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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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笑矣乎!

    飞霜漫天,雪花款款成片,被盈风飘摇而过,稀稀疏疏地落下来,在大地上铺得很厚。一脚踩上去,不一定会陷进去,但一定会留下脚印。

    两排同深同浅的整齐的脚印沿着被风雪掩盖的小路,径直通向一座古色古香的寺庙。

    古寺坐北朝南,结构简单,除了佛堂,只剩下后方的一个院落。

    蓬头垢面的中年人,长发凌乱,脸色苍白,坐在佛像的脚板上,左手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右手拿着一颗水煮蛋,犹然散发着升腾而上的热气。

    仿佛是贪恋着水煮蛋的清香,中年人轻轻吮吸着蛋白的味道,但嘴唇只是微微一动,很快恢复原状。

    他微微抬起头,视野上升,目光游离在古寺的墙壁上,看见了惟妙惟肖的红色长龙,当然,只是雕刻。

    长龙盘旋在栋梁之上,眼珠闪耀着森然冷冽的寒光,高悬凌空,威武浩然。

    中年人扭头看了看手中的水煮蛋,皱起了眉头。

    忽然他偏头一瞥,抓起水煮蛋朝龙睛用力投掷过去,漫天黄白飞洒,龙睛之中竟然隐隐闪过一丝暴戾的神采。

    中年人硬是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弧度极大,快占了半张脸,十几颗暗黄的牙齿整齐地排列着,削瘦的面庞上满是似哭似笑的嘲讽意味。

    一道夺目的剑光闪现,呼啸陡起,血花雨飞。

    清晰听见收剑入鞘声。

    花五月睁开眼睛。眼神深处,一片漆黑。

    ...

    ...

    噔,噔,噔,噔。

    半晌才看见惨淡月光下远处隐约有个身影缓缓走来,定睛一看是个身着官服的鹤发老者。头上官帽的丝线没有连接在一起,而是断裂开来垂在身前。

    大把的山羊胡子也是隐隐有些霜色,一双似睁似闭的老虎眼眼神冷漠,视线几乎没有变化,定定看着花五月。一双刀型眉微微扬起,干瘪的嘴唇微微撅起,唇角下垂,下巴微微向前翘,整个头颅就好像抬了起来,说不尽的刻薄狠辣然。

    花五月发现这老头不仅迈步很稳,衣带也系好了,显然很泰然。

    这老头是老虎眼,理所当然眼睛是淡金色的,按理说有这种眼睛的人往往是很稳重的,可这老小子却一脸不屑,嚣张跋扈都写在了脸上。

    花五月走到那扇满目疮痍的铁门边,用了握拳式的双臂交叉,倚靠在那根黄石方柱上,“说吧,你侄子在搞什么?”

    “事情。”

    花五月眉头不自觉地下降半寸,瞳孔闪烁了一下,沉声道:“详细点,就像说书那样。”

    “尽管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可是很抱歉,说书的都是假的。”

    “我说的是详略这方面。”花五月语气不善道。

    “反了。”卢鹏淡淡道。

    旁人或许会不解这反了二字,但花五月却是心有千结,默而不语。

    “如果我说我早就猜到了,你信不信?”花五月打破了自己营造出的沉默气氛,看着卢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卢鹏说:“我将高喊,我不相信!——尽管我信。”

    花五月脸颊上的细皮嫩肉抽搐了一下,然后面部表情回复原本冷淡的模样。

    “这样就好,这样足矣。”

    花五月慢慢转过身,慢慢离开。

    等到花五月走远,卢鹏一动也不动,近看,竟是睡着了。

    满盈的月亮并不显得几多皎洁,或者是因为漫天星光过于灿烂澄澈和漫天雪花过于纯白的缘故。淡淡清辉与修雪被高寒的长风先卷再舒洒落烟火人间,人们的惆怅和幸酸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

    心里如此幸酸,以至于身体都开始剧痛起来。

    空气如此鲜甜,以至于心脏都开始窒息起来。

    溺水一般的感觉花五月心间蜻蜓点水般晕开,渐渐汇成了一股汹涌无比的激流,横冲直撞。一口腥血喷洒在光滑洁净的路面,一道身影晕倒在沾染鲜血的路面。

    那匹白雪红蹄马又一次驾着马车驶来,其实严格说来,那不能说是马车,因为过于富丽堂皇。准确地说,那是辇车。

    帝辇。

    ...

    ...

    “该死!秋日飞雪!”凌霄王从夜市里买了壶烈酒,挂在腰间高悬着清光的剑刃上。那酒壶上的细绳仿佛是什么宝贝,挂在这等锋利的刀刃上却未磨损。

    只能说,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尽管,也就那样。

    杯中之物,他也未曾喝过,身在南陈时,父王常常告诫他,饮酒难行路。

    那么在他已经行路难的当下,烂醉如泥地狂吼一曲酒歌是不是反而更好走路?

    其实何至如此。

    只是他自己想喝酒,所以才必须如此。

    他想试着横行霸道一次,哪怕就一次。他想被千里之外那个姑娘知道,他很嚣张。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飞雪之中,他摇头晃脑,学着那些个文人墨客,手执折扇,心绪繁芜,讴意澎湃,诗兴盎然!

    酒壶塞子被手用力拔开,对着口一股脑饮尽,像是条燃烧着的火龙钻进了腹内,浑身灼热难捱,精气宏盛,举手投足间音爆连连。

    “君不见?君不见!”

    “伊不见?伊也不见!”

    “谁他妈要见?谁他妈都不见!”

