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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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4)

    那一天是冬至,一年中日子最短的一天。这一天同样也是他的生日,六十三年前的这一天,他诞生在陕北老家的一所土窑洞里,入九生的,乳名也就叫了九娃。

    这是个很冷的冬天,风嗖嗖地乱跑,像是没长眼睛四下碰撞,撞在枝头、屋檐或其它阻挡的物体上,疼得呜呜哭嚎。这哭叫终究是没人搭理的,它太不知趣,竟然抱住躲避的行人要么亲吻人家的脸蛋,甚至恬不知耻地透过厚重棉衣的领间、缝隙往怀里钻,惹来一阵恶毒的咒骂,“这狗日的天气,这讨厌的风!”。匆匆中,人们躲闪进入暖烘烘的屋里,就连四处游荡的野狗也嫌它烦,胡乱觅吃了几口在路边寻得的冻硬的食物,夹着尾巴钻进被人废弃了的棚舍,将嘴巴捂在在暖暖的皮毛下。

    冬天的日子太短,太阳可能在夏天把炽热挥洒的太多,一进入秋天就一天天没了火气,到了冬天犹如快断了薪的炉子,为了不至于彻底熄灭,温温地把火苗藏起来,草草地应付完一天的差事,刚一落下地平线,就敷衍了事地快速把夜色的大幕扯起来,任凭有生命的万物一个劲喊冷,它也绝不再增加些温度或让火苗熊熊,等次日执勤时间到,这才不情愿地从山坳里爬起来。有时它索性躲在云的背后,眼睁睁看着雪把大地完全覆盖,也不去理会,只管打盹,不负责地任狂风助纣为虐。顿时,风雪狼狈为奸,蹂躏、肆虐、摧残冥冥生机……

    这个最短的日子,天阴沉着,方旭的脸如同这阴了的天,从迈出灯火通明的会议室走向家去的方向起,他知道自此家将是他永远的归宿。其实这没什么,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新老更迭,无法违背自然规律,年龄大了就该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但方旭的心里不舒服的是,原本很正常的事,却让上面那些人的行为搞的让他实在有了看法、想不同。可笑,你们把我老方看成什么人了,我革命几十年,难道就不懂得最起码的组织原则?党的组织原则是既要民主还要有集中,最根本的是集中,也就是说在民主的基础上,最后的决定权在于集中。说破了选举是形,委派是实,包括他多年在不同岗位从事领导职务,都是在组织的委派下干革命工作的。

    不用多说,特别是近几日从局总工程师王树礼上窜下跳的举止行为上,他早就知道上面很快就要来调整班子了。这几日整个局大院包括下面各基层单位前来打探消息的人明显增多。在此之前,有小道消息到处传播,说得有鼻子有眼,连细枝末节都说的头头是道,甚至私底下传出一个版本:原班子成员只留两个人,那就是总工王树礼和年龄最小的那个深得方旭器重的副局长章仲义,其他人全部下台回家。王树礼升任局长,章仲义任第一副局长。新班子除了书记由省厅的一位副书记担任外,其他的副局长分别来自一矿、五矿、七矿三个矿长和基建二处的处长。

    此小道消息也传到了方旭耳朵,他认为不可信,认为组织还没决定的事,老百姓哪里能事先知道这么清楚,还不都是瞎猜,不足为信。可当会上宣读出的名单和传言丝毫不差的时候,方旭惊愕了。难怪,难怪呀,真是无风不起浪!这也许就是中国特色,不要说区区一个饮马滩,就连中南海上午开会,下午首都人民就已经传开了会议的内容,用不了多长时间,消息的翅膀便飞跃了大江南北。

    方旭沉默了。

    在通往回家的路上,方旭的情绪很坏,平时这几百米的距离觉得和同僚们没闲谈几句话就到家门口了,今日这寒冬之夜却很长很长。调整领导班子,他想得通,哪怕你们不同意我老方的意见也没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上面的搞突然袭击,快要下班了才驱车匆匆赶来,连和原班子成员谈话打招呼这个程序都免了,进了会议室直接宣读了决定。这算什么,难道这远离繁华都市的一方天地是我方旭打造的独立王国?朗朗乾坤,这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是共产党的江山啊!他认为饮马滩不是他方旭的独立王国,他也没有刻意去那样经营,不管组织做出什么决定,这点组织原则还是有的,根本就不存在像其他地方事先透露出了风声,致使新的任命决定竟然宣布不下去。饮马滩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否则那成了什么,和儿戏有什么区别。

    不痛快的还有其他几位年龄不到六十岁的副局长们,牢骚满腹,还没到年龄为什么让我们下来?牢骚归牢骚,意见归意见,组织的决定是不能更改的。随即这牢骚则变成了无声的抗议,新班子在局机关食堂招待组织部和厅里的领导,竟没有一个被切下来的老班子成员前往陪场。据说场面有点尴尬,气氛沉闷。

    第二天一早,省厅厅长张志林把电话直接打给了在家的方旭:“老方啊,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想法可通过正常渠道反映啊。”

