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的荣耀:法家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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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刑鼎

    周身为县令,政务繁忙,派了一位熟悉本地情况的令史,陪同离轩游览新郑。

    韩王宫位于西城,因其属于“王宫”,目前暂时封闭,未作它用。县衙则沿用西城东面韩国原官署区一部分改建而成。

    韩王宫与东城间有城墙相隔,从隔墙北门出去,门洞长达数十丈,为王宫的防御形成了缓冲。出了城门,即为东城区域。

    离轩一行出门,即看到一大坊市,两侧为民居和商户门店,巳时刚到,已经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沿街穿行,商品之丰富,还远胜洛阳坊市,既有日常用度物品,又有精美的手工艺品,可见此地富庶,人们在衣食之外,已在追求精神上的享受了。

    穿过坊市,便看到了巨大的手工业生产区,作坊区紧邻坊市,内中许多手工艺人正在制作各种手工艺品和日常生活用品。恢弘的大场景令离轩惊叹,相比之下,宁秦的作坊小得可怜啊。

    在作坊区东面,是铸造、烧制区。烧窑成排,却又各具特色。官窑此时被官府接管,原官窑工人均不受影响而继续为工。

    而铸造区域,则是天下诸国强兵向往之所。韩国铸造工艺为天下第一,其兵器锋利坚韧兼具,各国特种作战精锐,多以得到韩制兵器为念。韩国弓弩,射程可达四百丈之遥,杀伤力之强令人叹为观止。

    可惜的是,如果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科技水平,并没有匹配有为之君和先进的治国制度,韩国在七国之中,长期处于最弱,无奈依附于身边强国,并最终第一个灭国。

    新郑作为韩都,借助地利与先进的城防系统,其防御之力几甲于天下。后人形容其地利,曰“南对一山夸虎峙,西来三水羡龙环。郑韩分茅控此间,龙争虎霸五百年。”但新郑在防敌国入侵的同时,也将自己死死地锁于洧水、溱水的夹角之间。其实正如秦王政所言,如果国土尽丧,都城被围,再坚固的城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而咸阳连外城墙都没有,但其国土就是防御阵地,其国力的强盛,已经不再依赖于城墙守卫都城。

    这也是进取之国与守成之国之间的区别吧。

    “大人请往这边走。”看着离轩在铸造区沉默,似在感慨,令吏并未催促,看离轩有行走之意时,方为离轩指引方向。

    离轩点头,跟随令史往东南方向走去。

    在一片陵墓之前,离轩看到了一个横卧的青铜大鼎,鼎高恐有一丈余,气势不凡。然而,鼎象征着国器,鼎横卧于此,却不知是为何?

    离轩疑惑地看向令史。

    令史道:“大人请看,这便是当年子产所铸之刑鼎了。”

    果然,离轩走近大鼎,只见其上铸有金文,文字内容,正是郑国时期所颁布的刑书。只是当时法律并不完备,条目极少,所涉多为杀人、伤人、盗窃、叛逆等内容,处刑也多是肉刑。这是时代的限制。

    “大人,此鼎原立于坊市口,是郑国示天下以刑之物器。韩哀候灭郑,迁都于郑后,原本欲将鼎毁去,但因有人劝毁鼎不祥,故而将鼎移至郑公墓处横卧,以示郑灭之意。”令史对郑韩历史知之甚详,离轩与朱家、南门榀也算饱学,但对于子产铸鼎,仅知其事,未究其原,故诚意请教。

    令史道:“子产执政于郑时,郑已处于风雨飘摇之状,郑室子弟骄奢无度,国内矛盾从生,外部各国虎视眈眈。子产以诚治国,铸刑书以示国人,不将刑密藏于室,国人拥护,内政通达,外交得力,郑国得以存。”在风雨飘摇之际,因子产的努力,郑国于一百多年后方为韩所灭。

    一国因一人而存,子产确为一代贤人。

    在春秋末期,诸侯争霸,而各国此时尚信奉“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不愿将刑书示人,以期用“秘密法”保持对民众的威慑,达到因人用权的目的。但此时民智已开,国用秘法,民无所适从,行为不知以何为度,社会自然常在国家机器的恐怖统治之下。

    子产所执政之郑国,国小兵弱民贫,如不思变,则国危可见。子产铸刑鼎,乃是子产一系列改革举措中,最受瞩目的一件事。郑简公三十年,子产将前执政范宣子所制定刑书铸于大鼎之上,置于闹市处,正是示民以诚之举。

