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妃上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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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日渐寒冷无人问津

    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没有减轻,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却无法可避。眼睁睁看着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一双手红肿狼藉,饱受苦楚。

    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阁那些寒冷潮湿、困顿不堪的日。那是一生仓惶寥落的时光。

    我向纸鸢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这冻疮,年年复。”

    海棠用手暖着我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红肿的,连同纸鸢,三人齐齐冻疮作,累累如珊瑚珠。

    纸鸢苦中作乐,有时玩笑,“这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的青的紫的,我只当戴了个多宝戒指,红的是珊瑚,青的是绿玉翡翠,紫的就是紫瑛石。”

    我与海棠便笑纸鸢是财迷疯了。然而说起珠玉宝石,自我落饰出家,除了在宫中时得到的全部留在了棠梨阁中,唯有家中带进宫的陪嫁,又全部带出了宫,悉数封在箱笼之中,再不打开。落饰出家,这些华丽的珠玉胭脂,自然是再与我无关了。

    纸鸢看着自己手上的冻疮,轻声道,“奴婢刚入宫那时候只是做洒扫上的小宫女。那时候宫中只有贤妃和德妃。自然轮不到咱们这些小宫女去侍候,进宫难免要受欺负,那年月里天天给姑姑们洗衣裳,那衣裳洗也洗不完,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一样,结果落了这一手冻疮。还是后来贤妃看见了说可怜,说了一句‘手成了这样还叫洗衣裳,内务府总管连一点体恤之心也没有么’,这打了奴婢去做别的活。后来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这些粗活了,手也渐渐好了。没想到,今日做起同样的活计,倒还没有生疏。”

    纸鸢淡淡提起我的旧事,我也只淡淡听过,并不肯计较。只装作真与她不相识一般。

    如此一月一月过去,冬天熬过去了,春天也到了。

    秦时初来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孱孱的阴天,阴云垂落天边,沉沉的晦暗,却无雨意。

    他突兀地进来时,我正在窗下的青瓦大缸边把今日担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

    纸鸢乍见故人,一时吃惊感动,眼泪潺潺地落下,失声哭道,“秦大人。”

    我闻声转头,秦时初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消瘦。他奔向我,失声道,“莘月姑娘,你瘦了许多!”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这样僻落的深山古刹之中,乍然见了昔日故交,真是想要落泪的。

    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若无其事,向纸鸢道,“有什么好哭的。”

    纸鸢忙忙地擦泪,迎他进来,秦时初目之所及,见我倒水,一把抢上身夺过我手中的水桶,吃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

    我淡淡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做?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宫中的宠妃,不过是个平常的姑,不做这些做什么?”

    他急起来,“无论怎样,你也是宫中出来的奉旨修行,寺里的尼姑们怎么可以这样苛待你?”

    我不以为然一笑,道,“我是宫里出来的废妃,并不是先帝遗妃,半点名分也无,为什么要优待于我。”

    他一时语塞,只得拉开我,挽起袖帮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多谢,今日要用的水已经有了。”

    他微微诧异,“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这样灌水辛苦么?”

    我道,“这个自然,胼手胝足,亲力亲为。”

    纸鸢在旁听着,一时哽咽,道,“这些事算什么,娘子和我们都要亲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饮食。我和海棠都没有什么,本是该做这些的,可怜娘子的手脚……”

    秦时初听她说得委屈,一时情急,扳过我的手来看。我的手早不是昔日模样,旧的老茧、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还有砍柴时荆棘刺进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点一点。

    他急道,“怎么会这样?”

    纸鸢呜咽顿足道,“娘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个又一个,没一块好肉了。娘子从小养在深闺,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可是那些尼姑们好狠心,欺负咱们是来的,百般刁难欺侮。”

    我厉声打断纸鸢的哭诉,“抱怨有用么?抱怨也是辛苦,不抱怨也是辛苦。”

    纸鸢低声啜泣,“我只是心疼娘子。”

    我摇头苦笑,“不必心疼,以后这样也就是一辈了,习惯就好。”

    秦时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随身所带的药膏,关切道,“我随身带着的也就是这些药了,也将就着用吧。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创药来。”

    我点头,“多谢。”

    我任由他为我察看伤口,只问,“我出宫这些时日,钰莹一切都好么?”

    他一怔,颇有些埋怨道,“自己都这个样了,还只想着别人。”

    我执着地问,“钰莹好么?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多多照顾她。”

    他叹口气,道,“她很好,只是很挂念你。”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那么她的手伤好了么,安玉娆和皇后有没有为难她?”

    他道,“她的手伤好了,只是疤痕是没有办法了。我为她寻觅所有良方,终究还留了点印。不过不仔细看,也是看不出来的。”他加重了语气,“没有人为难她。她朝夕只待在芊柔身边,偶尔也去看看熙儿没有人能为难得了她。”

    我稍稍安慰,不觉又难过,“那么我的熙儿好不好?”

    他微微皱眉,但仍是笑着,“格格是八个月生的,并不是足月而生,自然身体稍稍弱些,比别的格格容易得风寒咳嗽什么的。”

    我的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虽然我的熙儿是女孩,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嫉恨于我,把昔日之仇算计在熙儿身上,她一个小小的襁褓幼儿,怎么受得了。我惶然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呢?她的风寒会不会很要紧,她几个月大,怎么经得起风寒?”

