是过来看你,顺便给个说个媳妇。”

    王家明惊讶道:“叔,你就别再开玩笑了。”

    朱正苗严肃道:“哪有心情给你开玩笑,说真的,你准备准备,人明天就来。”

    冯大蓉正在后院洗衣服,听朱正苗说要给家明介绍对象,连忙放下手中的活,从屋里跑了出来。“他叔,真的要给我们家明说媳妇?”

    朱正苗一本正经道:“大蓉妹子,我已经有个人选,她和你们家明配着哩,你就在家等我的信儿吧!”

    芳姨结婚后,家明一直没处对象,这是卡在冯大蓉喉咙里面的一根刺,听朱正苗这样说,可把她乐坏了。送走朱正苗后,冯大蓉赶紧收拾起屋子。第二天,朱正苗果真把人给带了过来,冯大蓉赶紧让王家明到村口小卖部秤了几斤瓜子和糖,招呼远道的客人。

    朱正苗给家明介绍的姑娘叫胡慧英,是他的隔房侄女,家住在南山村。胡慧英芳龄二十四,个不高,脸蛋小,看上去很娇小。冯大蓉上下打量着胡慧英,对她的整体印象不错,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个头太矮。王家明是一米八的大高个,胡慧英只有一米五左右,两人并排站在一起,她还不及家明肩膀,看着有些不协调。

    胡慧英对王家明的第一印象很好,他本就是个帅小伙,不仅五官端正,身材挺拔,只是皮肤稍微黑了点,要不是因为这烂包家庭,就算找个城里的姑娘也不奇怪。王家明对胡慧英却没有任何感觉,考虑到她远道而来,陪她唠了几句。王家明知道,自己没有看上这个胡慧英,他喜欢芳姨这样知书达理的文化人,两个人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话题。就好比他最近刚读了俄国诗人普希金的那首《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

    也许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

    这首诗就代表了他现在的心情,此刻他是多么想把这首诗的读后感分享给晓芳,晓芳也一定能明白他的心思。可眼前的慧英,小学都没毕业,哪里又知道普希金是谁?又怎会理解这首诗的浪漫之处!像胡慧英这样的农村姑娘,和她在一起生活,无非就是种地、生娃,过普通庄稼人的日子,这样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到底,又有什么意思!

    王家明正在刷锅,见胡慧英跟了进来。“慧英妹子,你有什么事吗?”

    胡慧英笑嘻嘻道:“没啥事,就是进来帮你做饭。”

    王家明没想到胡慧英这么主动,都说第一次相亲见面,姑娘家多少都应该保持矜持,可这个胡慧英还真不是一般的丫头。“这哪行,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干活,你去外面歇着吧!”

    胡慧英挽起袖子,拿着刷子就开始涮锅。王家明说什么也不让,可胡慧英就是固执,也不听他的劝,这让王家明更加不好意思。

    胡慧英是个勤快踏实的姑娘,二十四岁还没结婚,源于她对择偶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她虽然没上过学,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强,对于精神方面的追求不寻常。只可惜,自己没文化,不能接近有文化的人,这让她很自卑。她决心要找一个有文化,并且精神富足的男人作为自己的伴侣。王家明不论是外在,还是内在,都与她的理想伴侣高度吻合。

    陪同胡慧英相亲的是她二姑,以她对慧英的了解,知道慧英是看上了王家明。她二姑对王家明的印象也不错,虽然条件是困难了点,但为人实在,加之又是单亲,以后养老人的负担不重。再说,这冯大蓉看着老实巴交,以后慧英嫁过去,和婆婆好相处。厨房里面,胡慧英一边帮忙,一边介绍自己情况,她性格大方,表现自然,让人没有距离感。喝碗茶的功夫,胡慧英就帮忙做出了一大桌菜,冯大蓉没想到这丫头这么利索,对她的印象越来越好。两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下午,胡慧英帮忙收拾了下院子。走前,她热情的邀请王家明去南山村玩。看着胡慧英远去的背影,冯大蓉笑着问家明:“怎么样?看上没有?”

    王家明埋着头道:“没看上!”

    冯大蓉气得浑身发颤:“你这孩子,这么好的姑娘,咋还看不上,反正不管,这个儿媳妇我是认定了!”