    自刑鼎铸成,国内犯罪大大降低,并未发生叔向担心的民与官争现象。随后,晋国也铸刑书,孔子批评此举“贵贱无序”。但在此后,公布律法渐渐成为主流,而律法之公开,对社会治理起到的积极作用,更是为实践所证。

    子产曾说,他铸鼎一事,是为救眼前之世,无法考虑子孙后代会受到何种影响。但若他知晓此举对后世起到的作用如此积极的话,也必可含笑九泉了。

    子产之世,无法家之说,而子产本人则是一位宽厚仁爱之人。孔子虽不满公开法律,但对子产个人却是推崇有加。子产去世后,孔子为之流涕,称其为“古之遗爱”。子产之思想,重宽猛相济之道,而其铸刑书于鼎,却可谓法家的最重要一步。

    “子产可谓法家先贤啊!”离轩叹道。从这个角度来说,子产虽无法家之名,但却为世人开拓了一扇窗口,让后世学者,窥及以法治国的可能。如此看来,说子产为法家先贤,并不为过。

    秦国推行以法治国,第一步就是将律法公开,不仅仅是公开律法,而且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务必让民众熟知自己行为的边界,知晓越界可能受到的惩罚。对自己的行为有法律预期,是推行法治的前提条件。如果民众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否合法,而且民众的“法盲”状态不是因为民众不学习,那么,国家以秘密法处罚民众的违法行为,就起不到真正的教育作用。

    随着时代的发展,许多思想家、政治家都发现了公开法律的必要性,并因此产生了相应的法学研究和法理研究。郑地的申不害,也正是在这片土壤中成长起来的法学家,在韩国变法期间,申不害以黄老之术入法,提出了“术”治的概念,将官吏管理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更不用说,随后的韩非,综合法、术、势之长,融为一体,形成集大成之法家思想,并直接为秦国提供了法治之源。

    郑韩大地,虽国势不强,却产生了三个在法治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可惜的是,人亡而政息,无论郑韩,如今都已成为历史。而主导这个时代的,正是百年不改其道的秦国。在经济、文化、军事、人才都处于劣势的情况下,通过百年法治,让他国思想为我所用,他国人才为我所使,他国之智为我所强,成为七国中唯一超级大国,拥有了可以吞并天下的能力。

    朱家默然。墨家疯狂地热爱和平,但和平却最多昙花一现,如今在法家一统天下的意志面前,经过战争,和平却似乎已在眼前。

    “也许轩哥儿是对的吧!天下一统,方有天下之治。”朱家想道。

    南门榀则思绪放飞,遥想众先贤以聪明才智力挽狂澜,救弱国于危难的才情和风范,不禁悠然神往。

    “是不是真如大人所说,去开创自己的一番天地?”南门榀念头转过,却赶紧打消。自己是报恩的,如果此念头被乌霜知晓,恐怕要在床前罚……站了。

    立于新郑城区,眼见刑鼎,想起法家先贤,离轩自然又想起了韩非,这本来也是离轩直奔新郑,不去阳翟的初衷。

    “此地有产生法家人物之传统,惜乎无可行法治之君。”离轩感叹道。

    “大人所言甚是,其远不说,就说韩王安,原有韩非这样的名士,若能早用其谋,早起其人,恐怕……”说到这里,令史突然发现自己话多了,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住口,心下甚是惶恐。

    眼前这位大人,可是朝廷派出来的,自己这番话,似有赞美敌国之嫌,幸好自己住口得快,否则不知要说出什么犯忌之言呢!

    离轩看出了令史的惶恐,微微一笑,说道:“令史不必过虑,此为我们私下交流郑韩历史,无关大秦。”

    令史擦擦冷汗,这位大人确实比较好说话,但以后……还是得管住自己的嘴。

    韩非在新郑的临时居所不大,家眷也没有在新郑,在韩非死于秦后早已被韩室收回,在秦灭韩后,该居所被出售给当地居民。

    离轩忍住了上前敲门的冲动,站在小院外,感受着这里的气息,眼前渐渐迷离,似乎听到从小院中传来那特别的声音:“法不阿贵,绳不绕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寄治乱于法术,托是非于赏罚……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离轩心里喃喃念叨,“师傅,您胜过了所有人,其实也胜了自己,但只可惜,您没有胜过命运啊!”

    “您法治天下的梦想,就让弟子来帮您实现吧!”离轩转身离开,不再留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