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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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寤生皇女

    岳追把铁木箭还给鹰眼,“这附近有靶点吗?”

    “有一处给孩子们试手的靶场,你随我来。”赫胥彻在束发之前,是那处靶场的常客,“鹰贺,你也陪著耍耍吧。”

    “是,彻皇子。”鹰贺恭声道。

    赫胥霖摘下背上的弓,递给身旁的白净男孩。

    这是一张柘木硬弓,有强劲坚韧的牛皮弦,握柄精巧,弯度也恰好,它的表面涂有白漆,透著浑然的简约,而且两端弓稍还各雕著一只动物,也是通体洁白,唯有两只眼珠点上了朱砂,是两只赤眼狐狸。

    男孩身量不高,堪和这张白狐弓齐胸高,他有点吃力地接下硬弓,“娪姐姐,这是你给我做的弓吗?”

    赫胥霖摸摸他的脑袋,看著他莹黄色的眼珠,“是啊,喜欢吗?”

    男孩拨拨劲弦,又揩揩两端的白狐雕像,“喜欢是喜欢,就是有点重。”

    “这算是轻的啦。”赫胥霖捏捏他的肩膀,“你看看你的小身板,真该好好锻炼锻炼了。”

    靶场是一处由青石砖铺就的宽阔平地,周围错落有致地种著一圈青松,如同一堵厚实的高墙,松树干上满是箭簇留下的创痕,它们要么代表著一次脱靶,要么代表著一次破靶。

    总是旧的创痕还没愈合,却又增添了新的,新旧更迭,唯有青松不死,不知有多少熟谙射术的狩族大好青年是从这里走出的。

    “站稳,脚不要抖,腿也不要抖!”赫胥霖握著一根竹棍,戳戳男孩的脚面和腿肚,在男孩听来,她的声音忽然多了一抹厉色,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温柔,这让他有点紧张。

    “娪姐姐,我的脚好像要抽筋了。”男孩尽量保持著弓步的姿势,他不明白射箭明明是手上的动作,赫胥霖却要教他先抻抻筋骨。

    “好像要抽筋就是还没抽。”赫胥霖敲敲他的右腿弯,“绷直,不要软塌塌的,你要想学射箭,就得先让你的身体变成一张弓,松弛有度,松不是软,而是身心协调后的放松,绷直!”

    男孩哭丧著脸,心想射箭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既不威风也不好玩,还累得腿脚酸痛。就在他暗自抱怨的时候,左脚突然传来一阵绞痛,他赶紧伸手要揉,却被竹棍敲得缩回手。

    “不要动!”赫胥霖厉声道,“我不让你动你就不许动。”

    她看男孩嘴角微撇,满脸委屈,于是抬脚压住他的左脚面,慢慢地揉踩,“怎么样?还在抽吗?”

    “不抽了。”男孩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也不看她。

    赫胥霖知道他的倔强脾气又上来了,往常这种情况,她已经在哄他了,但今天是个例外,她只是安静地旁观男孩的耍性子,不为所动。

    “不学了不学了,没意思!没意思!”男孩撤了弓步,摘下套在身上的白狐弓,狠狠地丢开了,像是丢掉累赘一般嫌弃,然后执拗地看著赫胥霖,“我不喜欢射箭了。”

    赫胥霖知道他话里的潜意思——我不喜欢的事就没人能逼我做。

    是啊,他是狐首的独子,是整个狐部的掌上明珠,青丘林的男男女女哪个不惯著他,养成了一个骄横的世子,偏偏狐首又是个溺爱孩子的母亲,总是顺著他的意愿,这更是让他的骄横变本加厉,凡事总是由著性子来。

    就连修习射术这种严肃的事情,他也放弃就放弃,根本不讲体统,赫胥霖默默地叹了一声,心说狐首是个精明的女人,却在管教孩子上犯糊涂了。

    赫胥霖捡起白狐弓,从怀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去弓身上的污垢,动作舒缓,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按说她是狩皇的女儿,是比世子还要尊贵的皇女,但她的脾性里丝毫没有一点娇蛮的影子,面对狐部世子的蛮横,她就像一个宽厚的姐姐,而熟悉她的人也都说她是个宽厚的人。

    外人都说赫胥霖的母后走的早,留下她这个独女,因为没有母亲的宠爱,父亲又要治理狩族,无暇他顾,因此赫胥霖从小就要强,而且皇族里其他皇子皇女看她没有母亲的庇护,就处处找她麻烦,她为了不受欺负,就要处处小心,她的宽厚都是被逼出来的。