    旁边的辛酒面馆里,关清听到这无朋粗鄙的虚妄之词,一边吸着碗里的面,一边紧蹙眉头,将手放到剑柄上,想着这小子再唱一句,就剁了他。

    “直如弦,直如弦尔死道边!”

    “曲如钩,曲如钩尔封公侯!”

    “斯环几时休!”

    “笑矣乎!笑矣乎!”

    “此乎彼乎!”

    大徐朝的九千岁可以名留青史!

    为什么大陈朝的百万雄师不可!

    所以他要当恶人!

    他本来就不是好人!

    关清心里忽然地生出一抹惊悸,还有半分恐惧,他莫名意识到此子不得不除!

    活泼的河流里,肥嫩的锦鲤缓缓沉入深水。与腐烂的泥土融为一体,消逝在无尽的黑暗中。

    关清身旁,一名美艳倩丽的白裙少女拍了拍他的背:“那就是南陈太子。”

    关清的脸色陡然变得怪异起来,心情忽然有些复杂,目光却是不变的锐利。

    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九公主,这么穿不凉吗?”

    “无妨啦,无妨啦!”

    “这既然是圣后的命令,那么谁也无能为力。”白裙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

    “我可以试试吗?”花五月脸色苍白,站在白裙少女身后,虚弱道。

    关清听到这声音和这话的内容,登时转过头来,恭敬地朝花五月作了一揖礼。

    “你真是疯了。”白裙少女轻轻捏了捏花五月的脸,心疼地看着他,语气里没有半分贬义。

    花五月说:“很多人都这么说我,但我什么时候理会过他们。”

    “人小鬼大!”少女踮起脚用自己俏丽的小秀鼻蹭了蹭花五月的额头。

    “男女授受不亲。”花五月后退一步,认真地说道。

    “哎呀,姐姐都快要嫁人了,以前没做的,今天索性都做了罢!”少女笑吟吟地看着花五月。

    花五月沉稳地说道:“有病。”

    关清这时候恰好喝了口面汤,差点一口喷了出来,呛得喉咙难受得甚,不停地在一旁咳嗽。

    花五月看了关清一眼,又继续对少女说道:“我早跟你说过,生在皇帝家,未必是好事。原本你我十二三岁就早该各自成婚,我体质虚弱,所以可以拖延;而你,如果不是你不愿意,而我又一直替你说话,只怕你老早就嫁出去了。”

    少女也很惆怅,竟泫然欲泣。

    花五月不解说:“何至如此?”

    关清淡定说:“必须如此。”

    少女哭泣说:“你......你说我有病!”

    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叫人好不伤心。花五月却是手足无措,冷冷说道:“我说有病的人,是我自己。”

    少女一愣,随后真地哭了起来。

    花五月柔和地看着她,突然又喷出一口血,又一次将要晕厥过去。

    少女马上拉住花五月的双肩,脸上犹有清浅的泪痕,意味不明地说道:“每次遇见我,你总会吐血。”

    “孽缘吧。”花五月动了动嘴巴。

    “你啊,你啊,你啊......”少女鼻尖一酸,扑进了花五月的怀中。

    花五月缓缓闭上眼睛。

    耳畔传来几声凌霄王的醉酒诗词。

    ...

    ...

    雪霁时分,花五月梦中惊醒,倏地坐起,缓缓转过头来,发现枕上有道蛇形水痕。

    观察了一下,发现,是泪痕。

    他瞬间跳下床来,还没穿上衣服,便迅速来到铜镜前,仔细看着面前的少年。

    脸上很干净,眼眶也不红,很奇怪,根本没有哭过的迹象。

    花五月面无表情,好像有些愣神,以至于看起来十分木讷。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像自己这种冷酷无情的人,绝不可能做梦流泪,那是廉价戏文里才有的烂桥段。

    他又走回床边,一边披上漆黑色的长袍,一边确认那泪痕的真伪。

    是真的。

    是谁?

    他驻足沉思,竟有些惘然若失。

    他知道那不是他姐姐的。

    他姐姐不会是那样的人。

    过了一会儿,花五月摇摇头,不想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他给自己倒了杯早茶后,坐在小圆凳上,看向窗外。

    眼下天色还没彻亮,空中正泛着连绵不绝的鱼肚白,碎金般的细腻光芒被断断续续的绵密云层遮挡,感觉好生无力。

    最近烦心事很多,花五月不停摇晃着手里的青瓷杯,杯子里的不夜侯不停搅动。花五月目光呆滞,思绪繁芜纷乱,超然物外。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他才会拜出这种蠢蠢的神态,总在人前装作冷漠高深,终归是很累的。

    他有点冷,还很疲倦。

    那种感觉不是心寒,真的只是身体冷。

    但身体冷到一定程度,心也会跟着寒起来。

    摇摇欲坠,朝不保夕。

    最近,朝中局势复杂。先是徐忠仁王贪污数万两白银和数千两黄金后抛妻弃子卷款人去,再是兵部尚书刘非流一家莫名失踪,这几天则是一直以来德高望重的木龙神将起兵叛乱了。

    大徐危险了。

    木龙神将以前一直是新派势力的人,随着这次叛乱,只怕新旧势力都成了他的敌人。

    所谓新旧势力,指的是贵族和功臣,也就是皇亲国戚与白衣卿相。

    当然,还有两方势力,便是大皇子与二皇子。

    花五月揉了揉眉心,站了起来,走出天元府外。

    他那都不想去,心中只想着一颗茶叶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