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夜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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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喂驴劈柴卖包子

    正午过后,正是一天里面最热的时刻。

    春雨过后的小巷里虽然荫凉,也渐渐被热气蒸发,地上的湿气升腾为水汽,混合斜斜照进来的阳光,不免有一种令人微微气闷的不快。

    丁榆倒是无所谓。

    他蹲得累了就站一会儿,站得累了又复蹲下,和山间日晒风吹,雨雪霜寒相比,这点等待实在是不值一提。

    那头青驴倒是时不时地喷气,蹄子轻轻踩踏,发出几分不耐烦的哼叫。

    路旁的行人也不时地望向这一人一驴,不过发扬了绝不干涉他人的玄都优良传统,并没有一个人上前盘问。

    离他不远处,有个包子铺,里面一老一少正招呼着偶尔前来的客人,阵阵的香气不时飘到丁榆的鼻子里,让他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还好之前吃了糕点,喝了茶水。”

    丁榆摸了摸肚子,想起了柳白斋请的那一顿饭。

    一直等到太阳偏西,那包子铺的老板终于收了摊,关了铺,那名少年对着老板哈了哈腰,反方向走了开去,包子铺的老板却是直直朝着丁榆而来。

    丁榆瞪大了眼睛。

    包子铺的老板路过他之时也直直瞪着他。

    一直到这老板走上台阶,开了木门,丁榆才终于确认,原来他就是木门后面院落的主人,他就是自己的四舅。

    自己蹲这一下午,真是何苦来哉?

    “那个……”

    他忙喊道,猛地站了起来,朝着包子铺老板挥了挥手。

    “叫我?”

    丁榆抱了包裹和大愚刀,牵起青驴的缰绳忙不迭地走上前去,认真而热切地说道。

    “舅舅,我是您的外甥。”

    当天晚上。

    丁榆终于走进了这个院落,安顿了青驴小黑,自己也被四舅安顿住下,他吃了两个包子心满意足,然而躺在床上却始终睡不着。

    隔壁房间传来舅舅和舅母的争吵声。

    “你就这么肯定他真的是你外甥?”

    “有书信为证啊……”

    “哼,这年头写封信算得了什么?”

    “可是……”

    “除了信,他又没有其他信物!”

    “可是……”

    “你老可是可是什么?!”

    “可是……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谁会冒充我的外甥啊……”

    丁榆感觉舅母被这句话噎住了,过了半晌没有出声。

    “那也不见得,他这种乡下穷小子眼里,你这老东西也算得上是京城里的有钱人了。”

    “不就是个卖包子的……”

    “你住口!”

    丁榆暗暗叹了口气,舅舅在母亲的描述里面,应该是一个离经叛道,不循常理的叛逆人物,跟眼前这个畏畏缩缩,怯怯懦懦的中年男人形象,实在是大相径庭。

    “就算他真的是你外甥,难道你要收留他一辈子?家里可不能养闲人!”

    “我看他也不像是懒散的人,干点活肯定还是会的,要不然就让他跟着我在包子铺里帮个手……唉,玄都城里看着繁华,巷子里边乱着呢,小吴那孩子天天担惊受怕的,早就不想干了。”

    “那不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他……要是哪天肯回家了,还得指着那间铺子娶媳妇呢!”

    “铺子肯定是给儿子留着啊,你,你这婆娘还怀疑我外甥来抢咱们的家产?”

    “那可说不定!”

    “……”

    这对老夫妻一直说到了半夜,才渐渐没有了声响,在吵吵闹闹中渐渐睡去。

    他们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对于丁榆来说,别说是两人的交谈声,就是屋角旮旯一只虫子爬过,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丁榆微微一笑,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舅舅,突然登门,舅母心中怀疑也情有可原,只要自己踏实干活,诚诚恳恳,相信她很快就会接受自己。

    隔壁已经响起了微微的鼾声,丁榆也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劳累了几个月,终于睡到了床,他早已经是瞌睡不已,转个身立刻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孟家两口子就被一阵阵劈柴声吵醒了。

    丁榆望着从里屋走出来的二人,尤其是揉着眼睛一脸愤愤然的舅母,笑了笑道:“舅舅舅母,早啊……”

    “

    外,外甥……你在做什么?”

