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湖梦
字体: 16 + -

第七章 成子

    夏天的时候,不管大人小孩都喜欢河边的水,我时常跟着那些大点的小孩去河边捉虾子和螃蟹,抓虾子螃蟹会上瘾,一抓就是整个半天,把衣服从脚到领子都打湿了,又不敢给大人们看见,就在河滩上平躺着,过一会翻身继续晒,把衣服穿在身上直接晒干了再回去,脸上晒的黝黑黝黑的,这个时候,各家又是一顿好骂.....

    河岸边都是小石头,各色各样,我是后来长到二十几岁才在厦门看见大海,在这之前我眼中只有家乡的小河以及河边堆满石头的沙滩,因为是中段,这里的石头没有成沙,也没有上游的大石块,大小适中就干净整洁,一律青褐色或者灰色,小时候的世界是美好的,容易满足的,在这石头上玩的不亦乐乎。

    清澈的河水,清晰的水底,拿起石头砸起来水花,抓几朵蒲公英的花儿放上去,随着水流飘走,美丽的飞起来,或者直接在浅水处,奔跑起来,看谁可以不打湿鞋子,总觉得自己再努力一点或者就跟蜻蜓一样在水面点水,这样次数多了,我做梦经常梦见自己轻盈的在水面起舞,轻盈如纱,这好风,好水,让人想唱歌,想写诗,这大概就是故乡给我们的最珍贵的精神营养吧。

    大人们不管哪个季节都有把衣服直接晒在这河滩上的,有时候好几家一起洗被子,河滩上就铺满了各色的被子床单,秋天各家的番薯片都是在这晒的,把番薯切成厚片,直接撒在这河滩上,两天好太阳,晒干了就都来一个个捡了回去,锤子锤碎了,一整个冬天初春都有干番薯粥吃了,经常晚上怕下雨河边也是有人打着手电筒在捡红薯片的。

    这大概就是小村的热闹,不像现在的灯红酒绿,这种勤奋,有趣的热闹,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多年以后,不管我离家多远,我都觉得那才是生命中最淳朴的日子,我们一起在黑夜里为一块番薯片尽心,也在这黑夜里,慢慢感受幸福的滋味。

    我父亲在我懂事之前都一直是竹匠,我母亲说父亲那个时候就是在外婆家做竹工跟他认识的,父亲跟爷爷长得相似,三年级没有上学就直接去给人家当学徒了,从他那泛黄的小本子上,我曾经读到他在学习过程中所遭受的苦难,他说下雨田水涨满的时候,师傅让他去帮他家里堵那田里的缺口,身上没有一块干衣服,他说想家了。其实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一个有文学气息的人,他喜欢书本,喜欢写字,但是我爷爷跟奶奶说学习竹匠也是一生的用处了,所以父母之命难为。

    在那个孩子众多的年代,父亲跟母亲就生养了我跟弟弟两人。从出生起,父亲从来没有严厉的言语,更别说打骂了,我曾经以为那就是父亲的脾气,直到后来我看见父亲与人家争辩暴跳如雷的情景,才发现也许那都是父亲对我跟弟弟的爱吧,从小,我跟弟弟做错了任何事情,母亲就是那个拿鞭子抽人的坏人,父亲永远是那个拉劝的人。

    父亲每次在做竹工的时候,我都觉得他很了不起,一根竹子在他手里半天就变成好看的篮子簸箕,箩筐竹床,我家的竹床是多的,因为父亲亲自做,不用花钱。

    夏天在门外睡觉是有趣的事情,门口摆两个竹床,几把蒲扇,烧一堆稻草驱蚊,看得见皎洁的月光照在树上,影子斑驳陆离,大人们坐在竹床上聊天,女人摇着扇子,男人抽着水烟,小孩子从屋前跑到屋后,安静的村子,孩童的欢乐声永远都那么热闹,这就是儿时的时光,晒月亮的夜晚。