    方旭没有过多地辩解,说他没想法也没意见,言语始终很平和。当然电话那头张志林厅长的分寸也掌握的恰好。张志林曾和方旭在大窑山矿务局共过事,他是知道方旭的倔脾气的。张厅长知道,依那个从前的老上级的脾性,如果话不投机,要么争执起来,要么方旭会摔了话筒。在他当了厅长后,唯一一个敢在他办公室摔帽子、拍桌子的只有方旭。倒不是他怕老方头什么,没有私心的方旭完全是为了工作。

    如果在没有宣布新班子之前,方旭还想谈谈个人的意见或建议,现在完全没这个必要了。放下电话,他长时间坐在沙发上发呆,不知那一刻他脑子里在想些啥。

    那年破例提拔王树礼当主管技术的副矿长就是方旭不搞任人唯贤的武断举措,哪怕在常委会上反对意见占了多数。方旭深知,搞技术王树礼有一套,社会主义建设需要像他那样的人才,要用他人所长,不能戴有色眼镜看人。但让王树礼这样的人全面主持饮马滩矿区这么一大摊子肯定不行,他驾驭不了。可行不行不是你方旭说了能算的,有人说行必定行,不行也行。

    方旭对王树礼持有偏见这不假,特别是王树礼拉帮结派、和女人关系暧昧的作风让他非常看不惯,这样的人德又在哪?

    但此人有后台,谁让人家抱了个粗壮的大腿呢?

    就连张志林厅长也不看好王怀礼,省上考察干部时,他和方旭的意见一致,也是极力推荐了年轻有为的副局长章仲义。但王树礼直接绕开了他这个厅长到省上去活动,所找的人不外乎就是省委的黎书记。王树礼和省委黎书记有关系这不是什么秘密,文革中的黎副书记被打倒,是同为来自一个村子的老乡王树礼在那个艰难时期帮助了他的家人。此事张厅长原先不清楚,还是听方旭私下说的。那时还在矿上当工程师的王树礼没少往省城跑,老家捎来的大米、香油等东西全让王树礼送给倒了霉的黎副书记家。为此,王树礼的老婆没少吵闹,骂他是鬼迷心窍。王树礼说,你一个娘们懂个屁。现在看来,王树礼的确有先见之明,他这株香是烧对了。后来黎副书记重新官复原职到省委工作,张志林接到过黎副书记秘书的电话,说副书记的一位亲戚在饮马滩工作,现在情况还好吗?不傻的张志林明白了,他借视察来到饮马滩,单独和方旭进行了交流。方旭说他知道这个人,五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技术上还行,去年已经提拔当了一矿分管技术的副矿长。但方旭同时还告诉张志林,此人喜欢搞个人小圈子,私底下小动作太多,只能利用不能重用。原来如此!张志林明白该怎么办了。审时度势,为了给省里的黎副书记有个交代,一个月后,张志林顶着来自厅里和下面的压力,力排众议将报告打了上去。没几天,此报告很快就批复了下来,同意王树礼任饮马滩矿业局总工程师。为此,年底在省委招待所汇报工作时,黎副书记特意安排让张厅长陪同他在省委招待所的怀远楼吃饭,席间对煤炭厅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但调整饮马滩这个省内最大的煤炭基地的班子,不是他张志林说了能算的,这一级的干部任免权在省委组织部。虽说他也推荐了章仲义,可这有用吗,至多供选拔人时作为参考。当然他也不可能据理力争,为一个张仲义不值,毕竟他还年轻,要考虑自己的前程。

    从方旭内心来说,他认为章仲义是最合适的人选,从公从私他都是赞成的。从公来说,章仲义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知识上具备,主抓生产多年,有这个能力,而且工作作风很正派;从私方面来说,章仲义当年大学一毕业就到了大窑山,深得器重,被方旭从一个普通技术员一步一步给培养、提携了起来。

    自那次方旭从省里找贺明山回来后,有人就向他汇报说,王树礼总工程师家近些日子可谓是门庭若市,到半夜还有人去给王树礼送礼。其实不用人打小报告,从某些人开始仰头挺胸,方旭就已经觉出了这一点。特别是有些从前在他面前像哈巴狗一样的家伙,如今竟然也神气地鼻孔都朝上了天。人不记恨人是假的,譬如有个基建处长擅自改了施工图纸,被主管的副局长批评,谁知此人竟当着这位副局长的面振振有词,张口居然说副局长是外行,言外之意就是你懂什么呀,瞎指挥。方旭得知后暴怒了,当下召开党委会,直接宣布免了该人基建处长的职务,原因是他不但收受了施工队的好烟好酒,而且和一个女人的关系不清不白,被那女的丈夫发现,提着菜刀追得满院子跑,差点被要了性命。如今此人得到王树礼的信任,又不知天高地厚了。

    方旭哀叹,这么大个摊子,下属十二个矿、三个基本建设工程公司,包括职工家属孩子十几万人的饮马滩矿业局就交给像王树礼这样的人?因为他深知,王树礼根本就不是干行政一把手的料。可这是组织的决定,他只能服从,不服从又能怎样?在心里他是一万个不同意的,他不同意人家还不照样宣布?前不久考察候选人时还能给他面子,事先听听他的意见或看法,此次连这个过程也给省略了,直接来了就宣布,他又能奈何?

