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月入怀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使繁花辞树，难教朱颜辞镜，可令山河改色，不让春风回首。
无论如何，足以让一只蛹，羽化成蝶。
夺胎换骨，三个月，不够，洗筋伐髓，三个月，足矣。
比起刚刚舍舟登岛时的少年，三个月的春风荡涤，让宋子渊体内多了种生机勃勃的气象，所谓春风少年大概就是如此吧。
师父离开小岛之后，宋子渊又在岛上待了三天，小小的水神庙太破旧了，他一直想修缮一下，可师父坚持不让，如今师父已经离去，就由着自己了。
修行，真的不在这三天，万一，哪天师父再回来呢，哪怕只能遮蔽一场风雨也好。
若耶剑真不错，宋子渊心中赞叹不已。砍树断木，比起那大斧长锯毫不逊色，一剑，尺许粗的水杉迎刃而倒，再几剑，削砍枝杈如同刀切豆腐，再几剑，圆木便解为木板了，宋子渊挥洒之间，觉得自己真有几分神仙的意思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耶剑，绝对当得起世间最好的木工工具，宋子渊站在堆好的大梁、檩条、椽子和木板之前，拍了拍若耶剑的剑身，甚是嘉许。
若耶剑出世以来，何曾想过会享受这番待遇，哪怕不是上阵指挥千军万马，至少也得纵横江湖，在砍断一把把绝世名剑之后，一声龙吟，若耶不出，谁与争锋？
天呐，降下一个天火烘炉，把我重新炼化了吧！
师父说，这三个月，是他偷来的时间，无论庙堂、山顶还是世俗的江湖，自己已纠缠得千头万绪，哪一条头绪，都会牵扯到太大的因果，甚至有几条线，那一头系住的是天下大势，修行者的根基，名山大川的山荫水势，三个月的时间已是极限。
师父还说，这三个月，是他三十多年未曾享受过的安宁。
临别前几天，师父开始变得絮絮叨叨。
自己的江湖，终究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去丈量，一拳一剑去开辟。
以后山爬得高了，哪怕登顶，也莫要忘记自己的根脚，仍是这俗世的万丈红尘，山下的芸芸众生，当他们遭逢自身难以抵抗的劫难，不要太上无情。
山上的人修的是自身大道，山下的人则是推动天道运行的力量，三百年或五百年，天道也会历劫，一旦天道违常，映射到人间，便是一场浩劫。
上古之时，大道三千，现今唯余诸子百家，非上古道法不高道术不精，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圣人，不再俯视人间，即便大劫临世，仍视万物为刍狗，将苍生做蝼蚁，任其自生自灭，恐怕沾染了因果。殊不知天道运行，从不会亏负了谁，也不会饶过谁，既然已无半分香火之情，世俗人心便不会倡导那太上忘情的道法，竹简文字再不会镌刻那绝世独立的名字，任你是大罗金仙普世圣人，也断了根苗绝了传承。
三百年来诸子百家积极入世，或高居庙堂或行走江湖，皆为普度众生，传法后世。天地无心，而人有心，人心博爱济众，曰仁，方可期为往世继绝学，儒墨道法并无高下之分，立心，都是世俗之心，请命，皆为生民之命，故此能成为当今四大显学而传诸后世。
当末法来临，世间需要一副铁肩担道，当大洪水再度降临，世间需要一舟普度，希望你宋子渊能站出来。
这座小岛风水上佳灵气充沛，是个不错的修行所在，你若喜欢，算是师父临别赠你的一件礼物。
以后修行、行走江湖不必拘泥门户之见，诸子百家凡有所长，皆可为我所用。师父出自儒家，如果将来儒家需要帮助，在不违背大道初心与天理正义的情况下，而你恰恰又能做得到，师父希望你援之以手。
这些话，宋子渊有些懂有些不懂，但他都牢牢记下了，想着今后走的路多了，读的书多了，早晚会懂。
宋子渊知道与师父一别，再难见到了，自己与师父的差别，就是蝼蚁与鲲鹏的差别，双方不应该在一个天地里相遇，不应该会发生任何交集，却玄之又玄地发生了，三个月的时间，给懵懵懂懂的自己指了一个方向，给了一个希望，或者说，种下一粒种子。
宋子渊知道这样的缘法不会太多，即使今后还能见到师父，也不会太多，但即使再也不见，他也会认认真真去朝着师父指定的方向向前走，哪怕荆棘丛生一路坎坷。万一，如果真的有万一呢，哪天再见到师父，他希望到那时，师父会开心一笑，夸自己几句……一句也好。
第三天夜里，当一轮明月高悬于中天的时候，宋子渊铺上了庙顶最后一块青瓦，跃下庙顶，静静躺在师父留下的逍遥椅上，仰望明月，一丝惆怅浮上心头。
最是少年心，对月易伤怀。
四野虫声唧唧，初夏的晚风拂过大湖，穿过水杉林，吹开少年的心怀，少年心中默默喊了一声“师父，”就此沉沉睡去。
晚风徐徐，明月入怀。
第二天清晨，宋子渊一早便醒来。
收起逍遥椅，放在水神庙供台右侧。
将水神庙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关上庙门，用一根草绳拴住辅首门环——如果门长时间开着，里面很快就会卷进风雨落满灰尘，如果锁上，有人来岛上，进庙遮风避雨就很费劲。
他将师父给削的木剑佩在左侧，背起双枪与弓箭，离开小庙，走向来时停舟的地方。
小青岛，他很喜欢，以后有时间了，就到岛上来坐坐，烤烤鱼，扫扫地。他告诉自己，下次再来，记得带一些香火，那位水神娘娘应该好多年没有享受过人间香火了。
然后撑船，离开小岛。
临行，他在心中给小岛取了个名字，叫小青岛。