    其实我是怕在外面睡的,奶奶说我一寸远一只鬼,就算在外面睡,也一定是睡在中间,总觉得这样是最有安全感的。小时候一个人在晚上在外面走,背后凉风,就觉得有鬼跟着,我就使劲奔跑,而在奔跑中,感觉身后的鬼也在加速。那种被追赶而努力的感受一直在内心深处,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人活在世界上,其实就是努力奔跑,不管背后推你,追你的是什么,你努力奔跑就会有勇气。因为我家门口比奶奶家宽敞,奶奶也懒的搬竹床下去,所以每次准备在外面睡就一定是在我家,冬花嫂一家更是在外面睡的时间多,我跟我弟弟、成子跟弟弟、还有棚子和表姐大家可以玩到深夜。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玩累了就跟着奶奶在竹床睡觉了。

    夜晚安静下来,月亮落下去,星星在天上闪着光,人们酣然入睡,青蛙在田野里呱呱叫,风儿吹拂在树梢,越发显得这夏夜的宁静,家乡的夏天好像并不热,晚上要盖被子泥。奶奶说天上会下露水,露水淋了身子是要生病的,所以要盖好被子。而天亮之后,躺在竹床上,看天上丝丝的云,吹着凉爽的风,感受到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这就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所以让人萌生对大自然赞美的感情,都是美好的。

    我在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见一个人影在冬花嫂那厕所附近走动,走过来又走回去,像是一个人,又像一个影子,因为他只是直步走,没有其他动作,我不敢出声,拉紧奶奶还有表姐的手,吓的我冒一身汗,但是又忍不住抬头再去看看,又觉得好像的确是一个熟悉的人,忍不住叫了一声。

    谁呀......

    我这一喊没有把那人喊醒倒是把奶奶喊醒了。

    哪里有谁,你喊什么尼?

    奶奶,那有个人在走,你看。

    奶奶起初觉得是我在说梦话,她眼睛朝那边看过去,发现真的是一个人在那走,她定睛看了几眼。

    成子,你个鬼孩子,大晚上起来上厕所吗,怎么不出个声。

    我奶奶觉得那是成子,跟她对话起来。可是那成子也不说话,只是木呆呆的往回走去了,看见他正常的开门走了进去。

    奶奶虽然看出来是成子,但是也觉得心里不安,半夜把表姐叫醒抱着弟弟让我们屋里睡了。

    第二日我们在门口玩的时候,看见成子。

    成子,我昨晚叫你,你怎么不答应?

    你叫我?我昨晚在家睡觉尼。没有出去呀?

    啊,没有出去?昨晚我跟我奶奶明明看见你了,你是去上厕所吧?

    没有,真没有,也许你是看见那个了吧?

    成子在弄菜,长豆角有些都烂了,他把里面的豆子一个个拨出来,准备把那豆子晚上炒了吃。他语言惊讶,充满了阴森,虽然是夏天的白天,但是此刻大人都去地里干活去了,只有静悄悄的村子,鸡子下蛋偶尔发出咕咕的声音,凉风吹来就觉得冷飕飕的。

    你知道大脑山吗?有一次我早上去找我妈妈,是早上尼,空气里面有雾,我好像看见有一个人坐在那槐荫树下面梳头发,那个头挂在树上.......

    成子头发黑而硬,竖起来的那种,又不经常洗,觉得乱糟糟的,手上居然还有厚厚的老茧,一件灰色的t恤后背和胸前上还有干掉的汗迹。他老是喜欢讲这些遇鬼的事情,他好像自己也不是很怕一样,又好像自己经常看见这种东西。这一说我吓的站起来,又不想着这大白天的,没有的事情,连忙转移话题。

    你们家桑树结果了都。

    那个能吃的,我摘一个给你吃呀。

    说着他站起来就去树上摘几个黑色的桑葚给我。

    春天的时候,男生们抓蚕宝宝养,摘这桑叶给那蚕吃,觉得这桑树是有作用的,我也帮忙摘过,这个桑葚果还是第一次吃,成子露着发黄的牙齿对着我笑。

    成子他们家是热闹的,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还睡在摇篮,冬花嫂经常背着去地里干活,还要带着成子的二弟。