    听了母亲的话,王家明头也不回的朝着屋外走。他来到响水河边,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想起了当年与晓芳在河边约会时的场景。那时两人都很青涩,并不懂爱情,但爱情的美丽光华,吸引着他们奋不顾身的扑上前去,犹如投向烈火的飞蛾。然而,这终究是一场“飞蛾扑火”,这种两小无猜的感情还是败给了现实。

    婚后,芳姨渐渐的接受了陈阳对她的爱。双方父母也都很满意。这两年,他们的感情平稳地固定下来。虽然陈阳不够潇洒,长得也不耐看,但也总算是标标正正。只是在某些时候,她还是觉得生活差了点什么。陈阳从小条件优越,很少经历过挫折,活得潇洒自在、无拘无束,生活由着性子过。进入机关工作后,他很享受这份稳定,并不追求仕途进步,喝酒唱歌、电脑游戏是他人生的最大乐趣。而芳姨呢,她有着积极、阳光的心态,喜欢上进的人,反感不思进取的生活,她觉得人生应该不断的提升自己,活出生命的价值,而不是贪图安逸,麻木的活着。价值观的不一致,让芳姨无法去欣赏和崇拜自己的丈夫。

    她最近读了美国作家罗伯特·詹姆斯·沃勒的《廊桥遗梦》,里面讲述的是一段在四天时间里铸就的至死不渝、刻骨铭心的婚外恋情。读完之后,她百感交集,感觉自己的命运和女主角弗朗西丝卡实在太像了,同样是一潭死水的婚姻,同样是爱着另外一个人,但都不得不选择家庭的责任,这就是作为女人的悲哀。现实中,她甚至比弗朗西丝卡还要可怜,至少弗朗西丝卡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可是她结婚这么久,连一个孩子都没有。

    因为没怀上孩子,婆婆李爱华意见很大,好几次在她面前说起这个事情。对于李爱华的“抱孙心切”,她能够理解,可她又能怎么办,这种事情又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她是学医的,起初还担心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专门到大医院做了个检查,诊断结果一切正常,这让她心里产生了一丝担忧。

    回到家,她把诊断结果拿给陈阳,本想和他商量要孩子的事。陈阳瞟了一眼体检报告,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电打了一下子,突然火冒三丈:“你拿这个给我看,什么意思?”

    结婚这么多年,这是陈阳第一次发脾气。芳姨觉得陈阳这火发得有点莫名其妙,就像是戳中了他的痛处一样。她从小脾气就好,没直接拿狠话顶回去,而是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和你商量孩子的事情,妈提醒了我好几次,总得给她老人家说个理由吧!”

    陈阳不耐烦道:“不要管她!生不生孩子她说了不算!我最近很忙,这事以后再说。”接着便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脑屏幕。

    芳姨看着陈阳,有些失望:“忙什么?忙游戏吗?”

    陈阳点了支烟,猛吸一口,缕缕烟雾在他蓬松的发间缭绕着。见陈阳不搭话,芳姨委屈地回到卧室,脑海中突然浮现王家明的身影,眼泪刷的一下掉了下来。

    第二天,芳姨回了趟朱家湾。幺外公正在家里打扫院子,远远的看见闺女回来,欢喜得扔下扫把,一路小跑着出来迎接芳姨。芳姨看到父亲的第一眼,发现他头发又白了不少,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幺外公慌道:“闺女,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芳姨整理了下情绪,挤出一丝笑容道:“爸,我没事,你别多想。”吃完饭,芳姨去了一趟王家明家,冯大蓉正在家里切菜,看见芳姨来了,心立马揪了起来,千怕万怕,她此刻最怕的就是芳姨!朱正苗好不容易给家明介绍个姑娘,要是芳姨再来捣乱,家明可怎么折腾得起!冯大蓉怕芳姨对王家明造成影响,骗她说家明在城里打工,还没回来。芳姨见家明哥不在,有些失望,此刻她是多么想见到家明哥,把心里的委屈告诉他!

    自从和王家明相亲后,胡慧英就认定这辈子要和这个男人好。回去以后,她向家里说了王家明的情况。慧英爸是南山村的老铁匠,条件虽然算不上好,但比起王家的条件还是好上一大截。听说慧英看中了朱家湾的一个穷后生,他有些不乐意,知道闺女是个“犟拐拐”,只要认定,就算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只得就由着她。

    胡慧英是个善良的姑娘,回家的第二天就到街上买了几斤毛线,熬了好几个通宵,给王家明织了件毛衣。第二次去见王家明的时候,胡慧英把亲自织好的新毛衣递给他,这让王家明心里感到一股暖流。从那以后,胡慧英三天两头的往朱家湾跑,帮着冯大蓉干活,邻居们更是对这个姑娘赞不绝口,大家都撮合家明和慧英两人在一起。可王家明也是个倔脾气,虽然慧英人好,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不想欺骗自己。见家明迟迟不表态,冯大蓉心里负急,害怕错过胡慧英这样的好姑娘,把家明喊道跟前,语重心长道:“多好的姑娘,你赶紧答应人家吧!”

