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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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下山

    沐阳在屋内醒来后神清气爽,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当即盘膝坐忘,入定内观,膻中一点金光上通天灵,神庭铸就巍峨雄壮的昆仑山上多出一片星空,漫天星斗璀璨,窍穴星芒闪烁,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练剑心思,伸手握住桌上的长剑,还未等他如何动作,便感知到天地间流动的气息,一丝一缕像轻柔的风,从门缝从屋檐从窗外流入,一举一动间天地元气随之一牵一引,不出门,他似乎能隔着紧闭的门窗看见庭院青松,悠远长久,沐阳一怔,想起昨晚听得的“冲斗宿,乱气机,众星列布而随旋”恍然大悟。

    百般神妙难言,他闭上双眼,握着长剑,静心呼吸吐纳,想要仔细体会自身的变化,能知一男子缓步而来,山峙渊渟,是大师兄。

    君睿进门,看到小师弟坐在桌前,已倒好两杯茶水静候,不由笑问道:“感觉如何?”

    沐阳回答道:“前所未有的舒服。”

    君睿颔首道:“师父顺手帮你洗髓伐经,冲斗宿你算是习成了,因为是灌顶的速成法子,来得不如自己体悟精妙,所以小阳你还要勤加练习。”

    沐阳点头,将手中长剑放下,疑惑道:“这样就感受不到内外天地,这是为什么?”

    君睿坐下喝了口茶,解释道:“冲斗宿再怎么神妙也终究是剑法,没了剑作引导,难有紊乱天地元气之力。诸多道法招数也是这个道理,手印手诀为的是引导体内气机与天地共鸣,一念动而法相随鲜有人能做到。”

    沐阳皱眉沉思,君睿端着茶杯在一旁笑眯眯看小师弟思考,半晌后沐阳舒展眉头,恭敬道:“谢过大师兄指教了。”

    “师兄弟俩用不着那么见外。”君睿笑道:“虽说你冲斗宿修成,太玄经有所领悟,下山也无需急于一时,等过几天过了元宵再下山吧。”

    沐阳一脸自豪回道:“没我做的汤圆,就靠师姐的手艺,今年的元宵哪有滋味?”

    见小师弟乐呵呵的,知道他下山会收不住性子,君睿平平淡淡说了一句:“这次下山庄前辈会跟着你。”

    沐阳满头雾水:“啊?哪个庄前辈?长青山里有姓庄的前辈吗?”

    君睿解释道:“是跟着万里回来的庄前辈,庄元白。”

    沐阳当即苦了脸,想到喜欢蹲在街边和叶墨一起调笑路上小姑娘嘴还臭得不行的老头会跟着自己上路,总觉得命途多舛,前路坎坷,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让我一个人下山不行吗?”

    君睿摇头,“不行,你还小。”

    沐阳涨红脸,挺起胸膛喝道:“我不小了!”

    君睿继续笑眯眯摇头,“听话,路上多请教庄前辈,江湖经验道法武学,他走的路比你看的书还多。”

    沐阳难以置信,那个为老不尊的老头会有这么高的造诣?

    君睿点头,转而长叹一口气,说道:“小阳,你知道自己命不过二九之数,魂魄残缺,天道不允你存活于世上,才会有十五年前大荒天怒之事,缺魂之症有利有弊,利者能护你一时无恙,本是天阙道厌之人,天衍天算寻不得你,天罚天雷找不到你,而弊者令你命不过十八,十八岁之前魂魄无法完满只有气血燃魂,死路一条。”

    “修行剑势冲斗宿取天机剑意只是你拼出生路的第一步,为的是你魂魄完满,过十八岁甚至踏入知玄后不会招来天劫,逍遥无忧。天机剑意是为屏蔽天算,千万年以来唯有此剑法能做到,唯有真正遮蔽了天算我们才能施法找回你的魂魄,否则任何妄图触碰你魂魄的方法都会令天道有所感应,找到你的藏身之处,引来天劫。”

    “冲斗宿我们不是不想修,而是师兄师姐们修不成......这次下山若你没有拿到天机剑意......我便打算以己身承担天劫,由师父二郎施法补全你的魂魄,再留二郎的滕王楼根基于你体内斩断与天道的联系。”

    “到时候书院就靠你了。”

