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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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百般人(上)

    仇鸠是个小偷,当小偷不是他想要的,可不去偷去抢就活不下来,又有什么办法?他是个孤儿,被一个老乞丐收养,在城里的贫民区长大,他自记事起见到的就是破破烂烂的建筑,污水横流的巷道还有老乞丐的拳打脚踢,收养自己只是为了借着年幼去街上多求得几枚铜板,年少时很多时候他捧着个破钵坐在街边,稍稍长大点,老乞丐就让他去偷东西,还记得第一次颤抖着伸出脏兮兮的双手,招来的一顿拳打脚踢,很痛。或许是在偷东西上有天分,在挨过几次打后,慢慢的再没有人发现,再过些日子连那个终日唾骂抽打自己的老乞丐也死了,他在老乞丐吃的饭里下了药。老乞丐死了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那又脏又臭的尸体狠狠打了一顿,之后他就自由了,再不用将偷到的钱交上,再不用吃剩饭剩菜,很高兴,在城里他终于过上梦寐以求想花多少钱就花多少,想偷谁就偷谁的日子了。机缘巧合,他偷到了一本书,引得被人追杀,天南地北的逃,过得比以前还不如,但他渐渐的知道自己偷的是什么,是踏上长生的钥匙。

    十几年过去,仇鸠成了知玄大修士,以自己在知玄领悟的潜伏法术为豪,同境界的修士少有人能够看破他的行踪。今天他从暗里的渠道接到来自安兴县的悬赏,目的是要刺杀一个普通人。和以前一样,只要运用自己的道法偷偷摸摸进去将人杀掉,干净利落,就又能过几天逍遥快活的日子,和以前不一样,出动的人太多,雇主太谨慎,大户人家做一些事情留下手尾情有可原,又何必大张旗鼓,找个有本事的人就行了。

    他沿着院墙而走,听到屋外兵戈交击的鸣音和混乱的脚步,觉得这些没脑子的修士还是死了算,冲动有余应变不足,杀个人闹那么大动静,想到此处不禁嗤笑一声。

    月光散落庭院,照在仇鸠矮小削瘦的身影上,手中短匕清冽,下一瞬整个人就仿佛在原地消失一般,所有的光线像是穿透而过,映不出他身上任何一处色彩,连修士辨敌识位精准无比的天地元气都飘摇而过,唯有轻微得难以辨别的呼吸彰显他的存在,难怪在眼皮底下沐阳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西街住的都是普通甚至是贫穷人家,院落不大,短短十余步就已近屋前,正在他思索用什么手法杀了这可怜的妇人时,不知从何处刮起了一阵妖风。

    这阵风来得突兀,吹得屋外春初的榆钱零落如雨,呼啸而过,震得门窗扑扑作响,像是被人一阵用力拍打,惊动了屋里的妇人过来查看。这样更好,等那妇人打开了门窗的一瞬间,他的短匕就能割破她的喉咙,她会捂着脖颈,和很多人一样倒在地上,等待鲜血流光然后死去,悄无声息。

    咿呀一声,门扉开关,安然无恙。

    仇鸠静静的站在原地,有些机会错过就没有了,不是他不想立即挥出手中的匕首一刀杀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也不是因为种种感悟良心发现放下屠刀,仅仅只是他知道自己一动便会人头落地,不是妇人的头,而是他的头。身后传出莫大的压力,空气沉滞得令他无法呼吸,冷汗浸透衣襟,心神为之所摄,仇鸠此刻认为自己像是赤裸裸站在寒风中被凶兽紧盯,什么道法什么修为全无用武之地。

    “前、前辈...”他苍白着脸颊咬牙吐出几个字,却听得背后传来淡淡的几句话,似是起了惜才之情:“来的这些人里,就你的道法有点意思,碰的上以身融天地的门槛了...”

    “前、前辈!”仇鸠激动得浑身发抖,但又被接下来的一句话打下万丈深渊,如坠冰窟,“可惜了...”可惜什么?可惜他命不由己,可惜活不下去了?