他走回军营的时候，百将大人范同辉刚刚点完卯，他疾步跑进队伍，直着嗓子喊了一声，“报告，宋子渊归队！”
范同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揉揉眼确信没有看错，然后大喊一声，“来人，给我绑了，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陈平、刘真两人高喊一声，“遵命，”便黑着脸走到宋子渊身前，也不说话，搭肩头拢双臂就把宋子渊给捆了个结结实实，推起他就向外走。
宋子渊顿时慌了，“哎，百将大人，我是宋子渊唉，我有请假的。”
“谁批准的你，请假批条拿来我看？没有？分明是糊弄本将，推出去！”范同辉大喝道。
是啊，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请假批条，只是师父那么随口一说，他也就那么信了，师父啊，这下可完了，你可坑死徒弟我了。他挣扎地扭头看向陈平、刘真二人，“我是宋子渊，我是宋子渊啊，你俩不认识我了么，替我求个情啊。”
二人并不答话，依旧黑着脸抓着他的胳膊推着他向外走。
“冤枉啊，我请过假的，我请过假的。”宋子渊真的慌了，呼天抢地喊叫起来。
推出辕门外，陈平“咣”一脚就把宋子渊踹得跪倒在地。
范同辉拎着大砍刀走上前来，口中恶狠狠冲宋子渊喊道，“今天本将要亲自行刑，杀一儆百，以正军纪！”
“范大人，范大人，我们是老乡，老乡啊，求你手下留情！”宋子渊挣扎着，刘真“咣”又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老实点，不要动！”
范同辉不搭理他，伸手往他脖子上摸了摸，阴恻恻地狠声道，“实话对你说，本将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宋子渊就觉得脖子里凉飕飕的，那只手的温度比冰块还凉。
刘真一把拽住他的头发向前扯，口中喝道
，“脖子伸长点，念在相识一场，砍的时候给会你个痛快，否则十七八刀脖子都砍不断，死都没个好死！”
一听要砍十七八刀，宋子渊顿时无力挣扎了。
范同辉大声喊道，“行刑！”高高举起鬼头大砍刀。
“嗡——”大砍刀挂着风声就落了下来。
完了，真的要死了。宋子渊闭上眼，心中默默说道，“爹、娘，儿子不孝。师父啊，你仨月的功夫可是要白费了，你可坑死我了。”
“咦？怎么回事？怎么没砍在自己脖子上？”宋子渊心中一阵迷糊。
就听响起一阵哈哈大笑，范同辉、陈平、刘真三人抱着肚皮大笑不止。
范同辉抬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还跪着干嘛，绳子已经断了。”
宋子渊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三人是在给自己开玩笑。这玩笑，未免开的太大了！
他抖落绑绳，“腾”一声跳将起来，冲范同辉小肚子就是一拳，打得范同辉呲牙咧嘴，痛不可当。
“吓得老子差点把屎尿拉在裤裆里，这也忒狠了。”宋子渊抹去头上的冷汗。
“你还说呢，我们去岛上找了你三次，都没进去，以为你死了，纸钱都替你烧了，门墩儿兄弟的嗓子都哭哑了。”范同辉愤愤道。
宋子渊心中感动，上前伸双臂抱住三人，“好兄弟！”
“乡巴佬，离我远点！”范同辉叫道，惹得陈平、刘真二人哈哈大笑。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军人了，”范同辉说道，“也不知你小子交了怎样的狗屎运，七天前，上面传下令来，削了你的军籍，从此无需再服兵役了。”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才知道宋子渊没死，所以就策划了今天这么一出戏，算是出出气。
范同辉递给宋子渊一个竹筒，宋子渊接过打开，是一封信，来自秣陵县衙，内容是一张帛书的地契，荷叶湖湖心岛的地契，另附一张帛书说明，只需在地契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小岛就属于自己的了。
宋子渊将帛书收于怀内，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声，“师父。”
“说，这三个月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奇遇？”三人追问。
“哪有，我登上小岛之后，在里面转了三个月，差点都疯了，我以为这辈子都出不来了，今天早晨莫名其妙就走出来了。”不要对外说出岛上这三个月的事情，以后没有必要，也不必提起师父的名号，这是师父交代过的事情。
三人将信将疑，但都曾亲自登上小岛，清楚那片树林的古怪，所以也就没再继续追着问。宋子渊脸上有些发热，如果三人再继续追问，他会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自己这仨月的真实经历。
幸好刘真提醒他，“你快去看看门墩儿兄弟吧，他若知道你没死，肯定给乐坏了。”
宋子渊听罢，冲三人一抱拳，撒腿如飞，朝粮草库跑去。
看起来范同辉也不似以前那么刻薄了，与陈平刘真没有摆什么百将大人的架子，而且听他称呼门墩儿为“兄弟”，应该关系不错。才三个月，这小子挺有长进的啊。
这样挺好的。
