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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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个谁也无法入睡的夜晚

    一双死白的眼球瞪着花五月。

    血丝编织成谱,纵横交错,像是一张精密的网络。

    幽暗的囹圄深处,死水凝滞,风尘不兴。恶臭的气息凭空腾起,像是一把利剑猛锐地刺入花五月的鼻腔。

    花五月赫然反应过来,手掌心中汇聚一丝内力,想要御风化龙,却发现浑身动弹不得。

    所谓浑身,不单指外部,更指内部。

    血液停止流动,腹部毛细血管停止与血液的气息交换,肾小管堵塞,尿道张开,眼部肌肉疲劳地张开着,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那双死白眼球,缓缓流出了眼泪。

    一秒钟的窒息。

    花五月晕厥过去。

    一秒钟的晕厥。

    花五月再次醒来。

    一秒钟的绝悸。

    花五月闭上眼睛。

    一秒钟的重生。

    花五月抬起眼皮。

    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钟摆,画着无尽的弧线,没有终点,甚至不知方向。

    天旋地转,周而复始,重蹈覆辙,无能为力。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悬在面前的眼球,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和其他器官的脸。

    只有一双眼睛,和惨白的皮肤。比那双眼睛还要白,竟然把那双眼睛对比成了死灰色。

    花五月发现自己可以眨眼了。

    他眨了一下。

    面前的怪脸不见了。

    他发现自己又可以活动自如了。

    但是他的躯体已经僵硬了。

    令人麻木的冰冷。漆黑的虚空恐惧。

    他又死了一回,才逐渐恢复过来。

    他四处打量,发现自己就站在一片深黑的空间内。他又来回走动,发现脚下没有传出任何声音,而且软软的,踩上去很舒服。

    花五月终于不再管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抬头看向身前。

    他的身前有一座参天巨牢,他看见了,也看见了巨牢里的奴隶,但他没有在意。

    或者说,不在乎。

    直到他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他才开始仔细观察这群奴隶来。

    这群成千上万的奴隶被黑色的纱布蒙上了眼睛,双手被枷锁铐住,从体型和身材来看,料想都是一些老人与幼童。

    他发现这群奴隶身着绫罗绸缎,但仿佛郁郁寡欢,一言不发,甚至如同死尸。

    他们明明活着,身着还如此华贵,若非身上那自卑的、敢怒不敢言的气质,花五月甚至以为自己遇见的是哪里的贵族。

    那么为什么他们如此这般呢?

    这群奴隶双膝跪着,看着并不整齐。体型大的跪得后一些,体型小的反之。

    从上空看去,将他们的双膝看作点,连起来,会发现一条毫无规律的波浪线。

    好像有什么东西——类似与规则的东西,在制约着这些人跪倒的位置。

    奴隶们的身前突然亮起一道闪亮的直线,花五月眼睛被晃得短暂地失明了刹那,视线才渐渐清晰起来。

    他看了这条直线,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在想这条线出现的原理,而是在想它出现的目的。

    直到这群奴隶弯下腰,将头颅按在那条耀眼的直线上。

    花五月瞳孔顿缩些许。

    这群奴隶跪倒的位置不一样,但当他们把头颅按在地上,那些头颅却是一条笔直到绝了的万里直线,压着那道光线连绵远去,横亘不绝。

    密密麻麻的全是脑袋,排列得整整齐齐,刀削的一般。

    此时再从上空看去,把大大小小的头颅看作当作点,连起来的就是一条长长的直线。

    光线慢慢地款款地缓缓地渐渐地消失。

    然后花五月看见一阵赫然闪现的森森银光。

    那是一块极长的刀刃,突然从空中掉落下来。

    人头滚落。

    花五月的眼睛眨都没眨,他只是咽了口唾沫。

    紧接着,天地昏暗,花五月于是又是一眨眼,眼前的画面便回到了天元府十里庭院的缤纷美景中。

    他平静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大预言术之三段始终无法持续太久,副作用却是可怕到极点。

    花五月双目充血,白发狂生,一口腥红落到地面上,溅起细微的血丝。

    紧接着是几声骇人至极的惨叫声,再然后又变成了一阵更加骇人的狂笑声。

    ...

    ...