    其实要强是真的,被欺负却是假的。

    赫胥霖确实和其他皇族成员走的不近,但却经常在狐部走动,狐首还专门在青丘林为她建了一座住处,这就更让外人怀疑赫胥霖是受了皇族的排挤而转投狐部,甚至还有人捏造说她早亡的母亲是狐首的亲妹妹,她是在寻求姨妈的保护。

    赫胥霖知道外界的闲话,这些谣传她都不在乎,唯一介怀的是母亲被牵扯进来了。

    母亲诞下她不久后就死了,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生前不顺,死后应该安稳的,却时常要被世人的碎话搅扰,这是赫胥霖不能原谅的,但她最不能释怀的是,害死母亲的其实是她这个亲生女儿。

    据为母亲接生的稳婆讲,母亲分娩的那一夜出奇地黑,月亮藏在浓重的乌云后,星光也被黑暗吞噬了,洛舒森林死一般的寂静,唯一的声响就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

    喊叫声持续了很久很久,经验丰富的稳婆不停地为她推腹。森林里不准生火,唯有祭祀或者接生是例外,那夜狩皇的侍卫劈了一大块地,架火烧水,热水烧了整整五大锅,等第一锅凉透了,婴孩还是没有露头。

    母亲的喊叫声落了,只是断断续续地呻吟,稳婆看著满盆的血,有点不知所措,她说这辈子经她手接生的孕妇不下数百,她们哪个流的血都不及你母亲的一半。

    父亲在树屋下急得团团转,他听喊声落了,却没有婴孩的啼哭声,就知道情况不妙,他想要冲进树屋看看妻子,却被亢奋的稳婆跪地阻止了。

    把你父亲气的呦,我感觉这条命肯定要被他拿走了,稳婆讲到这咧嘴笑笑,露出零缺的黄牙。

    后来呢?成年的赫胥霖急切地问。

    后来你母亲喊了一嗓子,那声喊呦,金雕的叫声都没它高。跟著你就出来了,人家的娃都是脑袋瓜先出来,你是先生出脚,我们都吓了一跳。你母亲没劲了,我就攥著你的两个脚丫,慢慢往外拽,硬是把你拽出来了。

    脑袋先出来,森林的福泽会被它吸了去,这脚先出来,母亲就要遭殃了。

    你母亲是出了名的美人,又在女人最好的时候嫁给我皇做了皇后,哪个女的不羡煞眼啊。就这福分,愣是被你吸了个精光,没多久就走了。

    母亲下殓的那一天,天降春霖,下了两天一夜,忙著照看母亲没心思取名的父亲顺了天意,为她取名赫胥霖,小名唤娇娪,娪是美人的意思,但它还有一个谐音字——寤,是逆生的意思。

    女儿的降世换来了心爱女人的离世,任谁都会耿耿于怀吧。

    赫胥霖并不排斥娇娪这个小名,但她也从来不向父亲撒娇,在皇室的配给里也从来只拿该拿的那一份,甚至少拿,不争不求。

    成年之后就主动搬出皇域,她只想离母亲落难的那座树屋远一点,再后来和狐首交好,她住进了青丘林,狐首要为她造一间奢华的闺房,但她婉拒了,只是要了一间简单的竹屋。

    “有些事情不是单凭喜不喜欢来决定要不要做的,因为喜欢是无常的,这一刻还喜欢,下一刻也许就不喜欢了。”赫胥霖淡淡道,“这一刻不喜欢,下一刻发现你喜欢了,但其实已经晚了。”

    男孩听著她的话,紧抿的嘴唇慢慢放松了,张开一条缝。

    “有人向往射箭,他们感觉挽弓搭箭是件威风的事,射中猎物会让他们兴奋,但真正的射术绝不是这样的,真正的射术不是为了猎取,而是为了守护。”赫胥霖把白狐弓递回给男孩,“我教你射箭,是在教你如何保护的手段,你不需要喜欢它,你要爱上它,就像爱人爱风景一样。”

    “学好射箭,保护你的妈妈。”

    “我妈妈?她是狐部的首领,还需要我的保护吗?”男孩有点不解。

    “需要,肯定需要的。”赫胥霖笃定道,“不要等那时候来了,你却无能为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