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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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乱世 第七章 菖蒲

    今夜的白帝城一揽明月高挂,月光下的一切都清晰可见,清风拂过河面又吹进了河边的临江仙酒楼里。楼顶上的花园里,云弈秋盘腿坐在蒲团上,对面坐着一位白发花甲的老人,一位妙龄少女在一旁的小火炉上煎茶,只见她将已经碾磨成粉的茶末放入刚刚沸腾着如鱼目一般水泡的茶釜之中,然后不断搅动。伴随的漩涡,茶香四溢。

    坐在云奕秋对面的那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眯着双眼,感受着茶香说道:“此茶乃采摘自名山的蒙顶新茶,水是天山冰泉入江口的水,再经由冰清玉洁的桃李少女之手,真是清香怡人,食髓知味,云兄弟,你有口福啦。”

    云弈秋也如老者一样,陶醉在这茶香之中,微微点了点头,突然回想起当年在叶城,那还是一片绿洲的时候,白雪皑皑的雪山脚下,他与阿毅在河边下着围棋,婉儿在一旁一边煎茶一边笑着取笑悔棋的阿毅,那真是好时光啊。

    “诶,等等,刚刚这步棋下错了,是走这里。”

    “阿毅!哪有你这样下棋的,只会耍赖。”

    “全天下就我一人能赢过云棋圣,耍点赖皮那可是本事,对吧云棋圣。”

    云奕秋抿嘴微笑,眼光偷偷的看向了在一旁低头煮茶的婉儿,清风吹动着她的头发与流苏,霎时间,云奕秋愣神了,而这一愣神,一转眼快二十年过去了。

    云奕秋的悠长思绪被端茶过来的女子给打断,从低头的温柔少女手中接过头杯茶,吹了吹,饮完一杯感概万千,不由得轻声道:“一品润喉吻,二品忆犹在,三品苦人生,念念未相忘,十年咽泪且强欢,疑是梦回天山脚,回神饮茶独一人。”

    然后又从少女手里接过第二杯茶,起身走近楼边,双指把茶水引入空中,越过皎洁月光,如丝线一般飞进滚滚黄河水,“阿毅,婉儿,不负重托,三立我已抚养长大,你们可安心了。”

    老者把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缓缓起身一瘸一拐走到云弈秋身后,望着江水说道:“准备回中原了?”

    云奕秋看着老人,轻声说道:“在白帝城过了这个年以后,便一路向东,带这两个孩子去走一遭。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还是要他们先慢慢适应一下人间的烟火气息吧。”

    老人长吁一口气:“武功能慢慢教,但是在这艰难的世道,人心这个东西还是得自己去领悟啊。”

    云奕秋满脸倦容叹道:“是啊,我也想陪着他们慢慢感悟这世间冷暖,可是时不我待啊,中原战乱尚未平息,北方蛮子已经蠢蠢欲动,这艰难的世道下的人们为了活下去,什么样子我都见过。只是这两个小孩还不能独自行走江湖啊,所以孙先生能不能再麻烦你……”

    孙姓老人摇着手示意云弈秋不必再说,老人有些遗憾的叹了一口气道:“你来的目的我知道,只是你命已续无可续,十年已为极限,若强行再续,恐毁转世天道之

    资,乃至魂飞魄散啊!”

    云奕秋抱拳躬身说道:“再给我两年时间吧,等三粒儿再长大一些,我才能放心离开。人活一世已足以,拜托了孙先生。”云奕秋说完没有等孙先生回答便回头饮了第三杯茶,下楼而去。

    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云奕秋早早便起来了,看着依旧熟睡的三立和柴刀,云奕秋焦虑的心情得到了缓解。随即便唤起了二人,“你们随我一起去祭拜一下你们张大叔的父亲吧。”

    白帝城中心,之前作为衙门的地方,在大战中被一把火烧毁。大战结束之后,为了纪铭记为守城而牺牲的众将士而在原址之上修建了将士长亭,在长亭最南端连接着一座庙宇,这庙乃是为了纪念在这场战争中从头到尾一直在奋战直至牺牲的书圣张白羽而修建,庙名为白羽庙。

    作为大朔三圣之一的书圣张白羽,生于大朔文化最为璀璨的江南道,师出白鹿洞学院,十岁时便能背诵诸子百家,二十岁时竟能通读三千大典,早年间回到白鹿洞书院一名修书先生,时不时也去课堂上为学生讲解一番圣书古籍。至四十岁时从未修行的张白羽以书悟天道,一脚直接迈入天道境界,当仁不让的坐上了人间头把交椅,此后便入世为官,为想要将毕生所学为天下百姓谋求点什么,踏入京城便得到了当时皇帝赵康的重用,岁和二十三年,四十五岁的张白羽官至左仆射,发现抱负为官位所拖累,便辞官神游,这一游便是三十多年。