    成子慢慢大了,越发懂事起来,可是秉性长的也跟父亲越来越相似了。

    那个时候,全村人都种苎麻,人工去皮,晒干,一斤卖的好的能卖两块钱,家家仓库里肯定存了两三百斤干苎麻,就是家当了。奶奶经常在早上出门,剥的四五捆回来,汗流浃背的背回来放在水里,让我跟表姐周末的时候帮他打皮,这件事情基本能持续整个夏天。打完一捆奶奶给我们分两块冰糖,有时候忙了还找其他的小孩子帮忙,比如棚子奶奶家是没有这东西的,因为没有地,我奶奶是我家的,我爷爷开荒出来的几块地。小孩子为了吃糖半个多小时打完一捆就喜滋滋的,棚子也经常在我奶奶家里一起赚冰糖吃,丑子就坐在那石凳上找我们讲话。

    我一直觉得那苎麻是香的,它泡在屋前巷后的水塘里,冒着气泡,我们一捆捆捞起来,也有小孩因为想出去玩,不愿意帮母亲的,就把它偷偷扔进粪便池中的。

    比如成子,因为他弟弟还小,没有办法帮他,她母亲一整天都在地里剥苎麻,三顿回来喂他的二弟,一天才能弄得四五捆回来,人家夏天就弄完了,他们家秋天还有苎麻要去皮的,他的父亲早上天气凉就跟着冬花嫂去地里剥一下,中午热了就不去了,吃完饭就找祖宗堂那阴凉地方聊天去了,家里所有的苎麻都是成子一个人去皮的。成子不开心了,觉得人家都有时间玩的,他暑假日日都在农忙,就埋怨母亲弄得多了,又偷偷把那苎麻扔进粪便池里,我都看见了好几次,反正他的母亲也不会发现。

    很多时候,成子看见冬花嫂又弄了四五捆回来就开始不耐烦。

    不知道做那么多苎麻搞什么,又搞不完,烦死了,以后你一个人搞,我也不想打了。

    越长大,加上村里的人时不时取笑冬花嫂,成子越来越觉得母亲是可笑的,母亲很多事情做得是值得谩骂的,特别是在人群里,他动不动就听见那些妇女们在讨论冬花嫂,说她在大脑山过夜,说她夏天插田回来直接去河里洗澡,很多男人都在,她穿的暴露,说她插田,一年都插不完一亩田……

    这些事情,他听见了,就直接走了,从来不去争辩,也许心里也存了火气了。

    早上很早,成子就起床去河边挑水了,冬花嫂在家开火准备早饭,

    谁有我们这冬花厉害呀,一袋洗衣粉洗一年呀,就是跟我这个袋子一样大的,我一个月都洗不到。

    她是洗鬼呀。

    她还要用来洗头发。

    是呀,是呀,还是她冬花会省钱呀。

    哈哈,哈哈哈。

    成子在挑水的时候,听见那河边木锤锤衣服的声音夹杂着妇女们聊天的声音。

    成子两桶水都挑回来了冬花嫂还在弄被子,准备把被子都抱出来晒晒,成子满头大汗,一早上,来回半个钟挑了两桶水回来(冬花嫂自己的水井只能灌溉,是不能直接饮用的),天气炎热,都能感觉到身上痱子炸开的声音,心里肯定是毛躁的,又看见冬花嫂你不紧不慢的在那晒被子。

    不是说让你煮饭吗?

    成子把水放在厨房就开始质问冬花嫂。

    去做饭呀,现在都几点了,你老是搞那个被子,那个被子等下晒,明天晒呀。

    成子发脾气了,因为他觉得做饭是重要的事情。

    趁现在太阳大呀,晚点就晒不了一整天了,下午太阳落山的早,吃饭总不是要吃的,等下下,催什么。

    滚滚,你晒吧,晒吧,老是这样,傻逼呀,你麻痹的……..

