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记起还是忘记
孙医生放下书，“你现在明白自己是想要记起什么，还是要忘记什么了吗？”
我望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道：“要记起被我忘记的。”
孙医生又拿起书，换了一章，接着读道：“前天早晨，我一起床就从窗口看到这片山坡，忽然有种奇异的熟悉感。想起小时候住在外婆家的情形。
其实，中国北方的风景和这里的并不像。北方的山总体颜色会偏向黛青，也更险峻。即使是在多雨的夏天，也没有这里满坑满谷的绿色。
这里的山太平缓，远远看着不成个气候，颜色也太浓了些。人的记忆真奇怪，会把真实的影像加工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最喜欢北方乡下的青石路。村里街巷用大块的青石铺路，最好是长条的，很厚。可以走好几百年，磨得很光。如果下雪，就得马上清扫，再撒上炉灰。”
孙医生忽然停下，抬头望着我，“你以为已经忘记的东西，也许就在眼前。你需要做的不是寻找，而是睁开眼睛看一看。”
“很有道理的一句话，可是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价值。某一部分的我在阻止自己看清楚眼前的东西。我想，也许是我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远离曾经的伤害，刻意设置了记忆屏障。”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重新阅读了你的《猫和月季花》，我觉得原因就藏在一些情节中。”
“哪些情节？“
“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刻意把自己从人群中隔离开，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什么信号？”我追问道。
“强烈的不安全感，对周围人的不信任。或许是因为你被亲近的人伤害过。”他皱眉，“或者是你藏了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沉默下来，伤害、秘密。原来如此。
孙医生从一摞文件中找出一本薄薄的书《猫和月季花》。
他翻到其中一章，读道：“我是在夏天的时候上的小学。要求和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同桌。我妈没同意，她委婉的告诉我，那个漂亮孩子脑子有点问题。这么说吧，他是个白痴。没人愿意理他。
在我看来这简直不是问题。大部分时间里我是个白痴，宁愿一个人呆着。
我们都排斥人群，也被人群排斥，好像我们是麻风病人。这不能怪他们，我们看他们的眼神大概也像在看一群麻风病人。也许他在生下来的时候就决定疏远人群。或许更早，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做了这个决定，落子无悔，一了百了，很有先见之明。
我呢，我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在我发现自己深陷沼泽，无人可求助的时候？我是因为不肯停留在沼泽中，才选择站在悬崖上的吗？有何不同，还不都是无路可走！我简直要为自己的愚蠢大声喝彩！”
他合上书，对我说道：“你在不到六岁的时候，已经刻意与人群保持距离，那个时候的大多数儿童是与一群朋友玩在一起的。”
见我只是沉默，他又翻开另一章，“冬天来的太快，我的后脑勺还在夏天的暑气里流汗，左脚的小脚趾已经长出了冻疮。寒冷让我变得迟钝、麻木，记不住事情。我的房间冷的和冰窖一样，埋在地下的棺材也比这里暖和些。
更糟糕的是，房东和他太太爆发了一场又一场争吵。起因是房东将两位漂亮小姐带到了这栋楼里寻欢作乐。
我和幽灵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起码这里的豪华家装有了正经用途。虽然房东的意图是为了省掉酒店的房钱。看着这些豪华家具日复一日的落灰蒙尘，我忍不住为它们感到心痛。
房东和他太太分开看都颇有喜剧效果，放在一起则是一出不折不扣的人间悲剧。我相信即使在满布黑暗色调的有着弑父杀母通奸情节的希腊悲剧中也没有爆发如此多场的歇斯底里。
任何相信性善论的圣人在看到这些场景后都会怀疑自己的理论。持性恶论的人，比如我，则会怀疑是不是一直低估了人性的黑暗程度。
