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对我不怀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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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银鞍白马度春风_232 江南

    说起织绣,金陵之地的丝织以“寸锦寸金”、“灿若云霞”的云锦为最,因其盛名,非权贵之家不可用,且上乘的云锦专供皇室,偶有皇帝宠妃心情好下赏臣家,秦洵知道皇宫绣院里就有专门从金陵招去的顶级云锦织工,金陵之地亦会在每年挑选当年最上乘云锦上供京城。

    秦洵家里得过不少赏赐,自小也在齐璟和白贵妃处见识不少,自然知道云锦的华美珍贵。

    不过单墨和木樨买来的绣帕自然并非云锦,普通工艺的丝绣,用料倒是挺不错,当得起单墨半年俸禄的这个价钱。

    金陵占地广,且长江从中穿流而过,平州与广陵仅隔着条洵水,而从金陵往广陵去则要横渡长江,长江的江面宽广和水流湍急皆非洵水可比,因而长江之上的客船比之洵水客船高大得翻了几番,且是双层船舱,一趟船客起码三四十人,别说齐璟不放心秦洵再大剌剌跃上船顶,秦洵自己都有点怵,这要是像往常一样淘气,坐在高大船顶上吹江风,指不定就在船行间被刮下江里,没点本事还不知被滔滔长江水卷到哪去。

    虽说江南地处长江中下游,相比长江上游的水流不知平缓了多少,但也绝非可任人肆意畅游其中的小河小湖,否则为何再古老些的朝代里,渡河工具较之现今更为简陋,人人皆称长江“天险”。

    秦洵安安分分地跟着齐璟在船头吹吹江风,途中见到几条渔船,齐璟笑着告诉他,前几日他们饭食中的长江鱼基本都是驿馆派人来跟这些长江渔夫们买的。

    金陵与广陵横渡长江需耗时半个时辰,一来一回便是一个时辰,两大州之间每日来去人流量极大,若仅由一艘客船来回接送船客效率太低,于是两州之间的客船是每二刻自金陵与广陵各出发一艘,半个时辰里两地渡口会出两艘船。

    秦洵算算时辰,他们这艘船现在大约已经行至江中,金陵渡口那边应该又出一艘船随在他们身后了,而同样,目的地广陵那里,与他们这艘船同时出船的那艘,应该很快就要与他们迎面错身了。

    果不其然,他这想法掠过脑片刻,就见江面还未散尽的稀薄晨雾中,迎面客船由模糊黑影到轮廓清晰,与他们擦船而过时,那艘船上传过来船客含混的惊呼,似乎是“江豚”二字,随即惊呼声又随船的远去而在他们这艘船这里渐隐不闻,但这艘船上亦有耳灵的船客听清随之往船头船尾或窗边走近,朝外张望寻找,找着着亦后起惊呼“江豚”,引得愈多船客好奇凑近,撑船桨夫们忙高声提醒船客们当心安全,一连重复数遍,生怕有人没听清为看热闹挤落江水,那麻烦可就大了。

    原本少人的船头处瞬间围过来不少人,齐璟下意识将秦洵一揽护在怀

    里,二人也顺着船客们视线方向往江面望去,江水中游跃的生物,水滑的背部在江浪间时隐时现,被日头映照得光亮,几下便消失无踪。

    那便是“江豚”。

    秦洵笑道:“我听靠近长江这一带的老人家说,看见江豚是福报啊,看来我们跟它还挺有缘的。”他回头往船舱里望望,又转回来对齐璟道,“唔,我们一船的人,还有刚刚过去那艘船的人,都跟它有缘。”

    齐璟低声问他:“那你是更喜欢福报江豚,还是江上青山?”

    秦洵笑出声:“当然是青山,上回见洵水青山,今日见江上青山,景致不尽相同,却皆是明媚得很。”

    接下来的时辰在闲话打趣中很快消磨,船泊岸后秦洵紧跟着齐璟跳下船,却没急着离去,回首凝望一片宽广江面,已望不清江那头是何光景。

    齐璟候着他:“在看什么?”

    秦洵转回头来朝他笑:“看你的封地。”

    “都在这待了二十多日,还没看够?”