    “回舅舅,我起的早无事可做,所以挑了水做了饭,扫了院子喂了驴,又看见柴房里的柴剩下好多没劈好,就索性都做了。”

    老孟望了一眼柴房,已经劈好了一大半了。

    他微微一笑,得意地望向老婆,老婆却横了他一眼,哼道:“这么殷勤,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鬼。”

    老孟拽了拽老婆的袖子,丁榆当做没听到。

    “外甥啊,你说做好了饭?那就先别劈了,一起来吃饭吧!”

    “是。”

    丁榆放下了斧头,大踏步地走了过来,老孟见他额头上居然一滴汗都没有,不由地暗暗称奇,心道这个外甥倒是真的好力气。

    老两口上了桌,丁榆揭开锅,端上了饭碗,是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好好。”老孟捋着胡子微笑,拿起了筷子。

    “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老孟又咳嗽了一声,拽了拽老婆的衣角。

    这位孟夫人便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不由地微微一愣。

    虽然是家常小面,但这碗鸡蛋面清淡爽口,柔中有韧,加上热气腾腾,葱香四溢的汤汁,实在是火候十足,恰到好处,竟然是挑不出一星半点的毛病。

    她又咬了一口面上配的荷包蛋,居然是比自己煎的还要好。

    没有经年累月的练习,不会有这样的娴熟。

    她不由地望了丁榆一眼,轻哼道:“还算能吃。”

    丁榆微微一笑。

    他在家里,早早地就帮母亲做饭,小时候父母去耕种,自己小帮不上忙,就只能做些饭菜,让父母回家之后就能够吃到,后来长大了,已经是家中的主力,但做饭的功夫却一直没有撂下。

    哪怕是老师吃了,也会说不枉收了自己这个徒弟。

    舅舅眉开眼笑。

    等吃完饭,老孟便对丁榆道:“你跟我去包子铺帮手吧,虽然生意算不上好,人来人往的熟客倒也不少,小吴一个人总有些手忙脚乱。”

    “好。”

    丁榆答应一声,就要跟随舅父而去。

    “把柴劈完再走吧。”舅母在身后头也不偏地撂下一句。

    丁榆微微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好。”

    劈完柴,丁榆终于是跟着舅父出了门,他曾经答应老师刀不离身,本来还要背着大愚刀,但舅父皱了皱眉,觉得卖包子背着刀实在是煞风景,还会吓跑了客人,所以劝他放下,丁榆想了想,便把大愚刀随手放在了院子角落。

    孟记包子铺开了张,很快就有不少熟客前来,老孟满脸带着笑招呼着一个个客人,有人问起身后忙碌的年轻人,他便得意地一笑,介绍道:“我外甥。”

    丁榆一身的好力气,又踏实肯干,让这个舅舅十分满意,逢人就夸上几句。

    过了不多时,那个名叫小吴的伙计也到了。

    虽然听舅舅的意思,这个小吴经常抱怨,而且巷子里似乎有些混乱,让他担惊受怕的,早就有不想干的意思,然而当他看到丁榆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不知道为何,老孟觉得今天的小吴反而干得格外起劲。

    第二天也是。

    第三天还是。

    三天之后,整个小酒巷子来孟记买包子的人,都知道了老孟家有个能干的外甥。

    丁榆安心在这里住了下来。

    除了舅母偶尔的唠叨之外,丁榆觉得过得很踏实。

    虽然临走前爹说,去玄都城最重要的就是要出人头地,但是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是不是?

    而且……丁榆枕着胳膊躺在床上露出一丝微笑,在这件事儿上,爹娘和老师都各有各的交代。

    老师认为最重要的是多交朋友,老爹认为是要出人头地,老娘则认为,最重要的是娶个媳妇回来。

    丁榆自己觉得,这三件事情都很重要。

    他正躺着发呆,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老娘,这是谁的刀?”

    丁榆心中一动,这必然是舅母口中时常念叨的儿子,自己的表哥孟不平回来了。

    他霍然下了床,走了出去,果然看到一个身材有些胖,圆滚滚脑袋的少年人,正盯着自己的大愚刀细细观看。

    舅舅舅母听到,也立时走了出去,尤其

    是舅母,露出了丁榆从所未见的感性神色,似乎随时都要哭了出来。

    “不平,你可回来了……”

    然而自己这位表哥并没有搭理母亲的意思,仍然盯着大愚刀,皱了眉头问道:“这是谁的刀?”