    天降神罚。

    万雷轰顶。

    大师兄讲得平平淡淡。

    沐阳苦笑,哪能让自己一乳臭未干的小子担起这么大的职责?他可是打算以后要行遍人间,云游四方的,他摇头道:“这话说得太早了。”

    君睿平静道:“我是怕万一,先交代好,按你的性子是不会逃避的。”

    沐阳轻声道:“师兄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君睿自嘲道:“那些东西你可以替我做。”

    “总会有事情我做不到。”

    “那师兄会在治好你的病之前解决。”

    君睿起身,见沐阳摩挲长剑剑身,笑道:“小庭一会儿过来帮你检查身体,你就先不要出去练剑了......过几天元宵又有得忙,小师弟你可要帮忙出谋划策啊。”

    沐阳低头沉吟片刻,试探道:“出个千古残局如何?”

    君睿失笑道:“那得挨你三师姐削一顿,她最讨厌下棋了。”

    “可师兄你喜欢啊。”

    ......

    正月十五,元宵。

    是夜,长青山灯火通明,书院内筑起灯轮,灯树,满山火树银花,烟花如星雨,繁华无比。院前小湖泛起盏盏花灯,桃源村老老少少聚在书院,有的站在湖边祈愿,有的则逛起书院来,一猜花灯上的谜题。

    沐阳带着袁司和麦良弼在书院内走走逛逛,对绝大多数花灯上的谜题都持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态度,叶墨用藏书阁典籍编的谜题还能难得倒将四层上下看得通透的自己?

    “南北安全,左右倾斜?”

    “嗯,东倒西歪。”

    “是非只为多开口?”

    “不就是匪字。”

    “外方立千丈?”

    “...这个有点难,应该是嵩山高。”

    见到不少熟悉的题目,自信不已,大手一挥就让两个小弟将灯谜汇报过来,自己指点一下,去大师兄那里领几文钱赏钱和一碗汤圆。话说回来,自己做的汤圆还要自己答对题目去领赏才能拿来吃,让沐阳心情纠结。

    还没等到袁司和麦良弼回来,沐阳就被三师姐揪着耳朵拉走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对着手中题目一头雾水。

    “师姐这是怎么了?”沐阳小心翼翼地问道。

    独孤万里手拧得更紧几分,恶狠狠道:“你还好意思说?大师兄没和你说这灯谜不要出什么高深晦涩的题目吗?用典、喻像?哼!害我在师侄面前丢脸!”

    沐阳脸色一苦,感觉耳朵都要被拧下来了,火辣辣的疼,立马右手竖三指朝天作发誓状,“这题目不是我出的,是四师兄出的,师姐你找错人了吧?”

    等被独孤万里拉到湖边一石台时,一路反驳的沐阳立马闭嘴,无他,叶墨鼻青脸肿地坐在石台旁唉声叹气,独孤万里的话语幽幽传来,“你四师兄已经揍了一遍。”

    沐阳一惊,该不会是要轮到他挨揍了?!

    站在石台旁边思考的君睿转头笑道:“万里你就别吓他了,不会就直说,何必在师侄们面前逞强?就你这性子,以后恐怕会吃亏啊。”

    独孤万里轻哼一声,不作回答。

    几名师兄师姐都在这了,围着那湖边的石台沉思,叶墨悄悄挪到沐阳身边,低声说:“不是叫你不要弄棋局什么的吗?也不怪你师姐生气,这石台上的残局解无可解,大师兄看了好一会儿了,没空搭理师姐的问题,害她在师侄面前落了面子,恼羞成怒......不过你这棋局真是厉害,引人入胜,劫中有劫,有共活长生,又两败俱伤,谁都奈何不了谁,稍不小心可能会陷入其中,走火入魔,这棋局没见过,你是从哪得来的?”

    沐阳摇头,“我从一书中的只言片语得知这一局,参考了不少典籍才还原出来。”

    “叫什么名堂?”

    “...珍珑。”

    叶墨沉默片刻,对这一名字没有任何印象,知道小师弟隐瞒了什么,还是对棋局表示赞叹:“了不起啊。”

    沐天辰和庄元白站在书院讲堂前,看满山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唯湖边几袭白衣争论思考不休。

    庄元白皱眉道:“珍珑棋局?倒没听说过,不过此局重情重义重势者不可解,有几分太上忘情的风格,正好是坐而修道者最喜欢的那一套。”

    沐天辰笑了笑,摇头道:“非是如此,下棋就下棋,想那么多干嘛?其实很多时候没必要想太多。”

    一言点破,庄元白瞥了他一眼,就不再纠结,人家师父都没打算出声,自己出去指点做什么。

    “话说回来,阳儿决定明天就下山?”