我们在有些人面前就是会忍不住作恶，在另一些人面前多少有些收敛。房东和他太太是前者，他们彼此引诱对方对自己作恶。
千万不要误会，我啰嗦这一大堆可不代表我不喜欢他们。恰恰相反，在我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骗子中，我对他们两个人似乎有种特殊的偏爱。
我遇到的第一个骗子是个卖冰棍儿的，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一个夏天的下午，只有我和表弟在家，他大概三四岁。
听到院子门口有人在喊“冰棍儿”，这个蠢货就跑出去两眼盯着卖冰棍儿的不肯走了。我只好向卖冰棍儿的解释说我们没钱，你走吧！
这个人笑眯眯的拿出两根冰棍儿递给表弟一个，说：“送你的，不要钱。”
然后又递给我。我直觉不好，遂拒。但是，我表弟在被我阻止之前，已经快速把冰棍儿塞进嘴巴里了。
我傻眼！晚上的时候，我妈气呼呼的骂我，说卖冰棍儿的告状，我和表弟吃冰棍儿不给钱。我气得大哭。
这个骗子太过小儿科，我简直为他羞愧。之所以会记得他，纯粹是因为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骗子。每次与人提起他来，我都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挫败之情。
我读高中的时候，班主任是个暴脾气的小个子女人。在一次莫名其妙的会议上，我“自愿”成为她的提醒人。这个倒霉的角色需要在她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的时候做出提醒。
大概是我的倒霉像让她怀疑我是否能够胜任这个任务。于是在一场毫无必要的课堂演讲中她上演了脾气失控这个戏码，试探我的反应是不是她所期待的。
我坐在第一排，静静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严格说来，她不是骗子。而且，就她那天的表演来说，演技相当不错，不知为何却让我非常的厌恶。我就是从那天开始讨厌这个人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劳动节到来了，江风吹起来的节奏就像布兰登堡协奏曲。只要是晴天，我就去江边摊开整个冬天里都被冻僵的四肢，在阳光下晒得暖暖的。
我在江边这里逛逛，那里看看，就像一只刚刚冬眠醒来的熊，又度过了一个极度匮乏的季节。
或许不止如此，在这里，这会儿，我刚刚告别了我郁郁寡欢的少年时代。而在很多年前，我战战兢兢的儿童时代就已经结束了。
我坚信我是个早衰的白痴。我的元气在儿童时代达到顶点，很快就像垂暮的老人一样耗尽了，甚至没能坚持到我的少年时代。也许早衰就是我太早向死亡伸手的代价。”
他重新合上书，“太早向死亡伸手，能告诉我是指什么吗？”
我苦笑着摇头，“我自己并不十分清楚，没有办法对你解释清楚。”
“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没有关系。我还有一个问题，十分重要，请你务必告知实情。”
我警惕起来，“什么问题？”
孙医生晃晃手里的书，“问题在你的书中。”
他拿起书，读道：“被伤害过一次的人，再次看到伤害八成会绕道走。一直受到伤害的人，却会循着恐惧的味道尾随伤害而来。想要分辨这两种人很简单，后者八成生了一双梦游者的眼睛。
我有次在梦里和一个男孩子去公园玩耍，他翻跟头给我看，手表从他上衣口袋里掉出来，我在一旁哈哈大笑。
醒了以后，我非常不解，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得出的结论都是我无论如何不会和这个男孩子去公园的。我很清楚，这个会翻跟头的男孩子不会带给我快乐。
我宁愿一个人看书，哪怕是一本不那么有趣的书。可是，我们真的去了公园，当他的表掉下来的那一刻，我真想问问自己为什么不拒绝！
我忍不住想抱怨几句我以前的生活。聪明的人们把狗杂种当作知心人，把自己当作敌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忍受耻辱、无聊、自我怀疑，像个瘸了腿的野狗渴望碎骨头一样渴望别人带着口水的指教，像喂大蟑螂一样喂养别人移植到他们头脑中的毒藤蔓。
我已经到了能光明正大喝酒的年纪。一位好友送了一瓶百利甜酒给我，每天早上，我都会在咖啡里掺上半杯甜酒。比掺牛奶好喝多了。“
他终于停下来，“你的梦境会和现实重叠吗？”
他一本正经的问出一个看似荒诞的问题，我却紧张的抽了抽脸皮，强笑道：“这个问题可不像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问出来的。”