    王家明一脸的为难:“妈,我真的不喜欢她!”

    冯大蓉眉头紧皱:“喜欢有啥用?你也不看看咱家的情况,能有姑娘看上就不错了,你还东挑西捡。慧英对你那么好,你要是错过她,以后怕是只能打光棍!”

    王家明赌气道:“光棍就光棍,我宁愿这辈子打光棍!”

    冯大蓉被王家明的话气得胸口疼,差点栽倒下去,她本来就有心脏病,王家明慌忙拿出药让母亲服下。缓了半天,冯大蓉才哭哭啼啼道:“你爸死的早,只有你一个后人,要是你打光棍,王家可真的就要绝后了,你让我死了怎么和你爸交代...呜呜呜...就算妈求你了!慧英是个好姑娘,你就答应她吧!”

    王家明看着母亲的样子,于心不忍地点了点头。“哎......妈,我听你的!”

    就这样,王家明答应了和胡慧英处对象。胡慧英见王家明对他回心转意,高兴坏了,对王家明更加贴心贴肺。没过多久,两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婚事,把婚期定在了农历新年正月初六。幺外公得知这个消息后,松了一口气。为了弥补当时“棒打鸳鸯”的愧疚,他主动到王家帮忙。

    芳姨第一次看到胡慧英,是在乡卫生院。冯大蓉带着慧英到医院给芳姨发喜糖。慧英对芳姨很了解,她老早就知道她和家明哥的事情,一直想见她一面。胡慧英见到芳姨后,发现她的确很漂亮,怪不得王家明对她巴心巴肺。她一把拉住芳姨的手,对她一直以来对王家明的照顾表示感谢。虽然胡慧英衣着朴素、外表平平,但芳姨对她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她相信王家明的眼光,胡慧英必定是个勤劳持家的女人。

    王家明结婚那天,村里不少人来帮忙,既有北湾人,也有南湾人。王金福死得早,王家明是大家看着长大的。他踏实上进,吃苦耐劳,乐于助人,大伙儿都很喜欢他。结婚是件大事,需要置办的东西实在太多,冯大蓉是个老病号,干不了重活,里外都靠王家明一个人忙活。好在邻居们帮忙的不少,大家从自家搬来桌凳、铁锅、碗盘、蒸笼,解决了燃眉之急。

    王家明的婚礼很特别,别人结婚都用小车当婚车,可王家穷得叮当响,哪有钱租婚车?王家明想了个办法,自己骑摩托车去接新娘,村里的年轻人都来帮忙,加入接亲队伍,大家排成长长的摩托车队到南山村接亲,王家明载着胡慧英,一路上敲锣打鼓、欢声笑语,慧英侧身坐在王家明身后,靠在他那结实有力的背上,脸上笑开了花!

    婚后,胡慧英负担起照顾婆婆和操持家务的重任,王家明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搞事业。尽管村里的年轻人都选择到沿海打工,但王家明不想出去,他热爱朱家湾这片土地,就想在家门口挖“金元宝”。为了创业,他专门到县农技站参加职业培训,学习种植技术。学成归来后,他搞了个仔姜种植的项目,在他的精心培育下,一季下来卖了七八千,刨除成本,纯利润有四千多。虽然累了大半年,赚这点钱并不算多,但总算迈出了创业第一步。况且这次积累了不少经验,这对于他以后发展其他项目很有帮助。

    村里的人见王家明搞出了名堂,纷纷向他请教种植技术,这可忙坏了他。要是在以前,他定然会吃不消,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了胡慧英这个贤内助,他只管撒开膀子干,再无后顾之忧。胡慧英每天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王家明回到家,总能在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大家都夸王家明福气好,娶了个这么好的女人。可每次他只是苦笑,并不答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忘不了芳姨,他也知道胡慧英是个好女人,也感恩她的好,但总有点嫌她没文化,模样也平平,平时也不爱怎么收拾自己。相比之下,他更加留恋晓芳的娇媚,喜欢她对于事务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感情的错位令他感到无比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