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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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4)

    那时不兴大吃大喝的风气,上面下来视察工作的领导,都是在机关的食堂就餐。一般情况下方旭都是陪着上级领导进了食堂的门安顿好就转身回家了,他让贺总指挥陪同,说老贺是单身,反正一样要在食堂吃。方旭不说陪领导是占公家便宜的话,而是对贺明山咬耳朵说,我老婆做的饭香,我馋那一口,食堂的饭没滋味。贺明山说,没错,子惠的饭做得就是好,我吃过几次还想吃,哪天我再去蹭一顿。方旭开玩笑说,不行,你白蹭的太多了,下次拿粮票来,不能老白吃。

    贺明山每次来吃子惠做的饭都要带一瓶酒,一瓶不够喝,方旭只好从柜子里翻存货,一来二往不一会就又见底了。贺明山舌头都硬了,还一个劲叫嚷再拿酒。方旭不给拿,惹得贺明山骂他抠门,大喊着子惠的名字说酒没了,赶快去拿,你家方旭太抠门。方旭冲他瞪眼,下次带两瓶来,每次只拿一瓶不够你喝,还要蹭我的,你这家伙才是个大抠门。说归说,酒还是要拿的,老贺哈哈大笑,方旭也咧开了大嘴。

    这就是他们的友谊。

    在矿区的东大滩,根据宋秉宽他们地质队提交的煤田地质精查报告,四个工程处全部转移到这边的井田。东大滩是整个饮马滩矿区最大的一块整状煤田,埋藏深、煤层厚,适宜竖井开采。东大滩离矿区中心饮马滩距离较远,且又是个风口,整天风沙弥漫,生活非常艰苦。当时由于把工作重心放在批林批孔运动上,致使施工准备不充分,一号主、副井筒仓促开工,不久由于无配套的立井施工设备,被迫停工。加之矿井地质条件复杂而过程漫长,仅规划设计出现九次重大修改,东大滩基本处于干干停停的状态,矿井建设居然进行了十几年。到方旭离休那年,才投产了一对井,其它的还处在建设的中期。

    在漫长的建井期间,身为直接领导的方旭依靠工程处的广大职工和工程技术人员,克服了许多困难,在竖井井筒掘进中创造了环形钻架、金属滑动模板和链球式自动翻矸新技术。这一技术在几年后连同之后采用的激光定向和数字信号技术上报,于一九七九年获全国科技大会奖。他们还在立井安装中,采用了金属构件酸洗除锈和罐梁支座与井壁用树脂锚杆固定的新技术,并且在风井施工中,总结出一套特殊的方法,使斜井井筒顺利穿越破碎带和松软岩体。

    当一九七三年的春天到来的时候,因西大滩发生瓦斯爆炸,总指挥贺明山被调离了饮马滩矿区。西大滩一号矿井的井下工人采预留的煤柱,在没有解决通风的情况下,主管生产的副矿长迫于生产任务压力,擅自下令用巷柱式方法进行回采。当时虽有矿领导和有关科室人员都在井下跟班劳动,但对此严重情况均未过问。到下午班时,该采面溜子道沼气浓度达百分之二,而老塘已达百分之十,在此当班的工人还违章开动溜子,被瓦检员制止无效。瓦检员向调度室汇报,竟遭到工人的阻拦。中午交班后,上到地面的瓦检员将井下的情况向值班的调度员做了汇报。那个新来的调度员简要做了记录,再未做任何处理,也没有给矿长进行汇报。直到那为瓦检员洗完了澡去食堂吃饭时遇见了矿长,问起井下的高瓦斯处理怎样了,这才引起了注意。那时的时间已经到下午两点半了。

    “什么,你怎么才说?”

    “我一上地面就给调度员报告了。”

    矿长掉头就往调度室跑。

    但一切已经晚了,时间定格在了两点四十分。井下工作面工人用放炮器检查放炮母线发生火花,引起了瓦斯爆炸,导致四十七人死亡。

    刚到达调度室的门口,矿长还未迈进那扇大开的门,就被一声来自地下的爆炸震得跌倒了,不听使唤的腿软得站不起来。

    “这是什么声音,闷闷的。矿长,你怎么了?”那个新来的调度员赶忙过来搀扶他。

    “你去死吧……”愤怒的矿长一几重拳将那调度员打倒在地。

    这又有何用?