我望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道：“要记起被我忘记的。”
孙医生又拿起书，换了一章，接着读道：“前天早晨，我一起床就从窗口看到这片山坡，忽然有种奇异的熟悉感。想起小时候住在外婆家的情形。
其实，中国北方的风景和这里的并不像。北方的山总体颜色会偏向黛青，也更险峻。即使是在多雨的夏天，也没有这里满坑满谷的绿色。
这里的山太平缓，远远看着不成个气候，颜色也太浓了些。人的记忆真奇怪，会把真实的影像加工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最喜欢北方乡下的青石路。村里街巷用大块的青石铺路，最好是长条的，很厚。可以走好几百年，磨得很光。如果下雪，就得马上清扫，再撒上炉灰。”
孙医生忽然停下，抬头望着我，“你以为已经忘记的东西，也许就在眼前。你需要做的不是寻找，而是睁开眼睛看一看。”
“很有道理的一句话，可是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价值。某一部分的我在阻止自己看清楚眼前的东西。我想，也许是我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远离曾经的伤害，刻意设置了记忆屏障。”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重新阅读了你的《猫和月季花》，我觉得原因就藏在一些情节中。”
“哪些情节？“
“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刻意把自己从人群中隔离开，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什么信号？”我追问道。
“强烈的不安全感，对周围人的不信任。或许是因为你被亲近的人伤害过。”他皱眉，“或者是你藏了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沉默下来，伤害、秘密。原来如此。
孙医生从一摞文件中找出一本薄薄的书《猫和月季花》。
他翻到其中一章，读道：“我是在夏天的时候上的小学。要求和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同桌。我妈没同意，她委婉的告诉我，那个漂亮孩子脑子有点问题。这么说吧，他是个白痴。没人愿意理他。
在我看来这简直不是问题。大部分时间里我是个白痴，宁愿一个人呆着。
我们都排斥人群，也被人群排斥，好像我们是麻风病人。这不能怪他们，我们看他们的眼神大概也像在看一群麻风病人。也许他在生下来的时候就决定疏远人群。或许更早，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做了这个决定，落子无悔，一了百了，很有先见之明。
我呢，我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在我发现自己深陷沼泽，无人可求助的时候？我是因为不肯停留在沼泽中，才选择站在悬崖上的吗？有何不同，还不都是无路可走！我简直要为自己的愚蠢大声喝彩！”
他合上书，对我说道：“你在不到六岁的时候，已经刻意与人群保持距离，那个时候的大多数儿童是与一群朋友玩在一起的。”
见我只是沉默，他又翻开另一章，“冬天来的太快，我的后脑勺还在夏天的暑气里流汗，左脚的小脚趾已经长出了冻疮。寒冷让我变得迟钝、麻木，记不住事情。我的房间冷的和冰窖一样，埋在地下的棺材也比这里暖和些。
更糟糕的是，房东和他太太爆发了一场又一场争吵。起因是房东将两位漂亮小姐带到了这栋楼里寻欢作乐。
我和幽灵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起码这里的豪华家装有了正经用途。虽然房东的意图是为了省掉酒店的房钱。看着这些豪华家具日复一日的落灰蒙尘，我忍不住为它们感到心痛。
房东和他太太分开看都颇有喜剧效果，放在一起则是一出不折不扣的人间悲剧。我相信即使在满布黑暗色调的有着弑父杀母通奸情节的希腊悲剧中也没有爆发如此多场的歇斯底里。
任何相信性善论的圣人在看到这些场景后都会怀疑自己的理论。持性恶论的人，比如我，则会怀疑是不是一直低估了人性的黑暗程度。
我们在有些人面前就是会忍不住作恶，在另一些人面前多少有些收敛。房东和他太太是前者，他们彼此引诱对方对自己作恶。