    花余欢看着那杂种失意的神情,微嘲道:“爱情是什么?爱情什么都不是。你可以相信它的存在,但你永远不要去考虑它。那样终究是自寻烦恼。”

    殊择王说:“特么的谁管爱情是什么”

    “你真该学学老十,多去读读书。”花余欢起身去桌旁摸了摸新来的茶叶,说道:“你很恨老十吧?”

    殊择王道:“恨?”他摇摇头,“那倒还算不上,只是有些恼怒。”

    “恼怒会升华成恨,而恨会让人杀人。”花余欢认真地说道。

    殊择王认真地想了一下:“要是照你这么说,那我不介意杀了他。”

    花余欢嘿了一声,那笑里藏着太多的情绪。

    “你也知道,你母亲一脉都是茶界天的人。你就真的只是恼怒?”

    殊择王说:“我恨他快恨到疯了,可是我仔细一想,这有什么必要呢。”

    花余欢不解道:“啥意思?”

    殊择王看着他,眼含深意道:“无论我们做什么,对他都不会有半分影响。我们也无需做什么,他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迟早得死,被自己玩死。”

    他顿了顿,又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我永远瞧不起。一种是活了十二年以上,打架还只会滥用父母名义狐假虎威的废物,一种就是自寻烦恼,唉声叹气,偏偏还乐在其中的怪物。”

    花余欢说:“你觉得他是后者?”

    “我觉得他是前者。”殊择王淡淡地说道。

    “一派胡言。”花余欢说道。

    殊择王鼻子里发出一阵笑声,然后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便道:“你二弟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

    花余欢淡定地走出门外,“来是偶然,去是必然。尽当其然,顺其自然。”

    殊择王:“千言万语,头头是道,我看你就是昨天喝醉了没醒过来。”

    花余欢无视了这句话:“你那天在淮罗城做的事情被户部老头看到了一些。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用亲自出手。”

    “我还是不大相信他。”

    花余欢面色凝重道:“他的身份确实有待查证。”

    殊择王道:“我总觉得老二没那么聪明。除了他老娘,他还有什么?”

    “他身边的人看似很多,实际上,也不过如此。另外,卢家人该好好管管玄清司了。我现在发现,身边每个人都不可信。”

    殊择王心里冷笑,想说你自己又有几分可信?

    谁都知道大皇子与二皇子关系不好,但这跟向来远离朝事的十皇子花五月有什么关系?

    三句话里唯一有价值的就是玄清司那句。卢家人已经管理玄清司几百年,以往总是风调雨顺,却不想也会坠入权利漩涡。

    “信用是什么?我活了几十年,听过这玩意儿好几次,一次都没见到过。我一辈子只信奉四个东西:脑子,位子,票子,妹子。”

    ...

    ...

    淮罗城。

    面容朴素的地方玄清司大主司万丈天站在营前,看着身前那位缓缓走来的青年人,神色肃然。

    那人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眉心处有一点,不是朱砂,而是嵌入内部的皮肉。

    那是一道疤痕,一直垂直划到上唇。

    从眉心到皮肉,这意味着此人的鼻子也被一分为二。

    事实上,有一块漆黑的皮甲遮挡在那人的鼻子上,所以没人看得见那下面的样子。

    “我听文王说,你叔叔死了。”万丈天道。

    卢鹊远远道:“不该死的人死了,那么,不该出场的我......该出场了。”

    万丈天带着一抹怀疑的语气,问:“这么说,你知道是谁杀了卢鹏?”

    “除了圣帝,谁还有这个闲心?”

    “看样子你很有把握。”

    “是啊,就像你一样。”卢鹊的眼神陡然冰冷起来,“我一从北方回来,就听说丹心神将失踪了。看来大皇子玩的真是大手笔啊。”

    “木龙神将已经死了。尸体没找到。”万丈天淡淡道。

    ...

    ...

    一片白光。

    花五月的大脑有些痛,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幻梦了。

    身体如此孱弱,是他先天的缺点。不知为何,只要每次吃到动物的血,他就狂吐不止。吃到肉,还好些。

    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吃海鲜,还有大部分浅水生物。

    不再想这些无趣的问题,花五月开始思考怎么把白发染回黑色。

    白发在其他年轻人眼中,或许很帅气,很梦幻,而恰好花五月又是那种模样清秀的少年......