    “没错,刚醒来不久就已经通知我,让我做好准备了。”

    沐天辰眼中流露出一抹欣慰,眼前的弟子突然大呼小叫起来,独孤万里拉着几名讨论的师兄师弟在湖边种下莲花种子,“...三师姐!就算要种血莲花也不用割那么大口子吧!”

    见莲种吸收足够的血液后,她点点头道:“切,不是有老五在吗?你怕什么?”

    “...那也没必要在我手掌上开这么大一口子,都见骨了...”

    “哈哈,不好意思,手生,以前砍人砍习惯了,见谅见谅。”

    沐阳一脸幽怨地盯着独孤万里,任由黄庭施针包扎,叶墨在一旁偷笑不止,看人受苦受难真是舒爽,但当师姐也在自己手上狠狠砍一刀后就笑不出来了,一脸懊悔,怎么不学两位师兄自己扎一针逼点血出来?

    一群学子拿着纸条到沐天辰面前解答,老人便和蔼地招呼他们进屋内,亲自舀汤圆奖励这些小家伙。

    庄元白笑眯眯地在门口站了许久,而后悠悠然唱着曲儿,摇头晃脑一个人逛去了。

    湖边石台上,在满山繁华烟火的映照下,黑白两子泾渭分明。

    深夜,灯火歇息,君睿坐在石台旁借着星光双眼紧紧盯着珍珑棋局,许久,他揉了揉眉头,长长叹息一声起身离去,眼中流光转动,心思通透,沐天辰坐在归藏洞窟内向外望去微微一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颗棋子,干净纯粹。

    ......

    翌日。

    清晨,沐阳便醒来,接着蒙蒙熹微的晨光收拾行李,一边不住喃喃自语:“他娘的,也不知道现在的明朝如何?原本的认识有用没啊?据说现在的京城还是长安?”

    “国都一定是要去看看的。”沐阳皱眉道,“就是不知道...这银两花销大吗?”

    他打开衣柜将翻开最底层,掏出一个鼓鼓的绣莲钱袋,倒出碎银铜板数了许久,两百六十七两八钱,十几年书院发下的份额除去帮师兄师姐们就剩下这些,纠结许久,他决定带上两百两银子的大半身家上路。

    拿起放在床头的书院制式铁剑,背起装着衣物银两的包裹,想到一年里不会回来了,他环视房间一周,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沐阳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迎面,六名师兄师姐在庭院站成一行,他愣了一下,君睿径直走到面前,摇头道:“师弟打算偷偷摸摸下山去?可惜庄前辈早就将你们汇合离开的时间透露出来了。”

    沐阳撇嘴,心里暗骂一句臭老头,眼神却说不出的高兴。

    君睿笑道:“师父见不得这场景,就不来送别了,托我和你说一句话,”

    “不要轻易惹事,毕竟云游九州,我们记录青史多是以旁观者的姿态...”

    “...但惹了也不要怕事,天大的事也不要自己扛,你还有师门。”

    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原本还有些畏怯紧张的心霎时平静下来,沐阳眼眶微红,揉了揉眼睛,声音细若蚊蝇,“今天风沙怎么那么大?都吹进眼睛里了。”

    君睿笑眯眯看着小师弟,柔声道:“长大了,该下山了,师兄没什么东西好送你的,这玉佩你戴在身上,就能进出书院,以后师兄也能确定你的方位找到你。”

    将玉佩系在沐阳腰间,君睿想摸摸他的头,伸出手一顿,最后还是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便走到一旁。

    紧接着萧二郎上前,仪表整洁依旧,但见他语重心长道:“二师兄什么都不会,只武道上有点成就,教过你一段时间却不明白你心中所想,以为你性子怠慢,想来颇有过错,你心结已解,认真练剑又能牢记师兄说过的夯实基础,这很好。”

    “既然小师弟你悟性极佳,学习极快,我便传你一道刀意,助你研磨剑道。”

