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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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乱世 第十四章 老起居离京

    昆夷南下,北方大战将起之时,京城皇宫还是一片安静。随着先皇赵洵带着三位老臣子在大殿之上,饮下美酒,阖然长逝,皇宫内挂起了白色长幡,白色而又寂静。皇帝赵羡已经有数日没有早朝了,父皇当着面自杀离世,母后同一天不知所踪,皇宫内的侍卫宫女对这事噤若寒蝉,只是在这大战将要发生的节骨眼上,看似风波平静的皇城其实地下早已暗流涌动。

    皇宫东南角,宣政殿,礼部尚书唐松音在一个不起眼的门房前抖了抖一身驮着的鹅毛大雪,撩起帘栊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一盆炭火烘得不大的房子温暖如初春。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者提起炭火上微微响起了气泡撞壶声的小水壶,煮开的雪水缓缓倒进了两个雪白的瓷杯中,举杯在胸口缓缓画过三个圆圈后,将杯中水倒去,重新倒水。

    他神色凝重,对于屋中已经进来的那一人置若罔闻。唐松音在这位官位比他整整低了两个品级的老者前,没有摆架子,反而显得颇为友善。走到火盆另一侧盘膝坐下,拿起刚刚泡好的一杯茶,闻了闻飘起的热气,陶醉的说道:“金坛雀舌,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老起居这是想回延陵郡了?”

    起居郎蔡逸苍老的拇指在杯沿上摩挲着:“先帝已逝,我也年事已高,近日就将封笔请辞回淮南。唐大人来我这里不是来为我送行的吧。”

    唐松音从袖口摸出一小块被丝巾裹好的东西放在桌上低声说道:“歙州红茶,我就这么点都给您带来了,老起居冬天来一杯养胃顺气,暖和!我们来喝点,别让隔壁崔侍郎晓得,那这一点茶叶可经不起他两口。”

    蔡逸听了不仅没笑反而表情更加严肃,皱起眉头,水壶重新装满水置于火盆上,拿出一个大碗后,捻起一小搓茶叶放于碗中,开口道:“剩下的你一会出门给崔郁送去。”

    房内突然开始安静,唐松音端坐着看着老人,蔡逸微闭着眼在思索着什么,只听到水泡开始沸腾的声音。时候差不多了,老人提起水壶,给大碗倒满。

    随着水色渐渐变红,老人突然盯着礼部尚书正声道:“你,唐松音。永淳十七年进士,度支司主事位置上呆了十六年,建兴二年,经由国子监温老祭酒与中书舍人徐怀瑾向新皇赵羡举荐,连升三级,坐稳尚书职位。”

    唐松音手中紧握的杯子抖出几滴茶水到官袍上,当日诏书传来之时,他正端坐在做了十六年的蒲团之上盘算着来年用度,被这从天而降之喜砸懵了,他也无从知晓这政事堂内的联名举荐。老人说这些深宫秘闻之时言语未有丝毫波澜,仿佛对晚辈说着家常话。

    老人摸了摸白胡须,接着说道:“将你按在度支司主事位置上十数年,并非觉得你毫无用处,相反,先皇对你颇为看重,只是朝堂老臣众多,怕你进去之后被他们吃的骨头都不剩,这是其一。其二嘛,本来你是留给太

    子赵毅的,将你按住不出头也是为了能让赵毅登基后将你纳入自家麾下,让你有感恩之情,结果怎么样你自然是知道了。”

    此刻的唐松音有些头皮发麻,他不知道为什么老人为何要同他说这些,他心里有些惶惶不安。

    “你当年考取进士之时,你的考卷便被王绩带给先皇看过,温老祭酒当时也在先皇身旁,大朔对于这些老臣子一向是包容的,就连我这把老骨头也都没抛弃,可三百年大朔在有些问题已经积重难返。你出生于贫苦家庭,自然是不知道这京城达官亲贵、书香门阀是如何联手一步一步的将这个京城给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样子。我与你说这一番话也应该算是太上皇让我说的,有些老臣子跟随先皇已经走了,还有些老人么,不死心嘛,又攀上了另一条龙。你这条小泥鳅在这池塘里可得好好提防,免得哪天连着一家被人吃掉了还说自己慷慨赴死。”

    老人说的一字一句看似夸夸其谈,但本意并不在这的礼部尚书此刻听的头疼欲裂,仿佛是被人一张拍在天灵盖上。老起居的每个字,每个词他都能听懂,但是把它们组合成一段话,则唐松音就云雾缭绕了,就算他能听懂个一两句话,他此时也不敢让自己知道老起居所说的话。

    自己是先皇的门生?而被国子监温老祭酒与中书舍人徐怀瑾给改做是他们自己的门徒,唐松音不敢往下细想,赶紧拿起一杯茶灌下。

    老起居未等唐尚书震惊之心平复便接着说道:“刚刚说到哪里了?年纪大了,我这脑子也不灵了之后,我现在自己也都记不清楚了,你说我刚刚说的什么?”