远远地看到火爷在打铁，门墩儿在拉风箱，彤红的火炉在白日里也显得格外耀眼。
“门墩儿兄弟，我回来了！”隔老远宋子渊就大声喊。
门墩儿猛然回头，看到宋子渊，就呆住了。等宋子渊跑近身前，双手把宋子渊抱住，“哥，你还活着，这太好了。”
看着门墩儿咧嘴要哭，宋子渊忙说，“兄弟，我这不挺好的，别担心，别担心。”
门墩儿性子直，看人也直，自从认识自己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当哥看，自己这个当哥的非但没有帮过门墩儿的一丁点小忙，反倒是凭借与他的关系，没少在火爷这边蹭饭吃。
自己马上要离开军营的事儿，此时不忍心告诉他。
“哥，你以后有啥打算？”门墩儿却先问道。
“你知道我被削军籍之事？”宋子渊问。
“范同辉早就对我说了，反正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情，我替哥高兴。干爹说，这军营，本就不该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待的地方。”门墩儿是真心地替他高兴。
少年的心，还不知何谓别离。
宋子渊这才走到火爷身前，躬身抱拳施礼，“见过火爷。”
“嗯。”火爷瞥了一眼宋子渊，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猛地喷向彤红的剑坯，剑坯顿时竟结了一层霜，连水雾都没腾起，颜色便骤然由红转黑。即使门墩儿，也第一次见到火爷这样给剑坯淬火，不由张大了嘴巴，眼珠瞪得溜圆。
“怎么，他都没舍得给你一把好剑？”火爷注意到宋子渊腰中的木剑。
“谁给我剑，还好剑？”他装傻。
火爷盯着他，宋子渊觉得火爷的眼光像是看穿了自己的心底，低头不语。
“好，好小子，竟然已经结成金丹了，真不枉他来一趟！”火爷一脸的羡慕与嫉妒。
“你认识他？”宋子渊小心翼翼地问，他知道火爷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底细。
“哼，认识他有什么了不起吗？要不是他下手早，又有儒家那只傻鸟帮你，你现在应该叫我师父。”火爷心中犹有不平。手腕一抖，剑坯刚结的寒霜随着表皮的杂质全部脱落，火爷又向剑坯喷了一大口酒，又一层寒霜结在剑坯上。
宋子渊干脆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不过他已确信火爷认识师父。
“他是我师兄。”过了好一会儿，火爷叹口气说道。再次抖落剑坯上的寒霜，火爷鼻子凑近剑坯，抽了抽，脸上的表情似乎比较满意。
宋子渊也张大了嘴巴。
“别看他长得像个小白脸，其实比我还大一岁。”火爷抡锤朝剑坯砸下，一下，两下，三下，“当、当、当”地砸了起来，抡锤如飞。
剑坯又不是他那个小白脸的师兄。
“师父给了我一把剑，但让我三年之后再用。”宋子渊觉得，没必要隐瞒眼前这位很可能真是自己师叔的人，况且这两年他对自己一直都很好。
“当”一声，火爷停下手中铁锤，一挥手，在身前隔出一处小天地，连门墩儿也隔绝在外，小天地外再也听闻不到此处的声音和景象。
“你是说，你师父将那把剑给了你？”火爷略显惊讶，心道师兄好大的手笔。
宋子渊从脖子上解下玉佩，以意念唤出若耶剑，双手捧剑，递与火爷。
“如意玉佩是雪峰师伯仙逝时给的，若耶剑是师父给的，说实话，这两件东西太过贵重，我受之有愧，”宋子渊心中一直有些不安，便说了出来。
“好剑，当得起神兵二字。你师父有没有授你道号？” 火爷接剑在手，仔细观看。
“没，师父说，名分不重要，只需心中记着师父说过的话便是。”宋子渊肃身答道。
火爷心中感叹，自己便做不到师兄这般辽阔，现在看来儒家那只凡鸟自然也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那片杉树林中。
火爷是洞晓天下大势的人，自然明了师兄于此际布下一枚看似可有可无的闲着的深意，却也不与宋子渊说破。儒道两家都看好的种子，所承接的福运自非寻常，但注定也会经受各种风雨与磨砺。正如那位儒家亚圣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更何况修行路上，道高一尺，心魔便会高出一丈，哪个行至山顶
修士的道心，不是百孔千疮？夭折在修行途中的比起那些登顶的，何止多了百倍千倍？
师兄既然没有带宋子渊归终南山，显然将他视为一招闲棋，能否遇风雨而化，还要看自身。甲子而来，多少被诸子百家携至山上的天才少年，最终泯然众人，修行大道，本就不是天材地宝喂养出来的，莫说一把剑，便将九转仙丹当炒豆吃，也喂不出陆地神仙。
“一把剑而已，不必如此介怀，怎么用好它，才是你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用它断木劈柴还是除魔卫道，你要用自己的行为来证明自己配得起这把剑，而不是纠结于该不该得到此剑，这也是你师父的本意。”
宋子渊想起自己砍树断木时的潇洒，不由吐了下舌头。
“你师父没教你剑术吧？”火爷试探着问道。
“没，师父只教我如何佩剑。”其实在小岛最后一段时间，宋子渊问过师父，为何不教自己剑术，师父说自己剑术不精，将来自会有更高明的人教他。
宋子渊忽然明白，抬头看着火爷，笑了。
火爷不由一阵心虚，用手捂住脑门，哀叹一声，“罢了！”这小子一脸坏笑的模样，怎么和他师父就那么像呢？真后悔多此一问。