    但他总觉得那样很矫情。

    既然如此厌世,为什么要打扮地人模鬼样?那不是心里的扭曲,那纯粹是想表现自己。

    一个人可以厌世,可以拼了命地厌世,这没有任何错。但一个人如果又厌世又矫情,那就是作死。而作死,是许多痛苦的根源。

    花五月似乎已经忘了先前看见的惨剧。

    其实他还记得,只是不愿回想。

    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进。”

    “五月!”一道轻盈的身影像老虎一样迅猛地扑到了花五月身上,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从九公主身上,花五月闻到了一股诱人的幽香。

    他想到了一个人。

    凌霄王。

    凌霄王与九公主的婚事是徐后定下的。

    徐后的儿子是花余欢。

    从大回溯术判断,木龙神将手里拿着颗茶叶蛋,而且扔了出去。

    茶叶蛋要用茶泡。

    那个戴着蓝色宝石的女孩恰巧就是卖茶叶的。

    恰好,殊择王跟她有接触。

    恰好,殊择王是花余欢的人。

    更恰好的是,木龙神将后来没吃那颗蛋。

    花五月得出一个大胆的假设。

    那颗蛋有毒。

    花余欢要杀木龙神将。

    凌霄王是花余欢的盟友。

    他们是一家人,自相残杀?花五月想不通这个问题。

    狗咬狗?

    忽然,花五月发现身上一轻,登时松了一口气。

    白裙少女笑吟吟地看着他,笑容是那样轻浅清澈。

    “你恐怕不知道,你以前的护卫卢鹊,成了司徒公。”花五月漠然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来呀!”

    花五月忽然站了起来,眼里闪出一抹暴戾,死死抓住九公主的双肩,低吼道:“你如果再不学着变成熟些,等待你的只有丧命!”

    九公主一怔,随即认真地对着花五月的目光说:“成熟?是腐朽的另一种说法吗?”

    “不,成熟跟腐朽是两码事。成熟只代表着无能为力,而腐朽......就真的腐朽了。”花五月冷冷道。

    “无能为力的前提是无能。”九公主看着花五月,灿烂地笑着。

    花五月的嗓子有些哑了,“你和我不一样,你还可以在无能中享受温暖。而我早已超然物外!我与你是两个世界的人!”

    九公主脸色变得冷漠起来,“你是河里流过来的婴儿,木盆里的婴儿。你根本就不是圣帝的孩子,我们可以是一个世界的人。”

    花五月瞪大眼睛,诧异地道:“你说什么!”

    九公主眯起眼睛,笑道:“这是那女官跟我说的......我想,是真的。”

    花五月心中忽地一痛,一股甜甜的热流在胸膛里冲荡。他感觉眼前的世界分成两个一样的画面,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木盆里的婴儿?花五月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心中除了震惊,只剩下莫名的悲伤。

    他放开了双手,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九公主连忙蹲下,凑到他身边,道:“没事吧?”

    “有。”

    花五月不善地喝了一声,不料却引来对方的淡然一笑。

    好熟悉的一声笑。

    花五月头疼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你总是拒绝我们的善意呢?”九公主轻轻地抚摸着花五月的背,柔声道。

    “你们根本不明白......善意,是一种多么稀有的东西。”花五月强忍着内心深处的不适,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随时要坠落在无尽的深渊之中。

    他张开口,虚弱而无限沧桑地说道。

    九公主以额触额,怜惜地说道:“你太可怜了。你只是存在着,就让人感到死一样的气息。”

    花五月无声地笑了,“死一样的气息......不就是没有气息吗。”

    “死亡这种东西啊,本来就不需要在乎,只需要无视。”他说。

    她不同意地说道:“死亡是永存的。”

    “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只有生死抉择和利益冲突是永存的、无尽的。”

    “这不符合我的......道德观。”

    花五月低头重重咳嗽了好几声,数点鲜红密密麻麻落在地面上。他苦涩地笑了几声,驼着背,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头。

    他的手臂开始控制不住地痉挛,但运动的轨迹始终没变。

    手臂抬了起来。

    那根食指弯曲得不成样子,苍白至极,毫无血色,此刻却慢慢绷直起来。

    直到手臂完全指向窗外,花五月的食指也终于笔挺起来。

    对准了窗外那片天空。

    手的黑影遮盖在花五月脸上。

    “你看......看看那片头顶上的蓝天。告诉我,你的道德,在哪里?”

    “你摸得到道德吗?那种只存于幻想中的东西......那种牺牲了感情,牺牲了利益,牺牲了生命才能履行的信仰......有什么意义?”