    唐松音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有些喘息的说道:“老起居刚刚说这屋子有些热了,叫我去把门敞一会。”唐松音站起身,走到大门处将门敞开了一条缝,寒风从缝里吹进了房屋里来,让脑子有些发热的唐松音冷静了一些。

    后面也拿起茶杯润过喉咙的老起居注说道:“太上皇带着三位老臣一齐归天后,这宫里的三朝老人就剩温老祭酒、大理寺少卿孟叔伦与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你这次来找我的来意我也能估摸的差不太多,前两位身居要职,还是来找我这把老骨头方便许多,一包茶叶就能收买了。”

    唐松音抛开了刚刚老先生说的那些惊天动地的言语,站到蔡逸身前,深深弯下腰行礼道:“还望老起居为我解难。”

    蔡逸又将碗中红茶水一饮而尽,捋了捋白胡子,看着火盆里不时跃起的火苗,时光好像回到当年。

    那一日先帝在玄武湖边设宴,宴请朝廷重臣。君臣吟诗作对,对酒当歌。借着酒性,舀起一瓢湖水为众人烧了一大锅菜花汤。那时他就远远的坐在一旁,认真的记录着当日盛况。

    “蔡先生,别写了,时时刻刻都握着你那笔杆子。放下,放下,来一碗朕烧的菜花汤。”

    放下笔,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一碗这辈子最难忘也是最暖心的菜花汤,

    还没缓过神来,赵洵已经远远离开了。泪水模糊了眼眶,望着那高大的背影喃喃的说了一句,谢殿下。

    赵洵做了三十二年皇帝,十年太上皇。他就为他做了四十二年起居郎。他应该是这世上除了郭太后最了解老皇帝的人了,他很骄傲。

    夹起一块木炭放入将要烧尽的火盆了,站起了身子走到窗棂旁,自言自语地说道:“这雪下的早了些。”

    猛地转过身盯着唐松音吐字斩钉截铁道:“左仆射王绩,入朝四十五年,兢兢业业,小缝小补,守成有方,然而大战之初保守过于,有功有过,当谥文怀。御史大夫范章,入京三十八年,纠察百官,巡视四地,为官清明但却严厉过于,永淳十二年的白鹿镇惨案为他的为政身涯画上了抹不去的黑点,谥号文肃。辅国大将军张元宝,为国镇守南门,勇猛无敌,一生未尝一败,深得将士爱戴,手握重权却不拥兵自重,拿起兵符就是无敌之将,脱下战甲就是慈祥老者,谥号当为武忠。”

    老起居走到门口,掀开门帘,望着漫天鹅毛大雪说道:“先皇赵洵,一生体恤百姓,从谏如流,营造了永淳之辉的祥和盛世,谥号当立文明武德宣孝皇帝!”

    老人转身在唐松音耳边说了轻声说过一句话,唐松音听了之后面无表情。

    “临行前,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免得先皇说我偏心。”

    这是老人在皇城内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窗外的大雪在老人说完最后一句之后下的更大了一些,老人也抬起了门帘走了出去,悄然离开。老人一个人离开了皇城,正如当年一个人来。

    唐松音用手抓起了留在碗里的茶叶,一口一口的嚼碎咽下,空空的屋子传出了一个中年汉子痛哭流涕的声音。

    当北方昆夷出兵的消息传来京城的时候,老起居正好坐着马车出了城。

    老人掀开车帘,看着与当年入城时候丝毫没变的城门。喃喃道:“四十二年终一别,回首君奉雪压城。”

    提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永淳大梦。”

    白帝城白雪索索,枯树上的冰晶折射着太阳光,河水已经结冰,有几个身材单薄的孩子在冰面上来回奔跑着。提刀的柴悼端身立于冰面,刀尖的黑色棋子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摇晃晃,但却未掉下,他的睫毛上挂着雪花,刀柄与右手仿佛冻结在了一起,一旁的云弈秋朝他踢过去一块碎冰,柴悼右脚一跺地,身形在空中悬停一分,灵巧的躲开了朝他胸口飞来的碎冰块。

    不等身体落地站稳便朝云弈秋飞奔而去,不断击飞迎面而来的雪球,约莫还有三步的距离,云弈秋一部跨出伸出右手手指,中指与拇指合拢,在他额头一弹,小柴悼便向后飞出一丈,落在雪地中。他揉着额头,撑着刀缓缓起身,云弈秋朝他丢去一个小雪球打在他的屁股上,笑道:“合格。”

    就在柴刀收刀的时候听到云奕秋望着东北方说道:“大战还是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