“师叔在上，受弟子一拜！”宋子渊伏身拜倒。
“也罢，既然你师父、师伯都有礼物赠你，逼我这当师叔的想躲都躲不开，就教你些东西吧。”话一出口，火爷立时醒悟这才是师兄的本心，他的剑术难道就真的比自己低了不成？顶多也就是少些杀气，但教一个刚入门的孩子，绰绰有余啊。
火爷心中默默叫了一声师兄，一声长叹。是啊，叫谁师父有什么关系呢？连自己这点心结都给师兄计算进去，且顺手就给解了，换做自己，真的做不到这么周全。
看得开门户之见，便教，看不开，由你。
这算什么？我偏不教他你又奈我何？
火爷将若耶剑拿在手中，呆呆地看了半天，长叹一口气，还给宋子渊，挥手撤去小天地的遮蔽。
门墩儿还有些懵。
“若论道家修行，终南山最为正宗无疑，可要说剑修，兵家当仁不让，这也是你师父让你跟我学剑术的原因之一。”
“兵家剑，以势取胜，可定庙堂，镇山岳，摧城池，断江河，此非虚言。试想若千军万马铸为一把剑，何者不摧，何者不破？若十万军中一声呐喊，莫说神仙妖魔，便是那大地山河也失色。”火爷仿佛重回号角呜咽战马嘶鸣的战场，双目爆射神光，哪里还有平日的惫懒模样，简直一个战神从天而降。
宋子渊听得热血沸腾，看得心旌摇动，仿佛又重新回到战场，识海中，一把接天连地的巨剑缓缓高举，顿时沙尘遮天蔽地，四海掀起狂涛，天地黯然失色，宋子渊从巨剑上看到了战车滚滚，万马嘶鸣，看到了剑戟如林，杀声震天，巨剑挥去，有青龙起于|大海，有龟蛇腾于山岗，有火凤燃烧四野，有白虎傲啸八荒，剑去，一道白虹贯日，天开。
宋子渊“噗——”喷出一口鲜血，大叫一声，往后倒去。
火爷连忙伸手扶了，缓缓放在地上。
门墩儿不明所以，颤声问道，“爹，我哥咋了？”
“没事儿，躺一会儿就好。”火爷安慰他。
门墩儿犹不放心，将手指搭于宋子渊心脉上，方定下神。
不一会儿，宋子渊缓缓睁开双眼，“好厉害！这便是剑势么？”
“兵家剑势，驰骋于两军阵前，纵横于沙场之中，意志凝之，勇力贯之，热血奋之，故势不可挡，无坚而不摧，无往而不胜。”火爷声音中似带了金戈之声。
“这要怎样才能学会？”宋子渊问道。
“首要坚定心志，培养必胜之心，此之谓蓄意。再者必须亲身经历战场上的厮杀，感受过大战来临之前那股盘马弯弓引而不发的气息，此之谓养神。第三，一旦挥剑，目空一切，有我无敌，虽城坚墙固，一剑摧之，此之谓取势。”
“无论蓄意、养神还是取势，皆源于战争。你是参加过战争的，这对你来说并非太难，然远远不够，因为兵家剑法并非莽夫之剑，实为勇力与智慧之剑，勇力，你可以通过道家修炼之法获得，而智慧，虽然进入金丹境之后的修行人会开智，但这并非兵家剑法所需要的智慧，兵家剑法，需以兵法熔铸其中，这才是兵家剑法的精魂。”
宋子渊一开始听得目瞪口呆，心驰神飞，听到后来，心想兵家剑法自己是学不成了，心中正有些沮丧，只听火爷道，“此剑法对于常人来说难在养神，但对你来说，却又不同，你师父说，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不然刚刚我催发剑势，门墩儿为何丝毫不受影响？待你道法修为再提高一个境界，达到紫金丹境界，便可到古战场中以神识感受那些波澜壮阔的战争，以此为兵家剑养神，必大有进益。至于兵法，武安君白起，古往今来，所谓兵法，无出其右者，我自会教你。”
“兵家重视推演，兵家剑法也须臾离不开推演，一剑挥出，便是一场战争。战争的胜负，早在剑挥出之前便决定了。人马粮草、武备器械、天文地理、奇门五行等，将所有这些安置妥当了方可言战，剑法亦然，对手的境界、智谋、勇力、速度、武器、经验、年龄、出身、地位、喜好、心术、情绪等等都要当做参照纳入自己一剑的推演之中，而推演的方法就是兵法。”
“阴阳家也重视推演，然而与兵家的推演大有不同。阴阳家源自道家，推演以阴阳五行术数为基础，兵家源自太公，杂以百家之术，推演以韬略智谋分类比较为基础。比如阴阳家与兵家都会将风作为一个重要的推演参数，阴阳家强调的是风的妖祥、休咎、五音等，譬如若五音属商，则不利主动出击；兵家则强调风的大小、清浊、方向等，若风多尘土且时间较长，则可能有大部队来袭。”
“所谓一法通，万法通，诸子百家彼此皆互相取长补短，你虽师从道家，但不必拘泥于道家，今后见的多了经历的多了，才好看得出彼此的长短。”
“学习兵家剑法，你最大的不足之处在于你自己的位置，从没有站在统帅的高度去看待战争，统筹战争。”说道这儿，火爷轻叹一口气，“兵权者，三军之司命，主将之威势，这或许会影响到你剑势的发挥。”
宋子渊一直凝神静听，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心驰神往，时而若有所思，时而茫然无措，已浑然忘我。火爷的一声轻叹，让他又如坠冰窟，瞬间清醒过来。
“今后如能多在古战场体悟，或许会弥补这块缺失。”火爷说的似乎不那么坚定。
说这么多，最终尚需落在剑上。火爷指着那把刚完工的剑坯说，“这也算不错的一把剑，待我稍后开刃，就做你的第一把剑吧。”
“弟子着实受之有愧，谢过师叔。”宋子渊躬身施礼。
“比起你师父、师伯所赠，这算不得什么，只管拿去便是。”火爷呵呵笑道。
说罢，火爷拎起剑坯，凑近打铁砧台旁边一块巨大砺石，磨了起来。一边磨一边与宋子渊和门墩儿讲解磨剑的技巧，两人蹲在火爷身前，看的津津有味。
剑坯脱范打制成型之后，就要进行切削打磨，这是一步很费时的工序。
一整天，火爷都在磨剑。