    秦时初见我神情大变,关切担忧之心溢于言表,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放心。陛下很疼爱格格,命我全力照拂。她的风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因着格格的病,淑妃娘娘和钰嫔小主几乎两日两夜没有好好休息,轮流守着,连陛下也陪了一夜。我亦在此答允你,秦时初以性命担保,必定竭尽全力守护格格的平安。”

    “她只是个孩儿,还不会说话。病了饿了不舒服了不能说出来,只会哭。一想到她会哭,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简直揪心一般难过。”

    秦时初亦是凄楚不堪,“我没能帮到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拼命顾全格格。”

    我感动落泪,“有你这样的话,有你照拂钰莹和熙儿,我很放心。”

    他也是泫然,然而毕竟是个男人,到底忍住了。他环顾四周,“你住的地方这样简陋,东西缺么?缺什么的话下回我一同给你送来。”

    我摇头,“我没有缺什么,即便缺什么也不是很要紧。只要我的孩儿一切都好。”

    他软语安慰道,“她很好。淑妃娘娘爱格格爱得像眼珠一样,钰莹也很喜欢她,她们又在一个宫里住,相互照应也方便。”

    这样几次,他或送来药物或送衣衫日用的东西,来接济我的不足,也渐渐熟了,我也感念他的热心相助。

    然而他来了几次,我却有些不自在了。

    月华寺本为尼姑居住清修的清净之地,他几番兴冲冲过来,虽然知道他是宫中太医,我的旧识,但见他对我颇为照顾,虽然当面没说什么,但神情却渐渐不大好看了。

    那一日,我与海棠同去溪边浣衣,初春三月里,正是芳草露芽、野花如织的时候。我和她两个人抬了一大筐寺中迷糊的贴身衣物,举着棒,卷了衣袖和袍角在溪畔浣洗。

    衣物繁多沉重,我和海棠抬得吃力,方洗了几槌,海棠又翻了一翻,忽然“哎呀”了一声,皱眉抱怨道,“静墨她们越来越过分了,贴身的衣物怎么好给咱们洗。一点避讳也没有!”

    我伸手一翻,见多是女人家的内衣,蹙了眉颇为厌恶。然而见海棠生气,也不愿在火上加油,只得道,“算了,谁叫咱们是来的。”

    海棠忍了忍,终究还是不服气,“咱们是来的?凭什么什么粗活脏活全给咱们做,从前也算了,如今越变本加厉,连内衣内裤都打给咱们洗,这算什么!”

    我默不作声,只举了棒一棒一棒用力槌着,槌得水花四溅,“扑扑”地冰凉的扑到脸上来。

    海棠按住我的手,一张俏脸气得雪白,“娘子都不生气么?”

    三月里,虽然说是春水,依旧还有几分寒意。还有的手指按在我的手上,还看得到冬日洗衣留下的冻疮紫红色的印。

    我一时心疼,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这里,就知道不是养尊处优享福来的。”

    海棠一时作不得声,片刻愣愣道,“我是心疼娘子,娘子从前何时做过这样腌脏的事情。”

    她拉起我的手,“娘子的手还成手的样么?抹多少金疮药都不见好,我见了都不忍心,娘子难道都不心疼自己么?”

    我默默片刻,心疼自己,该要如何心疼呢?

    我本还不惯在溪边浣衣,和海棠说话间一个挣扎却不留神踩进了溪水里打湿了鞋,一时间鞋袜都湿透了,脚下冰凉粘腻地难受。

    这还罢了,要命的是袍了,是难受。我一凉,不禁打了个喷嚏,海棠惊道,“现在虽说是春天里,可是踏在水里也是凉的。这可怎么好呢?只怕长久捂在身上晚上回去要骨头酸的。”

    我想了想,遂放下手里的棒和衣物,眼见左近无人,拉了海棠的手去旁边的树丛中换下衣裳晾着,只盼能干了换上好。

    脱下衣服,听见溪边人声笑语,步履纷沓,想是寺中的尼姑们都出来洗衣裳了,一个个结伴而行,很是热闹。

    不知谁“哎呀”了一声,尖声笑道,“莫愁和海棠这两个懒鬼,十足的蛇骨头懒,衣裳没洗干净就扔在这里,又不知跑哪里躲懒去了。”

    又是谁大声嗤笑了一声,语气轻蔑而不屑,“未必是躲懒!不知道又是宫里哪个太医或是哪个侍卫来探望她了,指不定跑到哪里背人处说悄悄话儿去了。”

    众人哄笑起来,我脑中轰地一响,被羞辱的怒气汹涌上来,愣愣别过头去问海棠,“她们在说谁?是说我么?”

    海棠为难地摇摇头,道,“她们的话不中听,什么闲言碎语的,嘴又那样零碎,娘子别却理他们。”

    然而那边厢又道,“她是宫里出来的,长的又妖气。以前她是皇帝的女人,自然没人敢和她说话,如今被赶了出来,自然多少臭男人巴巴地跑来找她。你看她那日跟那个太医说话的样,听说她以前在宫里挺得宠,这样突然离了男人被关在咱们这种地方,她能耐得住么?保不定和那什么太医是老相好了,在宫里的时候就好上了。”

    这话说得大声,一句一句生生敲进我耳中,想不听也不成。我听得十分清楚,正是静墨有的大嗓门。

    众尼姑又笑了起来,一人夸道,“静墨师叔见识得多,她说是就一定是了。”

    我的十指用力地蜷曲起来,一时间又恼又恨,血气直在胸口激荡不已。我本以为佛门是清净之地,却不想这样恶意揣测、背后诋毁,和后宫之中半分分别也无。

    海棠听不过去,脸色涨得通红,眉毛也一根根扬了起来,便要冲出去。我竟还有残存的理智,一把按住海棠,低声而坚定地道:“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