    丁榆走上前去,笑道:“表哥好,是我的刀。”

    “表哥?”这位比丁榆矮了半个头,身材微胖的少年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

    舅舅忙道:“儿子,这位是你姑姑家的孩子,也就是你的表弟,名叫丁榆,他来玄都投靠咱家,这些日子都在包子铺里帮手。”

    孟不平打量了丁榆一番,冷声道:“不会是个混吃混喝的骗子吧?”

    孟母听得连连点头,抹泪道:“我也怕是,可你爹他……”

    丁榆见舅舅脸上少有的露出几分怒气,拂袖道:“这是我的亲外甥,你的亲表弟,你怎么这么说话!”

    “老爹,我不是七八岁的孩子,你吓唬不到我。”

    “你!”

    孟不平背着手踱着步环绕丁榆一圈,不屑道:“你也用刀,莫非也是江湖中人?”

    丁榆挠挠头:“不知道算不算是。”

    “可有帮派?”

    “没有。”

    “师承何人?”

    “我们山村的周夫子。”

    “……”

    孟不平冷笑连连,微胖的脸上肉微微颤抖。

    “一个山村的教书先生,怎么能教出江湖高手来?我看你这刀,架势倒是十足,但是一身的破铜烂锈,怎么看怎么是个摆设,是不是拿出来装样子吓唬人的?”

    一般江湖中人若是听到这种话,定然会勃然大怒,厉声呵斥道,你居然敢辱及恩师,洒家定然与你不死不休云云,然而丁榆并不怎么在乎。

    他不在乎,是因为他知道周夫子不会在乎。

    “倒也没有存心想吓唬人……”丁榆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哼。”

    孟不平简单地回了一个哼,走上前去一把就要捞起这柄破铜烂铁刀。

    一把。

    却捞不起。

    大愚刀何等沉重,别说是他这等漫不经心地出手,即便是有备而来,也不是轻而易举可以拾起来的。

    “嗯?!”

    孟不平吃了一惊,这一次用了两只手,使足了力气,终于艰难地把刀举了起来,然而不多时便开始气喘吁吁。

    咣当一声,刀身落地,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

    “你……你……我不信你小子能拿得起这把刀!”

    丁榆微微俯下身去,右手一抄,扬了扬手,挽了个剑花,不,刀花,轻轻地将刀身背在了肩头之上,有若闲庭信步,行云流水一般。

    孟不平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就算是舅舅舅母,也不知道丁榆这把刀居然有这么沉重。

    他们可是知道儿子的本事,虽然他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日夜混迹什么江湖帮派,但却也练了一身功夫,等闲三四个人不能近身。

    然而儿子双手举起来尤嫌费力的刀,却被丁榆一只手轻松扛在了肩头。

    “哼,就,就算你一身的傻力气又怎么样?碰到真正的江湖高手,三拳两脚也打死了!”

    孟不平愤愤然,羞恼之意化作愤恨厌恶,转过身来对爹娘道:“老爹老娘,我不喜欢这个乡巴佬,把他赶出去。”

    他这等颐指气使的派头,显然隐隐就是孟家的土皇帝。

    “我早就想把他赶出去了,还不是你爹这个老东西拦着……”

    “你住口!”舅舅终于动怒了。

    就在这时,一辆富丽堂皇,奢华显贵的马车走入了这幽深昏暗的小巷子,正值清早,人还不多,但这些寻常百姓惯于早起干活,也已有不少行人来来往往在走动。

    这些人又惊讶又兴奋又好奇又艳羡地盯着马车的一举一动,每走一步都会引来更多的人围观,那驾车的马夫冷眼不屑一顾,只专注盯着前方那一匹骏马。

    马车两侧却有四名侍卫贴身紧随,无论马车走得或快或慢,四个人竟然是丝毫没有偏差,永远只隔着车轮一尺的距离,雷打不动。

    马车停靠在小酒巷子三十七号门前。

    一名翩翩公子走了下来。

    就在孟家争吵到最高潮的时分,叩响了那一扇木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