一整天，两人都在听火爷讲解剑术、兵法与兵家掌故。
一轮明月升起，天上一个，剑上一个。
（本章完）
无论如何，足以让一只蛹，羽化成蝶。
夺胎换骨，三个月，不够，洗筋伐髓，三个月，足矣。
比起刚刚舍舟登岛时的少年，三个月的春风荡涤，让宋子渊体内多了种生机勃勃的气象，所谓春风少年大概就是如此吧。
师父离开小岛之后，宋子渊又在岛上待了三天，小小的水神庙太破旧了，他一直想修缮一下，可师父坚持不让，如今师父已经离去，就由着自己了。
修行，真的不在这三天，万一，哪天师父再回来呢，哪怕只能遮蔽一场风雨也好。
若耶剑真不错，宋子渊心中赞叹不已。砍树断木，比起那大斧长锯毫不逊色，一剑，尺许粗的水杉迎刃而倒，再几剑，削砍枝杈如同刀切豆腐，再几剑，圆木便解为木板了，宋子渊挥洒之间，觉得自己真有几分神仙的意思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耶剑，绝对当得起世间最好的木工工具，宋子渊站在堆好的大梁、檩条、椽子和木板之前，拍了拍若耶剑的剑身，甚是嘉许。
若耶剑出世以来，何曾想过会享受这番待遇，哪怕不是上阵指挥千军万马，至少也得纵横江湖，在砍断一把把绝世名剑之后，一声龙吟，若耶不出，谁与争锋？
天呐，降下一个天火烘炉，把我重新炼化了吧！
师父说，这三个月，是他偷来的时间，无论庙堂、山顶还是世俗的江湖，自己已纠缠得千头万绪，哪一条头绪，都会牵扯到太大的因果，甚至有几条线，那一头系住的是天下大势，修行者的根基，名山大川的山荫水势，三个月的时间已是极限。
师父还说，这三个月，是他三十多年未曾享受过的安宁。
临别前几天，师父开始变得絮絮叨叨。
自己的江湖，终究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去丈量，一拳一剑去开辟。
以后山爬得高了，哪怕登顶，也莫要忘记自己的根脚，仍是这俗世的万丈红尘，山下的芸芸众生，当他们遭逢自身难以抵抗的劫难，不要太上无情。
山上的人修的是自身大道，山下的人则是推动天道运行的力量，三百年或五百年，天道也会历劫，一旦天道违常，映射到人间，便是一场浩劫。
上古之时，大道三千，现今唯余诸子百家，非上古道法不高道术不精，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圣人，不再俯视人间，即便大劫临世，仍视万物为刍狗，将苍生做蝼蚁，任其自生自灭，恐怕沾染了因果。殊不知天道运行，从不会亏负了谁，也不会饶过谁，既然已无半分香火之情，世俗人心便不会倡导那太上忘情的道法，竹简文字再不会镌刻那绝世独立的名字，任你是大罗金仙普世圣人，也断了根苗绝了传承。
三百年来诸子百家积极入世，或高居庙堂或行走江湖，皆为普度众生，传法后世。天地无心，而人有心，人心博爱济众，曰仁，方可期为往世继绝学，儒墨道法并无高下之分，立心，都是世俗之心，请命，皆为生民之命，故此能成为当今四大显学而传诸后世。
当末法来临，世间需要一副铁肩担道，当大洪水再度降临，世间需要一舟普度，希望你宋子渊能站出来。
这座小岛风水上佳灵气充沛，是个不错的修行所在，你若喜欢，算是师父临别赠你的一件礼物。
以后修行、行走江湖不必拘泥门户之见，诸子百家凡有所长，皆可为我所用。师父出自儒家，如果将来儒家需要帮助，在不违背大道初心与天理正义的情况下，而你恰恰又能做得到，师父希望你援之以手。
这些话，宋子渊有些懂有些不懂，但他都牢牢记下了，想着今后走的路多了，读的书多了，早晚会懂。
宋子渊知道与师父一别，再难见到了，自己与师父的差别，就是蝼蚁与鲲鹏的差别，双方不应该在一个天地里相遇，不应该会发生任何交集，却玄之又玄地发生了，三个月的时间，给懵懵懂懂的自己指了一个方向，给了一个希望，或者说，种下一粒种子。
宋子渊知道这样的缘法不会太多，即使今后还能见到师父，也不会太多，但即使再也不见，他也会认认真真去朝着师父指定的方向向前走，哪怕荆棘丛生一路坎坷。万一，如果真的有万一呢，哪天再见到师父，他希望到那时，师父会开心一笑，夸自己几句……一句也好。
第三天夜里，当一轮明月高悬于中天的时候，宋子渊铺上了庙顶最后一块青瓦，跃下庙顶，静静躺在师父留下的逍遥椅上，仰望明月，一丝惆怅浮上心头。
最是少年心，对月易伤怀。
四野虫声唧唧，初夏的晚风拂过大湖，穿过水杉林，吹开少年的心怀，少年心中默默喊了一声“师父，”就此沉沉睡去。
晚风徐徐，明月入怀。
第二天清晨，宋子渊一早便醒来。
收起逍遥椅，放在水神庙供台右侧。
将水神庙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关上庙门，用一根草绳拴住辅首门环——如果门长时间开着，里面很快就会卷进风雨落满灰尘，如果锁上，有人来岛上，进庙遮风避雨就很费劲。
他将师父给削的木剑佩在左侧，背起双枪与弓箭，离开小庙，走向来时停舟的地方。
小青岛，他很喜欢，以后有时间了，就到岛上来坐坐，烤烤鱼，扫扫地。他告诉自己，下次再来，记得带一些香火，那位水神娘娘应该好多年没有享受过人间香火了。
然后撑船，离开小岛。
临行，他在心中给小岛取了个名字，叫小青岛。
他走回军营的时候，百将大人范同辉刚刚点完卯，他疾步跑进队伍，直着嗓子喊了一声，“报告，宋子渊归队！”