    “正是因为道德的存在,才让我们忘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规则。”

    九公主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她与花五月之间,真的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无论她多么努力想要触碰他,还是会被他抛下。

    “道德真实存在......就存在......我们的心中!”九公主用坚定不移的语气说道。

    花五月感觉自己背上的温柔抚摸停止了,然后吸了一口绵长的气息,再缓慢地吐出来。

    他的表情有点寞落,还有些迷惘,但更多的是绝望,说道:“心......也是你给自己设下的......规则。”

    九公主抿了抿嘴唇,说道:“你好像是正确的,但你太可怜了。所以我......质疑一切你坚信的,否定一切你肯定的。”

    忽然,她漂亮的眼睛亮了起来,平静地说道:“我要拯救你。”

    花五月微微有些惊讶,看着那张俏丽的脸,刚想说些什么,便被打断,“你这辈子......至少是从我记事开始,就从来没笑过。我想看你笑一次。”

    九公主展颜一笑,十分美丽,十分动人。

    花五月疲惫地说道:“你已经够累了......为了这个我们痛恨的国家,请你走吧。”

    九公主的笑意渐渐收敛,万千杂情揉成一声轻叹,寂寥离去。

    花五月脸上流着泪,却无比灿烂。

    ...

    ...

    “户部尚书大人,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位女子的资料。”

    娄教士走到李离皑身旁,低声道。

    “说。”李离皑手里批阅着大大小小的文件,随口说道。

    娄教士知道户部尚书远比看上去重视这事儿,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说道:“只是个采茶的普通女子。据当时安插在淮罗城的御史说,陈映颌将一块辛澜石作为报酬,送给了那名女子,随后就看见那名女子将陈映颌的茶叶,换成了自己的,然后泡了一大锅茶,煮了颗蛋,就卖给了路过的......木龙神将。”

    李离皑的眉毛挑了起来,说道:“你是想告诉我,木龙神将就是吃了颗茶叶蛋,然后就叛变了?”

    “据说......木龙神将去了烂坨伽寺,就......就这么叛了......”娄教士中气不足地说道。

    “这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李离皑放下手里的东西,对娄教士说:“继续查,我要知道,大皇子与木龙神将,还有什么私底下的勾结。”

    娄教士答应了一声,即刻离去。

    李离皑正打算思考此事,忽然听得丫鬟娇声道:“大人,张海青求见。”

    李离皑揉了揉眉心,道:“进来。”

    随着一阵极有节奏的脚步声,一位持矛的俊俏青年人走入房内,恭敬道:“尚书大人,中书令大人请您明日到府上聚一聚。”

    李离皑心里冷笑,终于到自己了。表面上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张海青刚要离开,又道:“尤宰也很期待您的到来。”

    说完,张海青悠然离去,只留下李离皑在房内沉思。

    难道说尤宰也是大皇子一派的人?这么快就从老派势力加入了第三方势力?

    ...

    ...

    同样心绪不宁的,还有万丈天。

    他没想到卢鹊竟然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看来以后在他手下做不了多久,就得离开了。

    玄青司没有好人。

    万丈天取出那支从墨斋得来的北冥赤雁翎羽毛笔,写了一封信。

    然后他有些紧张地坐在凳子上,注视着远方的泠河。

    他是大皇子的人,潜伏在被二皇子操纵的淮罗城玄清司中,为花余欢做事。

    做这行的,早就该无惧死亡。

    可他想到那小子说过的话,登时有些不甘。他也曾经为了功名奋斗了半辈子,结果被人从皇宫外踢下,摔得头破血流。都说圣帝开明,其实一点都不开明。

    蓦然,他披上了那件黑袍,从墙上取下藏锋已久的阔剑,戴上箬笠悄然离去。

    无论如何,为了利益他必须要杀了卢鹊。他太碍事了,既阻碍了万丈天与大皇子和那人的交流,又成了二皇子一个极有用的帮手。

    而且......还知道自己的底细,尽管那也是个假身份。

    他知道卢鹊的实力早已强过当年......白剑鬼此刻又不在大徐,恐怕只能他自己出手了。

    卢鹏那老头早就预言了这一切,他安排好了许多事情,这让万丈天的心情舒畅了一些。

    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所以才适合办这些事情。

    他趁着夜色,悄然出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