    成子一顿脾气下来自己去做饭了,冬花嫂也不应答,嘴巴里嘀嘀咕咕一堆,大概是在说都是跟你爹一个样子。

    我们经常听见他们家这样的争吵,很多时候,都是因为冬花嫂坚持自己的意思或者做事情慢,或者成子跟冬花嫂的谩骂,或者是虾子跟冬花嫂的谩骂,我们都习以为常了。

    有一次冬花嫂放牛的时候,自己去地里除草去了,那牛晃悠到隔壁的玉米地,就把柏爷爷地里的玉米吃了一块,丑子在后山捡干材的时候看见了,就赶紧回来告诉柏爷爷,柏爷爷拿着材刀几步赶了过去,一看是冬花嫂家的牛,拿刀就准备砍牛,冬花嫂跑下来阻止。

    柏叔,这牛砍不得,是我自己没有看好牛,吃了你家的玉米,是我的问题,这牛要是砍死了,我家虾子要打死我了。

    柏爷爷看着自己辛苦种的一地玉米,都结玉米包了,马上就能来摘了吃了,现在弄的一地,全部吃的吃,踩的踩,气不打一处来。

    你赔我这一地玉米呀,你放牛放死人呀,你是专门放在我家来吃这玉米的吧,你个傻子,你说吧,你说怎么办。

    冬花嫂拉着牛,说不出来话,急的含着眼泪,不知是谁把虾子还有成子叫了来。

    你个死冬花,你能做点什么事情,居然让牛吃了玉米,你怎么不去死。

    虾子说了两句也准备打冬花嫂。

    我也不知道呀,我就是准备去那对面看看那个地草,看见草多,就准备锄草,一不留神这牛自己跑这里来了。

    草你麻痹的草,你还说,你还说,打死你算了。

    你敢打人试试,人家要打我妈,你也要打我妈。

    这个虾子拿脚就准备踢冬花去了,那柏爷爷更是举着材刀,冬花嫂往后退了几步,那牛一不小心就雷倒了冬花嫂,冬花嫂瘫坐在地上,直叫“哎呀,哎呀”。

    你们敢打人试试看,我杀了你们.......

    成子看见柏爷爷要拿刀砍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也要动手,脾气来的时候就跟那牛一样,举着手上的锄头就准备去打柏爷爷,柏爷爷举着材刀也凑过来,随后就扔了手上的材刀,一把抓住了冬花嫂的头发,拖着走,冬花嫂痛的一动不动,嘴里不停的喊出救命来,成子也赶快扔了锄头,直接在柏爷爷的背上就是几锤子,锤的柏爷爷松了手,这时候,虾子却拉住成子,让他了事,柏爷爷各种骂人,退了几步,也坐在那土堆上,看着成子跟疯子一样,冬花嫂在那地上哭喊着叫人来救命........

    算了,算了,懒得跟你们一家人扯,算我自己倒霉了,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柏爷爷终于服软,觉得自己一个人铁定是搞不定这三个疯子的,拿材刀在地上撑着站了起来,转身颤颤颠颠的走了。

    成子把冬花嫂起来,牵着牛回家去,一路上虾子还是不停的谩骂。

    你个没用的,能干点什么事情,你说你能干点什么事情。

    真是没用,放个牛放成这样,打死你算了。

    冬花嫂在后面拉着牛一句话没有说,默默的走路。

    成子喘着大气,一个人拿着锄头一个劲的走,他也许根本就不想听见父母的争吵,他觉得很可笑,生怕又让人家捡去说个三天三夜。

    这柏爷爷自打这件事情之后,半年多没有跟冬花嫂一家说话,有了仇一样,曾经多次用锄头挖开冬花嫂家里的水田,水全部外流,干死了好多秧苗,虽然知道是柏爷爷干的,但是那虾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