范同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揉揉眼确信没有看错，然后大喊一声，“来人，给我绑了，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陈平、刘真两人高喊一声，“遵命，”便黑着脸走到宋子渊身前，也不说话，搭肩头拢双臂就把宋子渊给捆了个结结实实，推起他就向外走。
宋子渊顿时慌了，“哎，百将大人，我是宋子渊唉，我有请假的。”
“谁批准的你，请假批条拿来我看？没有？分明是糊弄本将，推出去！”范同辉大喝道。
是啊，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请假批条，只是师父那么随口一说，他也就那么信了，师父啊，这下可完了，你可坑死徒弟我了。他挣扎地扭头看向陈平、刘真二人，“我是宋子渊，我是宋子渊啊，你俩不认识我了么，替我求个情啊。”
二人并不答话，依旧黑着脸抓着他的胳膊推着他向外走。
“冤枉啊，我请过假的，我请过假的。”宋子渊真的慌了，呼天抢地喊叫起来。
推出辕门外，陈平“咣”一脚就把宋子渊踹得跪倒在地。
范同辉拎着大砍刀走上前来，口中恶狠狠冲宋子渊喊道，“今天本将要亲自行刑，杀一儆百，以正军纪！”
“范大人，范大人，我们是老乡，老乡啊，求你手下留情！”宋子渊挣扎着，刘真“咣”又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老实点，不要动！”
范同辉不搭理他，伸手往他脖子上摸了摸，阴恻恻地狠声道，“实话对你说，本将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宋子渊就觉得脖子里凉飕飕的，那只手的温度比冰块还凉。
刘真一把拽住他的头发向前扯，口中喝道
，“脖子伸长点，念在相识一场，砍的时候给会你个痛快，否则十七八刀脖子都砍不断，死都没个好死！”
一听要砍十七八刀，宋子渊顿时无力挣扎了。
范同辉大声喊道，“行刑！”高高举起鬼头大砍刀。
“嗡——”大砍刀挂着风声就落了下来。
完了，真的要死了。宋子渊闭上眼，心中默默说道，“爹、娘，儿子不孝。师父啊，你仨月的功夫可是要白费了，你可坑死我了。”
“咦？怎么回事？怎么没砍在自己脖子上？”宋子渊心中一阵迷糊。
就听响起一阵哈哈大笑，范同辉、陈平、刘真三人抱着肚皮大笑不止。
范同辉抬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还跪着干嘛，绳子已经断了。”
宋子渊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三人是在给自己开玩笑。这玩笑，未免开的太大了！
他抖落绑绳，“腾”一声跳将起来，冲范同辉小肚子就是一拳，打得范同辉呲牙咧嘴，痛不可当。
“吓得老子差点把屎尿拉在裤裆里，这也忒狠了。”宋子渊抹去头上的冷汗。
“你还说呢，我们去岛上找了你三次，都没进去，以为你死了，纸钱都替你烧了，门墩儿兄弟的嗓子都哭哑了。”范同辉愤愤道。
宋子渊心中感动，上前伸双臂抱住三人，“好兄弟！”
“乡巴佬，离我远点！”范同辉叫道，惹得陈平、刘真二人哈哈大笑。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军人了，”范同辉说道，“也不知你小子交了怎样的狗屎运，七天前，上面传下令来，削了你的军籍，从此无需再服兵役了。”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才知道宋子渊没死，所以就策划了今天这么一出戏，算是出出气。
范同辉递给宋子渊一个竹筒，宋子渊接过打开，是一封信，来自秣陵县衙，内容是一张帛书的地契，荷叶湖湖心岛的地契，另附一张帛书说明，只需在地契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小岛就属于自己的了。
宋子渊将帛书收于怀内，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声，“师父。”
“说，这三个月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奇遇？”三人追问。
“哪有，我登上小岛之后，在里面转了三个月，差点都疯了，我以为这辈子都出不来了，今天早晨莫名其妙就走出来了。”不要对外说出岛上这三个月的事情，以后没有必要，也不必提起师父的名号，这是师父交代过的事情。
三人将信将疑，但都曾亲自登上小岛，清楚那片树林的古怪，所以也就没再继续追着问。宋子渊脸上有些发热，如果三人再继续追问，他会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自己这仨月的真实经历。
幸好刘真提醒他，“你快去看看门墩儿兄弟吧，他若知道你没死，肯定给乐坏了。”
宋子渊听罢，冲三人一抱拳，撒腿如飞，朝粮草库跑去。
看起来范同辉也不似以前那么刻薄了，与陈平刘真没有摆什么百将大人的架子，而且听他称呼门墩儿为“兄弟”，应该关系不错。才三个月，这小子挺有长进的啊。
这样挺好的。
远远地看到火爷在打铁，门墩儿在拉风箱，彤红的火炉在白日里也显得格外耀眼。
“门墩儿兄弟，我回来了！”隔老远宋子渊就大声喊。
门墩儿猛然回头，看到宋子渊，就呆住了。等宋子渊跑近身前，双手把宋子渊抱住，“哥，你还活着，这太好了。”