    秦洵负手上前,边走边感叹:“‘钟阜龙盘,石城虎踞,帝王之都也。’难怪曲伯庸那么想替齐孟宣抢到金陵这块地方。”

    而“龙盘”、“虎踞”的钟山与清凉山,又分别座落着大齐两大道门,钟山观与清凉观。

    大齐亦有信佛者,寺庙也不在少数,只是比之道教,佛教在大齐缺乏统治者的扶持重视,虽说也并没有刻意阻碍,但除了大佛寺香火还算兴旺,小寺小庙的从来香客稀缺。

    其实并非佛教本身的原因,在往前朝代佛教也曾大兴,到了前朝大殷末期才渐衰,原因是佛家信奉慈悲怜世,久而久之便多了不少好逸恶劳的懒人入寺出家,等着香客供予吃穿,在朝国财力丰沛时自然不算什么,但到了大殷末期,朝廷财政已然捉襟见肘,别说百姓,自然就供不起混在真佛僧里头的蛀虫。

    而后到了外敌入侵兼本朝起兵的战乱时期,民不聊生,多的是残破废弃的小寺小庙,而普通人看到寺庙,第一反应自然是安全的,便有不少过路人在此歇脚,劫匪强调们也正是抓准了世人这般心态,往往藏身庙中,就等着背包裹的行路人毫无防备地自己送上门来,守株待兔。

    所以又会流传出“一人不进庙”的俗话,这话乍一念或许脊背上会窜过一阵悚然,实则并非什么灵异的神鬼之事,只是在说,在不安稳的时期里,孤身一人进破庙歇脚,极有可能落入藏在庙里的一窝盗匪手中,而一个人行路时不踏进庙中,或是多人结伴而行,盗匪便会有所忌惮,不会那么轻易下手。

    汉初与唐初皆以道家思想治国,使得百姓从前朝苛政和一段战乱期中脱离而出,得以喘息,大齐初建时高祖也如此效仿,大齐的修生养

    息一直持续到今上登基近二十年,甚至严格来说,现今行事犹有诸多顾忌,不敢大费财力人力。

    治国奉行道家思想,自然会对道家宗教也格外尊崇。

    而秦洵闲来寻思一番,揣测着待到大齐大盛之时,兴许佛在大齐境内又会逐渐复苏,而道则又会不再适应那时的朝国情势。当然,也许他秦洵活不到那个时候,朝国发展从来不是一朝一夕可见成效。

    渡了江其实还在金陵境内,还得换乘马车直到通过与广陵交界的城门,才算是入了广陵地界,齐璟这回不必再督巡广陵,来广陵也没通知地方官家,没打算下榻广陵驿馆,直奔自己先生所居的广陵学馆而去,打算拜访后跟广陵公子借间空着的学生宿房投宿一夜。

    跟奚广陵他们客气中又一向不会太过客气。

    在广陵学馆又遇着了熟人合一道长,这回倒是没把自己那一对小师侄带着,秦洵寻思着这合一道长不是奉师命掌管着金陵钟山观吗,道观里很闲吗?他怎么老有空往人家广陵公子这里跑。

    合一猜得着他心里嘀咕什么,微微一笑道:“广陵心有郁结时,常喜至观中清居几日,排遣忧烦,昨日他回来,贫道相送,这便在学馆留宿一夜,今日回金陵。”

    秦洵忙笑着揖礼,叙了些旁的。

    奚广陵远离朝堂还会心有郁结也很正常,出入弑宗难免见杀戮之事,奚广陵那样一个人,见多了这种事心里能舒坦才怪。

    不过照这样说,前些日子奚广陵是一直住在金陵钟山观中?那楚辞急匆匆逃回广陵时,怎么跟他们说的是广陵公子近日太忙了他回来搭把手?等等,为什么会不自觉用“逃”这个字……

    秦洵摸摸自己下巴又点点头,心想楚长琴这回果然是有问题。

    齐璟一拍他的肩:“想什么呢,公子喊我们去用午膳了。”见秦洵脸色一变,他又笑道,“今日没那小道童淘气,菜品皆避了香菜,你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饭桌上共五人,除了今日正巧赶在午膳时辰登门摆明了蹭饭的齐璟和秦洵,其余三人便是奚广陵、合一道长,还有个秦洵心里念叨着“有问题”的楚辞。