    他用力握紧匕首,手上青筋迸起,红了眼转身冲去,匕首前刺,借着月光,仇鸠看清了老人的面貌,一袭破旧的布衣,花白的头发,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夜晚,同样有个乞丐状的老人,对着蜷缩在角落的瘦弱少年拳打脚踢。

    庄元白看着眼前莫名凶厉的中年男子摇了摇头,负在背后的左手轻轻弹指,仇鸠左腿忽然爆开一个血洞,扑倒在地,反击无力而滑稽,他不甘的大吼,撕心裂肺:“太虚!!为什么!!”

    手掌如刀伸出顶在这刺客的喉间,想到沐阳在屋顶上叨叨叮嘱的不要杀人,老人反手将他打晕,摇头失笑道:“嘿,臭小子我就看看你要怎么办。”

    ......

    交锋数十个回合,李不二隐约摸索出对手的罩门,刀刀迫近肋下。中年人堪堪挡住,一招一式下足力气,原本认为以多击少,由他将这知玄拦住,等到同伙解决完几个小家伙后腾出手来帮忙牵制,孰料出了变故,星斗剑法啊,可望不可即的修法竟然出现在此,打斗中心头又多了几分热切。

    修界中不将天地元气储存在窍穴而散入骨肉中的修士不常见,他们自称体修,体修修炼简单以力证道,自言巅峰体修者肉身不朽金刚不坏,可千百年来从未出现过长生境界的体修,金刚不坏也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长生无望,不少体修转投他门,但是只将天地元气纳入血肉而不开穴窍,单纯炼体的方法哪有那么简单就能转修他法,身如金石,经脉穴窍早已固化,开窍不得,无数体修只得庸碌一生,后悔走上这条道路。体内窍穴没有元气,肉体再强也没有正统修士那般飞天遁地的道法可以施展,而星斗剑法珍贵非凡,一经出世无数修士争得头破血流,上缴名门宗派亦或是拿到黑市拍卖都能获得难以想象的珍稀资源,借此求得开拓经脉穴窍的丹药不无可能。

    叮的一声嗡鸣,又是一次刀掌相搏,两人相斗的几丈内满目疮痍,如陨星轰砸,就在中年人环视包围上来的沐阳几人,摇摆不定是战是逃的时候,远处屋门后传来凄惨暴喝,“...太虚!!”

    中年人一个激灵,肝胆俱裂,扭头迈步便是走,脚下落步冲势极大,一步踏一脚印足有三寸之深,不过五步眨眼已至十数丈外,可他想走却走不得,第六步还未落下人飞掠到半空中像是撞上无形山岳,直直栽下地面,一身铜筋铁骨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庄元白拎着刺客走出门外随手一扔,矮瘦的仇鸠在他手上仿佛一个没有长大的稚童,老头望着满地伤而不死的修士,扭头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嘲讽道:“妇人之仁!他来杀你,你不杀他?这是什么道理?”

    沐阳给了个白眼,撇嘴道:“先不说不自量力,他无缘无故杀我,若我杀他又没什么理由,杀来杀去岂不是和他们没有区别?会拉低我层次啊。”

    庄元白扭头鸟都不鸟沐阳的歪理,李不二闭目调息片刻就走上前对老头拱手道:“多谢前辈相助。”

    “我有救你?我有指点你?”庄元白挖着鼻孔疑惑问道,见李不二尴尬摇头,老头白眼道:“这不就是了,谢什么谢!”