    冬至节的夜晚,阴沉的天有雪花零零星星飘落了下来。回家的路格外地长,犹如走过了一生。

    一进家门,兰子惠已经包好了饺子等他归来,这是家乡的习俗,说是冬至吃了饺子,耳朵才不会在三九天冻坏。每年的这一天子惠都会这么说,方旭已听了几十年。

    平时家里就老两口,大了的儿女们都翅膀长硬飞远了。

    往日方旭一心扑在工作上,整天忙忙碌碌地根本体会不到家里的冷清。而今被从领导岗位上切了下来,他第一次觉得偌大的屋子竟然是那么地空荡。

    子惠没觉出他脸的阴沉,一边忙着往锅里下饺子,一边还不时从厨房的探出身来对当家人唠叨着:

    “建华打来电话,问咱们好,说她在省城一切都好。建丽从大学也打来电话,还记着你今天的生日呢。”

    “嗯,知道了。”这是方旭进门说的第一句话。

    “建设也打来了电话,问你身体咋样呢,让你不要再那么忙了,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能退下来还是退的好。下午建设的同事到咱们这儿出差,说建设已经当了副队长,还给你带了两瓶茅台酒。”

    心情不畅的方旭脸上没有一点高兴的气色,没好气地数落起了儿女们:“哼,就他们忙。建设是个败家子,卖那么贵的酒干啥?”

    “那是儿子的孝心嘛,你看你这人!”

    子惠又在问:“你今天收到建军的信了吗?他有些时日不写信来了,不知他在部队干得咋样了,南边的战争结束看来还早,他不会也上了前线?”

    “咋,他为啥就不能上前线?别人家的孩子就能流血牺牲,他作为军人这是他的天职!”

    子惠瞪他一眼,转身进了厨房。

    饺子端上来,子惠还给当家的做了两样下酒菜。遇往日,看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方旭会急不可耐夹一个送进嘴里,尽管烫嘴,却连连赞叹:“香,好吃,好吃不如饺子。”可今日他什么也不说,只顾低头吃。

    子惠说:“今天的饺子是韭黄馅,菜市场刚到了一车韭黄,不多长时间就被人抢光了,你没见那样子,就跟不要钱似的。如今人们的生活好了,但冬至的饺子看来家家户户是少不了的。你说你,今天是你六十四岁的生日,儿女们在你六十岁那年就打算着要给你过生日呢,可你就是从来不过。不然的话,孩子们也该来一两个了,热热闹闹多好。”

    “不过生日他们就不来?都是借口。现在倒好了,不管远的近的,一律一个电话就算通报了。等将来家家户户都安上了电话,这天下就没人写信了,邮局也该关门了。”

    说归说,儿子孝敬的好酒他还是要喝的。

    “这么好的酒今天你就多喝点,我不拦你。这酒有多好,那么贵的价,都赶上年轻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酒是好酒,可今天方旭却喝得有些寡味,连往日那响响的呷声也没有了,饺子他仅吃了不多几个就放下了筷子。

    子惠不知道,也就是从今天起,也就是一年中日子最短的这一天,方旭永远不再上班了。退下来,这是自然规律,革命生涯几十年,也该到享几年清闲日子了。孩孙绕膝,颐养天年,其乐融融,多好!可他想不通,总觉得自己身体很好,还能为国家多做几年贡献,燃烧殆尽,不枉共产党的恩重如山。其实方旭打心里还是不服老,觉得身子骨没有毛病还很结实,抡起重活,有些小伙子不一定是对手。

    在方旭的骨子里,党是母亲,这不是口号,没有共产党他是个放羊娃,娶了婆姨生了儿子、孙子还是放羊娃。

    如今,他离休了,和他同一刀切下来的有小他七、八岁的人都想通了,反劝他说,老方,凡是人总有那么一天的,老了……言外之意就是别把着不放手,该给人家年轻人腾位子了。方旭听得心里不舒服,抬头看看顶上的天,原有的辉煌不复存在,此时的天皆是阴云,雪花飘飘。

    剩下的饺子都已经冰凉,方旭还坐在桌前喝闷酒。

    子惠有些纳闷,这人今是咋了?

    不明白缘由的子惠开始收拾饭桌,并劝当家的少喝点,明日再喝。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正端着一碟剩饺准备去厨房的子惠折回身走过去拿起了话筒。仅一声“喂”,接下来母亲就知道了老头子闷不声响的缘由。电话是矿业局副局长章仲义打来的,他问子惠嫂子,方局长没事吧,并让她多宽宽老领导的心。章仲义还说,他原本今晚是要来陪陪老领导的,可晚上还要开常委会,只能以后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今晚这么反常。

    电话放下了,子惠怔怔地望上了喝闷酒的老头子,心似在疑问:这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