    楚辞被他频频瞟来的目光弄得不自在,无声用目光询问他想干什么,秦洵一笑,拿公筷夹了半只鸭头给他:“特意给你买的,啃吧,自己人不用在意形象。”

    他买的是烤鸭的鸭头,盐水鸭的鸭头上面会有带着脂肪的肥皮,吃起来容易腻,不如烤鸭的鸭头表皮焦脆嚼起来香。

    楚辞见到鸭头反而更不自在,秦洵以为他还是在人前顾及着啃鸭头形象不雅,也不催他一定现在吃,自顾自吃起自己的饭,刚送了一团米饭入口,楚辞忽然问他:“你爱吃鸭脑吗?”

    秦洵一愣,将口中米饭嚼嚼咽下:“还行吧,没有特别爱吃,但味道还是不错的,给我吃我肯定吃。”他看着楚辞拿筷子尖挑出那半只鸭头里白绵的鸭脑,又补了一句,“但别人的筷子挑给我我就不吃了,跟这个人在一起久了,被染上点洁癖。”他戳戳齐璟的手肘。

    楚辞掀掀眼皮瞥他一眼,明显在用目光说他“自作多情”,将筷子尖的一团鸭脑自己抿了。

    饭后广陵公子与他们闲谈,泡了合一道长相赠的钟山云雾茶招待他们。这是金陵钟山南麓所产名茶,野生的茶树生长在云雾缭绕的高山地,且要在云雾浓重的时候摘取,这样采摘下的云雾茶泡进杯盏,会有美妙的氤氲云雾,也正因云雾茶茶树生长之地高入云端,即便是习武之人,采摘能力也十分有限,因而此茶珍贵。广陵公子一贯节俭,但在琴、书、茶三样物什上却从来不吝倾财,而云雾茶既是产自金陵钟山,合一道长便每每自携来赠他,谢他在自己繁忙之时多有照顾他那一双颇为淘气的龙凤胎师侄。

    奚广陵边沏茶边含笑温声道:“可惜了我这处是用的普通饮水,若是在合一那里,用八功德泉水泡茶,那才是最佳的滋味。”

    齐璟双手接过茶盏:“公子客气了。”

    楚辞午膳后便道是回宿房歇息,这回秦洵来没什么事找奚广陵,他和齐璟纯粹是出于敬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路经江南时顺道拜访自己旧时先生,说白了也就是来蹭广陵公子几顿饭,见他们闲谈,他借了个话从屋里出来,直奔学生宿房而去,找楚辞。

    路上遇着不少刚在饭堂用过午膳回房小憩的学生,秦洵甚至从他们三两成群的交谈里听到个熟悉的名字——田书彦,本以为以田书彦当年在广陵学馆偷鸡摸狗的坏名声,会从这些学生的话语里再听到些小八卦小传闻,谁知大多学生竟对如今的文举状元表示的是倾佩艳羡之意。

    秦洵在广陵学馆池塘的池中亭里寻着的楚辞,他上前一拍楚辞肩膀,在他身边坐下,没什么仪态地翘起二郎腿:“我就知道你没回房午睡,怎么,有心事啊?跟哥说说?”他侧头往亭外铺了小半个池塘的碧荷粉朵望了一眼,又笑道,“怎么每个学馆都标配这么一方池塘啊,平州的也有,下回问问沈柏舟金陵学馆是不是也有,这是想让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夏天太热下去凉快凉快?”

    楚辞冷眼看他:“你省省吧,你当年跟楚慎行闹那么大动静,平州学馆的池塘可还凉快?”

    秦洵大笑:“这我真不知道,下去了十几个扑腾,独独我没碰着池塘水,这你要想知道就得去问他们那十几个了。”

    楚辞没理他。

    秦洵幽幽叹息一声:“想想看,被楚慎行

    他娘指着鼻子骂公狐狸精的光景还在眼前,这才多久,就听说人没了。”

    “你这是内疚当日不该那样戏弄她?”