    萧二郎唯有对着小师弟才会有那么多话,言毕,他右手食中两指一并,伸手往沐阳眉间一抹,淡金转紫的竖纹消失不见,同时沐阳感觉神庭昆仑中多了一道磅礴无匹势欲冲霄的刀意。

    君睿瞥了眼如松般站在身侧的师弟,两人眼神一对,心领神会,微微颔首。

    接着是独孤万里,她复杂地看着已经和自己一般高的沐阳,解下腰间一块木牌,木牌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雕刻着五道龙纹,透露出一股沧桑气息,她叹道:“师姐意气不如二师兄,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厉害的,淬血送你,你又不修枪,只好将这东西给你吧...收好来,会有用的。”

    沐阳疑惑间还是点头,慎重收起,之后叶墨则一脸荡漾地拿出一本小册子,在他耳边低声道:“悄悄收好,这是我前些年下山搜集排好的天下美女榜,记得拐个倾国倾城的弟妹回来。”

    沐阳眼角抽搐,哭笑不得,还没递过来就被听到的独孤万里走来一手拧着叶墨的耳朵一手恶狠狠地夺走小册子,叶墨只好边赔笑边解释:“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师兄怎么会送这么低俗的东西?我早早替你在山下备好马车,样式你绝对喜欢!”

    黄庭拿来一个小包裹,装着瓶瓶罐罐,伤药毒药老鼠药等等应有尽有,“师兄不在你身边不能及时替你疗伤,记得要万事小心。”

    阮心乐将一个大大的包裹给沐阳背上,叨叨絮絮:“里面有师姐帮你做的一年的衣服...长袍、皮裘...还有我从库房拿的五百两银票,记得省着点用...也不要太省委屈了自己...里面还有一些干粮,路上饿了就拿来吃...”

    沐阳背着大包小包面对着师兄师姐们,沉默不语。

    君睿打破沉寂,笑道,“走吧,让师兄师姐们送你最后十里路。”

    一行人走过讲堂,走过先圣殿,走过回廊,走过书院大门,走过湖畔下山,一路提醒着小师弟山外什么东西危险,什么东西不能做,哪里哪里风俗如何,哪里哪里繁华热闹,都是他们自己的经历,喋喋不休,令沐阳觉得心里暖暖的。

    十里路不长,待到了桃源村,又是一群村民在等候,前后四辆马车,道旁站满送别的人,沐阳坐上叶墨安排的一辆马车车辕,坐在静候多时的庄元白身侧,不时有大叔大婶递些馒头熟鸡蛋之类的东西,沐阳表情复杂,本来打算悄悄走的,现在弄得人尽皆知,心中百感交集。

    方婶在一旁拿着手绢抹眼泪,哭哭啼啼道:“哎哟!沐小神仙,我家闺女哪儿不好了?你怎么就不懂欣赏呢?上门提亲多好!不管了!咱家闺女的亲事帮你留着!”

    五大三粗的方小花羞红了脸,方初五拉着妻子的手尴尬地笑笑,“妇道人家哭昏了头,哭昏了头。”

    袁司胖乎乎的小脸哭得两腮都红红的,哽咽着道:“小、小师叔你可要早些回来,明年我就要结业了,别赶不上啊。”

    村长拄着竹杖,老怀安慰,“长大了,也该出去走走啦。”

    赵老被孙儿赵振同搀扶着,中气十足地对坐在前头马车的陈老喝道:“老陈,路上可要给我好好照顾沐小神仙,若他有半点委屈,看我不进城削你!”

    陈老走出车厢,一身锦衣华服,村里的几名老人都相熟识,只权当玩笑,他点头轻笑道:“这是自然。”

    老人转身望向沐阳,神色似是在问是否可以出发。

    此时天朗日清,沐阳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想起很多往事,低头吸了吸鼻子,接着站起身来,对着周围的父老乡亲拱手行礼,行的书院道别礼,朗声道:“此去经年,还望各位父老乡亲珍重!”

    在场众人皆拱手回礼,弯腰齐声道:“珍重!”

    随着一声“出发”,马车车轮开始滚动,缓慢却坚定的向山外驶去。

    归藏书院湖畔旁,一名身穿净素白衣的老者弯腰轻轻抚摸湖边的淤泥,想到昨晚弟子在这种下的莲种,抬头望向远处,沐浴于晨光之下,忽而道道皱纹舒展开来,蔚然一笑,开心至极。

    料得今夏,花开归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