千万不要误会，我啰嗦这一大堆可不代表我不喜欢他们。恰恰相反，在我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骗子中，我对他们两个人似乎有种特殊的偏爱。
我遇到的第一个骗子是个卖冰棍儿的，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一个夏天的下午，只有我和表弟在家，他大概三四岁。
听到院子门口有人在喊“冰棍儿”，这个蠢货就跑出去两眼盯着卖冰棍儿的不肯走了。我只好向卖冰棍儿的解释说我们没钱，你走吧！
这个人笑眯眯的拿出两根冰棍儿递给表弟一个，说：“送你的，不要钱。”
然后又递给我。我直觉不好，遂拒。但是，我表弟在被我阻止之前，已经快速把冰棍儿塞进嘴巴里了。
我傻眼！晚上的时候，我妈气呼呼的骂我，说卖冰棍儿的告状，我和表弟吃冰棍儿不给钱。我气得大哭。
这个骗子太过小儿科，我简直为他羞愧。之所以会记得他，纯粹是因为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骗子。每次与人提起他来，我都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挫败之情。
我读高中的时候，班主任是个暴脾气的小个子女人。在一次莫名其妙的会议上，我“自愿”成为她的提醒人。这个倒霉的角色需要在她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的时候做出提醒。
大概是我的倒霉像让她怀疑我是否能够胜任这个任务。于是在一场毫无必要的课堂演讲中她上演了脾气失控这个戏码，试探我的反应是不是她所期待的。
我坐在第一排，静静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严格说来，她不是骗子。而且，就她那天的表演来说，演技相当不错，不知为何却让我非常的厌恶。我就是从那天开始讨厌这个人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劳动节到来了，江风吹起来的节奏就像布兰登堡协奏曲。只要是晴天，我就去江边摊开整个冬天里都被冻僵的四肢，在阳光下晒得暖暖的。
我在江边这里逛逛，那里看看，就像一只刚刚冬眠醒来的熊，又度过了一个极度匮乏的季节。
或许不止如此，在这里，这会儿，我刚刚告别了我郁郁寡欢的少年时代。而在很多年前，我战战兢兢的儿童时代就已经结束了。
我坚信我是个早衰的白痴。我的元气在儿童时代达到顶点，很快就像垂暮的老人一样耗尽了，甚至没能坚持到我的少年时代。也许早衰就是我太早向死亡伸手的代价。”
他重新合上书，“太早向死亡伸手，能告诉我是指什么吗？”
我苦笑着摇头，“我自己并不十分清楚，没有办法对你解释清楚。”
“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没有关系。我还有一个问题，十分重要，请你务必告知实情。”
我警惕起来，“什么问题？”
孙医生晃晃手里的书，“问题在你的书中。”
他拿起书，读道：“被伤害过一次的人，再次看到伤害八成会绕道走。一直受到伤害的人，却会循着恐惧的味道尾随伤害而来。想要分辨这两种人很简单，后者八成生了一双梦游者的眼睛。
我有次在梦里和一个男孩子去公园玩耍，他翻跟头给我看，手表从他上衣口袋里掉出来，我在一旁哈哈大笑。
醒了以后，我非常不解，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得出的结论都是我无论如何不会和这个男孩子去公园的。我很清楚，这个会翻跟头的男孩子不会带给我快乐。
我宁愿一个人看书，哪怕是一本不那么有趣的书。可是，我们真的去了公园，当他的表掉下来的那一刻，我真想问问自己为什么不拒绝！
我忍不住想抱怨几句我以前的生活。聪明的人们把狗杂种当作知心人，把自己当作敌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忍受耻辱、无聊、自我怀疑，像个瘸了腿的野狗渴望碎骨头一样渴望别人带着口水的指教，像喂大蟑螂一样喂养别人移植到他们头脑中的毒藤蔓。
我已经到了能光明正大喝酒的年纪。一位好友送了一瓶百利甜酒给我，每天早上，我都会在咖啡里掺上半杯甜酒。比掺牛奶好喝多了。“
他终于停下来，“你的梦境会和现实重叠吗？”
他一本正经的问出一个看似荒诞的问题，我却紧张的抽了抽脸皮，强笑道：“这个问题可不像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问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