    其人谦卑和蔼、心忧万民,被无数人登门挑战却从未伤人性命,只是需要战败之人为这白鹿洞书院添砖加瓦,游历世间的三十多年,白鹿洞书院迅速扩大,成为了大朔最大书院之一,这个被羊八胡认作永淳第一人的男人,却一直以书生自居,一生都在为了天下苍生奔走,最终战死在这异乡。

    云奕秋带着三粒儿和柴刀站在这白羽庙前,庙门口牌匾上“以天下为己任”六个大字气吞山河。相传张白羽读书证道的时候,便是以这六个大字敲开天门,降下大道。

    这时候,赵三立和杜桐才明白原来张大叔的父亲就是书圣张白羽,那个从小就听说的传奇人物。

    云奕秋带着两个小家伙沿着长亭往白帝庙走去,三粒儿与柴刀一路走一路看着两旁木桩上刻着的名字,虽然云奕秋没有告诉过他们两人这些名字的意义,但这二人都知道其中的含义。柴刀热切的想找到他父亲与他二爹的名字,但走到头都没有看到,不禁显得又些遗憾,云奕秋摸了摸他的头,“过完年带你回你父亲的家乡,那里有你父亲的名字。”被看穿心思的柴刀憋着泪点了点头。

    三人走进了白羽庙,庙里还有不少人来此祭祀,平日里也会有白帝城的百姓,自发的来打扫,烧香。整个西秦道的人们都把这里当作圣地,庙里香火不断。庙虽然不大,但庙里却是灯火通明,正前方摆放着一座张白羽怒目挥剑的巨大金塑雕像,这座雕像乃是由白帝城百姓募捐修建

    ,以表达他们对这位老人的谢意。雕像栩栩如生地描绘出那场大战里张白羽的英雄气概,宛如一座怒目金刚。

    三粒儿掏出两文钱在一旁的老人那里买了几炷香,在蜡烛上点燃,然后递给柴悼和云大叔。云奕秋朝雕像拜了拜,把香插在了香炉里。三粒儿和柴刀跪在面前的蒲团上,充满敬意的拜了三下。

    云奕秋望着眼前这座雕像,心中默默道:“没想到当年在京城一别,竟是诀别。你辞官说你要去游历天下,看看天下的百姓生活是否安康,看看天下的父母官有没有好生照看好老百姓,看看书中的道理有没有在世间得以传递。你说你要在武功山建一所书院,为天下所开,学习当年武神张成功为江湖修道者立纲常一般给这世间也立一立规矩,让每一个民众都能知晓书上圣言,教化万民。没想到啊没想到,再见之时,竟是如今这般情景。”

    云奕秋眼含热泪,却又不知与何人述说,孑然一身,只得站在在雕像前默默的看着。

    三人离开后,白羽庙的巨大金塑雕钱上,在张白羽挥剑的手里悄悄出现了一颗黑色棋子。

    说好的等你回来接着下的局棋,现在该你落子了,白羽。

    回客栈的时候,云奕秋一个人心事重重的走在前面,两个小家伙跟在身后。

    月色中的河堤边灯火通明,食客们听着小曲儿望着江面饮酒作乐,滚滚江水拍打着河堤,打渔归来的渔夫们吼着号子,远处的海藏寺传来一声长钟。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片刻安宁的城市依旧怀念着当初的那些人,每逢喝酒吃饭,亦或是杀猪宰羊,都会敬一敬那些当年在此挥洒鲜血的人们。

    突然三粒儿指着河面,扯着柴刀的衣服说道:“柴刀柴刀,快看,河面上飘了一盏河灯,好漂亮!还是红色的!”

    柴刀顺着三粒儿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河水中央飘着一盏灯。二人驻足仔细地看着那只小小的河灯,想看它最后飘去哪里。

    前面的云奕秋也停下了脚步看着河水中间的河灯,他没有注意到,此刻的他眉心微微发黑处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远处海藏寺再度传来一记钟声,如雷鸣。

    那一天,在黄河水畔,煎茶少女与河神签下了契约,放出了一盏船灯顺江而下,而后七窍流血昏死一旁。孙医魁在身后看着他徒弟,双手笼袖一言不发,回想起当初见到这个小女孩时,那宁愿饿死却死死捏着五枚铜钱的眼神,他明白了。

    她十岁那年,身受重伤的云弈秋背着小三粒躲避朝廷不良人追杀,在路边顺手救下了当时差点被流民分食的她,留给了她五枚铜钱。

    那一天,她二十岁,点船灯请河神,以她命延他命,以十年换两年。血泪偷垂他不知,江湖一对,呆儿痴女。

    其名菖蒲,生于水边,长于水边,孕有水灵。食之味苦,闻之芳香,之于人有毒,之于他乃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