    前辈高人就是这么个形象?罗妙才看着庄元白不时掏掏鼻孔,不时掏掏裤裆,居然还伸手闻了闻,和想象的高手大相径庭,本要上前行礼,被他一个喷嚏流出的长长鼻涕生生打消念头,嘴角抽搐一脸纠结。任侠倒还能接受,以前引他入修行一途的前辈还不是像个流民?高人嘛,有点性格是当然的。

    几人将十余名修士潜伏的民宅探查一番,所幸几户人家只是被打昏,并无大碍,这一点他们倒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能节外生枝,更何况修士无端下杀手滥杀无辜于修行无益,杀虐越大,往后劫数越多,冥冥中互有因果,是无数前人与秘籍翻来覆去讲过的道理,人尽皆知。

    西街屋檐下,沐阳等人捆住这些修士后,才发现街上已经站了一位妇人,神色惶然。

    庄元白讶异道:“我已施法隔绝了内外,按理说她发现不了屋外的动静。”

    面对街上的情景,何婶不安问道:“几位公子...这是...”

    “哦,这些人三更半夜在开篝火晚会扰民,吵得要死,出来把他们揍一顿,等等送去官府...”

    何婶虽说是从乡下出来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妇人,但绝非蠢货会被沐阳插科打诨糊弄过去,联想昨天傍晚那副支支吾吾的表情,悲从心来,跪下说道:“公子是知道我女儿下落的吧!还请公子可怜,坦白告诉我!还请公子坦白,还请公子坦白...”每说一句磕一个头,她身无分文年老珠黄,也只有如此或许才能求得一丝怜悯。

    罗妙才连忙将她扶起,“何婶,你这又是何苦。”

    她紧紧攥住罗妙才衣角,红着眼问道:“我瑾儿她怎么了?瑾儿她怎么了?”瑾儿应该是不见的小姑娘名字。

    沐阳叹道:“何婶,我们进屋再说吧...”

    月上半阑残,清辉更显,偏照一地疏影。

    屋内物件摆放整齐有序,房子不大却不会给人狭小的感觉,罗妙才给何婶讲了因任侠而起的天香楼一事,以及在王志远房里发现和她一模一样的香包,何婶连忙站起身:“不会错的,不会错的,县里能有这种香包的就只有我和瑾儿两人!我们现在就去问问王公子!他一定知道我的瑾儿在哪里!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何婶你冷静点...王公子说过香包是他的...你女儿怕是、怕是...”任侠咬牙。

    何婶脸色一白,身体失去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神色悲怆,口中低语,“瑾儿、瑾儿她那么乖,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怎么会...”

    任侠望着空无一人地方,如木头般杵在原地,一年前他随陈康立从观音岛北上九州,老人已经隐约知道他能看见鬼魂,《抱朴子》《云笈七签》著传所言人死魂归于天,精神与魄脱离,形体骨肉则归于地下,魂是阳神,魄是阴神其实不无道理。在他眼里,魂魄留恋人间因怨,因执,曾经受前辈点化领悟斩邪魅的剑法在很长一顿时间里被他拿来斩杀怨魂,直到被陈老提醒世间善恶不能一言以蔽之,才渐渐学会去了解去询问,鬼魂含冤有愿,需要有人化解而不是一昧斩杀,很多人以为自己做的一些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却不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一年来的游历任侠见过肮脏下作的事情数不胜数,却还是不能淡然麻木面对,他的心脏还是会为所有不应该死去的好人恸哭,还是见不得阴阳相隔相对不想见的眷恋。

    任侠下意识呢喃道:“世间还有多少这样的事?人与人之间的相斗相残怎就没个尽头?”

    听进耳内的李不二回答道:“人欲,人有欲求便会相争,相争便会相斗,天地有穷而人欲无极,世间不平事大抵如此...”任侠报以苦涩微笑,还有些答案别人听不到他一人默默记在心里。

    无力坐在椅子上的何婶望向女儿的闺房,原本就冷清的家终于只剩她一人,她并不是没有想过但这天实在来得太早太早,鬓间银丝缕缕的妇人默然站起面对任侠跪下,这次他们再也劝不起来,只见她眼中决然,“任少侠设坛作法时能否让我与其当面对质!”

    罗妙才银牙紧咬嘴唇。

    何婶惨然一笑,“瑾儿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

    片刻沉默后任侠长叹一声,“我答应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