    “哪能,我像那么有良心的人吗?”秦洵偏头望着他笑,“不过是人没了,总归有些感叹,这世上每一日都要出生多少人,又故去多少人,无亲无故的谁心里也不会波动分毫,而一旦是自己有旧的人突然传来亡故的消息,总是会不自觉想想,曾经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站在过你面前,会变化表情看你,对你说话,朝你做动作,忽然说没就没了,这世上从此不存在这个人了,不论是因为过去交好而伤怀,还是因为过去交恶而称快,都不免让人觉得,人命怎么会这么脆弱呢,而我还活着,那么多我在意的人都还活着,多好啊。”

    楚辞沉默半晌,没回应他的一番伤春悲秋,而道:“是楚胜雄动的手。”

    “确定?”

    “确定。”楚辞瞥他一眼,难得笑了一笑,“你应该不奇怪的吧?楚胜雄你见过不少次,我也与你说过不少次,他什么样你总该知道一点,对于楚胜雄来说,他夫人市井气太重,哪里配得上调往长安从此官道宽敞的楚中丞,只会在长安那些有头有脸的权贵面前给他丢脸罢了,不趁着进京路上赶紧解决掉,等入了长安安顿下来他就不好动手了,升官发财死老婆,楚胜雄做梦都能笑醒,我看在他心里他夫人最大的用处,就是给他生了个儿子楚慎行。”

    秦洵若有所思,楚辞一直不喜欢楚胜雄一家,不单单是秦洵,这在要好的友人当中都不是秘密,按理说若无意外,楚辞与楚胜雄一家从来应当素未谋面,而楚胜雄还算是他的旁系亲戚,楚辞当年随广陵公子定居江南那般情况,有亲戚照拂正常该是感念亲近才是,就算有摩擦也是相处过后,而楚辞打从一开始就打心底里排斥楚家,他从未说明缘由,跟秦洵也没说过,秦洵识趣地不主动询问,却因此揣测当初楚家家里的事跟楚胜雄之间有无关联,楚辞或许是知道些什么,但压在心里藏得好好的。

    楚辞似是心下烦乱,忽而站起,望向亭外池塘,夏日的荷花已然盛开不少,粉粉白白地缀在碧色荷叶之间,荷叶茂盛,清凉铺开,几近看不见那一部分的叶下池水。

    “微之,你和归城殿下当心楚胜雄。”楚辞蹙着眉,“我不想与你细说,但我简单告诉你,你和殿下都是聪明人,定能明白我的意思。楚胜雄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离了京城,照理说,我与他定然是素未谋面,其实不然,我见过他,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在长安见过他,见过两次。”

    “第一次我印象不深,是我爹还在的时候,楚胜雄去长安见了我娘,私下见的,因为

    后来我发现我爹不知情,不奇怪吗?他是楚家的亲族,去一趟长安不见我姓楚的爹,偷偷见我姓曲的娘?他们没发现我,说话也在打哑谜,我那时听不懂,就记得我娘情绪有些激动,大致是在说他们一开始就包藏祸心什么的,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娘所说的‘你们’都是谁,对楚胜雄的模样也只记了个大概,因为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一直留着印象。”

    “第二次见,是在我爹没了,我娘疯了之后,那时候曲伯庸把我们接回右相府住了一阵子,说我娘疯子伤人,不让我和梓兮见她,我很想念她,有一日就偷偷跑去关她的房间——到底还是丞相千金,而且还有外祖母照顾着,我娘还是住的她出嫁前的园子,地方很大,我好不容易找着她在哪个房间里,就听到里头她在和谁争吵,我没敢进去,躲在外面听,她除了骂她父亲,还骂的就是‘楚胜雄’这个名字,和她说话的两个人声音很低,我听不清,直到他们出门,我躲着看,才看清那两人,一个就是我的外祖父曲伯庸,还有一个,便是所谓‘离京多年’的楚胜雄,说起来算是我的远房叔父。”

    楚辞说着朝秦洵笑了笑:“其实我娘在家里出事前一两年念叨过不止一回楚胜雄,一开始或许真有人怀疑,但后来我娘疯了,很多人都觉得她是很早就脑子不正常,这才总说胡话。”

    秦洵道:“你是想告诉我,你能确定当初你家里出事,在很多年前,表面上远离长安数年的楚胜雄,就已经在曲右相一方做了共谋帮凶,且……是在陛下授意之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