看着门墩儿咧嘴要哭，宋子渊忙说，“兄弟，我这不挺好的，别担心，别担心。”
门墩儿性子直，看人也直，自从认识自己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当哥看，自己这个当哥的非但没有帮过门墩儿的一丁点小忙，反倒是凭借与他的关系，没少在火爷这边蹭饭吃。
自己马上要离开军营的事儿，此时不忍心告诉他。
“哥，你以后有啥打算？”门墩儿却先问道。
“你知道我被削军籍之事？”宋子渊问。
“范同辉早就对我说了，反正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情，我替哥高兴。干爹说，这军营，本就不该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待的地方。”门墩儿是真心地替他高兴。
少年的心，还不知何谓别离。
宋子渊这才走到火爷身前，躬身抱拳施礼，“见过火爷。”
“嗯。”火爷瞥了一眼宋子渊，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猛地喷向彤红的剑坯，剑坯顿时竟结了一层霜，连水雾都没腾起，颜色便骤然由红转黑。即使门墩儿，也第一次见到火爷这样给剑坯淬火，不由张大了嘴巴，眼珠瞪得溜圆。
“怎么，他都没舍得给你一把好剑？”火爷注意到宋子渊腰中的木剑。
“谁给我剑，还好剑？”他装傻。
火爷盯着他，宋子渊觉得火爷的眼光像是看穿了自己的心底，低头不语。
“好，好小子，竟然已经结成金丹了，真不枉他来一趟！”火爷一脸的羡慕与嫉妒。
“你认识他？”宋子渊小心翼翼地问，他知道火爷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底细。
“哼，认识他有什么了不起吗？要不是他下手早，又有儒家那只傻鸟帮你，你现在应该叫我师父。”火爷心中犹有不平。手腕一抖，剑坯刚结的寒霜随着表皮的杂质全部脱落，火爷又向剑坯喷了一大口酒，又一层寒霜结在剑坯上。
宋子渊干脆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不过他已确信火爷认识师父。
“他是我师兄。”过了好一会儿，火爷叹口气说道。再次抖落剑坯上的寒霜，火爷鼻子凑近剑坯，抽了抽，脸上的表情似乎比较满意。
宋子渊也张大了嘴巴。
“别看他长得像个小白脸，其实比我还大一岁。”火爷抡锤朝剑坯砸下，一下，两下，三下，“当、当、当”地砸了起来，抡锤如飞。
剑坯又不是他那个小白脸的师兄。
“师父给了我一把剑，但让我三年之后再用。”宋子渊觉得，没必要隐瞒眼前这位很可能真是自己师叔的人，况且这两年他对自己一直都很好。
“当”一声，火爷停下手中铁锤，一挥手，在身前隔出一处小天地，连门墩儿也隔绝在外，小天地外再也听闻不到此处的声音和景象。
“你是说，你师父将那把剑给了你？”火爷略显惊讶，心道师兄好大的手笔。
宋子渊从脖子上解下玉佩，以意念唤出若耶剑，双手捧剑，递与火爷。
“如意玉佩是雪峰师伯仙逝时给的，若耶剑是师父给的，说实话，这两件东西太过贵重，我受之有愧，”宋子渊心中一直有些不安，便说了出来。
“好剑，当得起神兵二字。你师父有没有授你道号？” 火爷接剑在手，仔细观看。
“没，师父说，名分不重要，只需心中记着师父说过的话便是。”宋子渊肃身答道。
火爷心中感叹，自己便做不到师兄这般辽阔，现在看来儒家那只凡鸟自然也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那片杉树林中。
火爷是洞晓天下大势的人，自然明了师兄于此际布下一枚看似可有可无的闲着的深意，却也不与宋子渊说破。儒道两家都看好的种子，所承接的福运自非寻常，但注定也会经受各种风雨与磨砺。正如那位儒家亚圣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更何况修行路上，道高一尺，心魔便会高出一丈，哪个行至山顶
修士的道心，不是百孔千疮？夭折在修行途中的比起那些登顶的，何止多了百倍千倍？
师兄既然没有带宋子渊归终南山，显然将他视为一招闲棋，能否遇风雨而化，还要看自身。甲子而来，多少被诸子百家携至山上的天才少年，最终泯然众人，修行大道，本就不是天材地宝喂养出来的，莫说一把剑，便将九转仙丹当炒豆吃，也喂不出陆地神仙。
“一把剑而已，不必如此介怀，怎么用好它，才是你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用它断木劈柴还是除魔卫道，你要用自己的行为来证明自己配得起这把剑，而不是纠结于该不该得到此剑，这也是你师父的本意。”
宋子渊想起自己砍树断木时的潇洒，不由吐了下舌头。
“你师父没教你剑术吧？”火爷试探着问道。
“没，师父只教我如何佩剑。”其实在小岛最后一段时间，宋子渊问过师父，为何不教自己剑术，师父说自己剑术不精，将来自会有更高明的人教他。
宋子渊忽然明白，抬头看着火爷，笑了。
火爷不由一阵心虚，用手捂住脑门，哀叹一声，“罢了！”这小子一脸坏笑的模样，怎么和他师父就那么像呢？真后悔多此一问。
“师叔在上，受弟子一拜！”宋子渊伏身拜倒。
“也罢，既然你师父、师伯都有礼物赠你，逼我这当师叔的想躲都躲不开，就教你些东西吧。”话一出口，火爷立时醒悟这才是师兄的本心，他的剑术难道就真的比自己低了不成？顶多也就是少些杀气，但教一个刚入门的孩子，绰绰有余啊。
火爷心中默默叫了一声师兄，一声长叹。是啊，叫谁师父有什么关系呢？连自己这点心结都给师兄计算进去，且顺手就给解了，换做自己，真的做不到这么周全。
看得开门户之见，便教，看不开，由你。
这算什么？我偏不教他你又奈我何？
火爷将若耶剑拿在手中，呆呆地看了半天，长叹一口气，还给宋子渊，挥手撤去小天地的遮蔽。
门墩儿还有些懵。
“若论道家修行，终南山最为正宗无疑，可要说剑修，兵家当仁不让，这也是你师父让你跟我学剑术的原因之一。”
“兵家剑，以势取胜，可定庙堂，镇山岳，摧城池，断江河，此非虚言。试想若千军万马铸为一把剑，何者不摧，何者不破？若十万军中一声呐喊，莫说神仙妖魔，便是那大地山河也失色。”火爷仿佛重回号角呜咽战马嘶鸣的战场，双目爆射神光，哪里还有平日的惫懒模样，简直一个战神从天而降。
宋子渊听得热血沸腾，看得心旌摇动，仿佛又重新回到战场，识海中，一把接天连地的巨剑缓缓高举，顿时沙尘遮天蔽地，四海掀起狂涛，天地黯然失色，宋子渊从巨剑上看到了战车滚滚，万马嘶鸣，看到了剑戟如林，杀声震天，巨剑挥去，有青龙起于|大海，有龟蛇腾于山岗，有火凤燃烧四野，有白虎傲啸八荒，剑去，一道白虹贯日，天开。
宋子渊“噗——”喷出一口鲜血，大叫一声，往后倒去。
火爷连忙伸手扶了，缓缓放在地上。
门墩儿不明所以，颤声问道，“爹，我哥咋了？”
“没事儿，躺一会儿就好。”火爷安慰他。
门墩儿犹不放心，将手指搭于宋子渊心脉上，方定下神。
不一会儿，宋子渊缓缓睁开双眼，“好厉害！这便是剑势么？”
“兵家剑势，驰骋于两军阵前，纵横于沙场之中，意志凝之，勇力贯之，热血奋之，故势不可挡，无坚而不摧，无往而不胜。”火爷声音中似带了金戈之声。
“这要怎样才能学会？”宋子渊问道。
“首要坚定心志，培养必胜之心，此之谓蓄意。再者必须亲身经历战场上的厮杀，感受过大战来临之前那股盘马弯弓引而不发的气息，此之谓养神。第三，一旦挥剑，目空一切，有我无敌，虽城坚墙固，一剑摧之，此之谓取势。”
“无论蓄意、养神还是取势，皆源于战争。你是参加过战争的，这对你来说并非太难，然远远不够，因为兵家剑法并非莽夫之剑，实为勇力与智慧之剑，勇力，你可以通过道家修炼之法获得，而智慧，虽然进入金丹境之后的修行人会开智，但这并非兵家剑法所需要的智慧，兵家剑法，需以兵法熔铸其中，这才是兵家剑法的精魂。”
宋子渊一开始听得目瞪口呆，心驰神飞，听到后来，心想兵家剑法自己是学不成了，心中正有些沮丧，只听火爷道，“此剑法对于常人来说难在养神，但对你来说，却又不同，你师父说，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不然刚刚我催发剑势，门墩儿为何丝毫不受影响？待你道法修为再提高一个境界，达到紫金丹境界，便可到古战场中以神识感受那些波澜壮阔的战争，以此为兵家剑养神，必大有进益。至于兵法，武安君白起，古往今来，所谓兵法，无出其右者，我自会教你。”
“兵家重视推演，兵家剑法也须臾离不开推演，一剑挥出，便是一场战争。战争的胜负，早在剑挥出之前便决定了。人马粮草、武备器械、天文地理、奇门五行等，将所有这些安置妥当了方可言战，剑法亦然，对手的境界、智谋、勇力、速度、武器、经验、年龄、出身、地位、喜好、心术、情绪等等都要当做参照纳入自己一剑的推演之中，而推演的方法就是兵法。”
“阴阳家也重视推演，然而与兵家的推演大有不同。阴阳家源自道家，推演以阴阳五行术数为基础，兵家源自太公，杂以百家之术，推演以韬略智谋分类比较为基础。比如阴阳家与兵家都会将风作为一个重要的推演参数，阴阳家强调的是风的妖祥、休咎、五音等，譬如若五音属商，则不利主动出击；兵家则强调风的大小、清浊、方向等，若风多尘土且时间较长，则可能有大部队来袭。”
“所谓一法通，万法通，诸子百家彼此皆互相取长补短，你虽师从道家，但不必拘泥于道家，今后见的多了经历的多了，才好看得出彼此的长短。”
“学习兵家剑法，你最大的不足之处在于你自己的位置，从没有站在统帅的高度去看待战争，统筹战争。”说道这儿，火爷轻叹一口气，“兵权者，三军之司命，主将之威势，这或许会影响到你剑势的发挥。”
宋子渊一直凝神静听，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心驰神往，时而若有所思，时而茫然无措，已浑然忘我。火爷的一声轻叹，让他又如坠冰窟，瞬间清醒过来。
“今后如能多在古战场体悟，或许会弥补这块缺失。”火爷说的似乎不那么坚定。
说这么多，最终尚需落在剑上。火爷指着那把刚完工的剑坯说，“这也算不错的一把剑，待我稍后开刃，就做你的第一把剑吧。”
“弟子着实受之有愧，谢过师叔。”宋子渊躬身施礼。
“比起你师父、师伯所赠，这算不得什么，只管拿去便是。”火爷呵呵笑道。
说罢，火爷拎起剑坯，凑近打铁砧台旁边一块巨大砺石，磨了起来。一边磨一边与宋子渊和门墩儿讲解磨剑的技巧，两人蹲在火爷身前，看的津津有味。
剑坯脱范打制成型之后，就要进行切削打磨，这是一步很费时的工序。
一整天，火爷都在磨剑。
一整天，两人都在听火爷讲解剑术、兵法与兵家掌故。
一轮明月升起，天上一个，剑上一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