    “什么,这些混账该坐牢,枪毙!”贺明山击碎了办公桌上的玻璃。

    事故发生后,矿山救护队虽说赶了去,但极度落后的装备使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浓烈呛人的烟雾从井口往外喷涌……

    井下发生严重事故,主管生产与安全的副指挥梁有才为了摆脱干系,声称事发时他不在这里,而是在省里开会。身为第一副总指挥的方旭气得直骂娘,他对贺明山说,这事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我老方去坐大牢,不关你总指挥的事。贺明山说你感情用事,这事是你一个人兜得了的事吗?我身为总指挥,我能脱了干系?

    那位调度员和主管生产安全的副矿长被逮捕,矿长撤职。贺明山和方旭不推诿,而是主动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为此还争得面红耳赤。上面来的调查组没对指挥部高层做出处理,但通报是少不了的。然,此事还是被人捅到了上面,很快更高一级的调查组来到了饮马滩。方旭对贺明山说,老伙计,这是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扳倒你呀!贺明山只能说,天要下雨,随他好了。

    最终的结果是调来了一位从省军区转业的副参谋长担任书记,向华如愿担任了总指挥,贺明山调回省里等候安排,第一副总指挥方旭降为第七副总指挥,也就是最后一位,分管后勤还有农场。

    新来的书记找卸职了的贺明山,希望他找方旭谈谈,说,革命分工有时因工作的需要适当调整,希望方旭不要有什么想法。方旭心想,我能有什么想法,他向华一手遮天,就连你堂堂的贺明山都要惟他是命,我有想法管用吗?

    是的,的确不管用,可你方旭却要逞能,这又怪得了谁?掰指头数数,指挥部的几位副总指挥,那个不是在看向华的脸色行事,即使有看法有意见也只能藏在肚子里,谁敢挑战?只有你方旭在党委会上自以为是,仗着和知识分子宋秉宽学了些东西,动不动就拿科学说事,言外之意别人都是盲动,就你一人独醒,你也太狂妄自大了吧。到头来你不靠边谁靠边,没把你打倒在地踩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已经是很顾情面了。关心爱护他的贺明山不知告诫过几次了,不要什么都看不惯,他就是不听,这又何苦?贺明山还说,在识时务上你真该向靠造反出身的梁有才学习,他当初在炭山岭矿务局那么带头整人,可暗地里却又向“走资派”示好,不说他是俊杰嘛,但观风向的确是他的长处。方旭不服,说我向他学习?除非地球倒着转。

    其实方旭理解贺明山的苦楚,这世上往往有些事情就是在妥协中化解矛盾和消除争执的。他告诉贺明山,你放心,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这点组织原则我还是有的,也请你转告他,我无条件地服从。同时,面对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领导,方旭除了敬重,只能对他说声保重,并深深鞠一躬,转身而去。

    坐在那里的贺明山唯有长叹。

    不由地,贺明山的脑海里又泛起几天前在会议上的情景:军代表向华认为,按照当前的生产形势,各项工程进度还是太慢,必须想办法提高速度,譬如说,西大滩矿搞了个青年突击队,成效就非常好,特别是有个大学生主动请缨当了突击队队长,就很值得大家学习。鉴于有这么成功的经验,我们何不在各个矿乃至正在建设中的防爆电器厂、矿山化工厂等项目上也成立类似的突击队呢?

    对成立突击队大家没有异议,但影响进度的是资金而不是人力因素。向华说,国家在广大的西南、西北搞大规模的“三线建设”,投入的非常巨大,特别是我们搞能源建设的不可能有太多的钱供我们使用。同志们,为了让中南海的***睡好觉,我宣布,从现在起,除已经搞了半截的生活区、办公楼建设继续收尾外,新的宿舍、住宅、道路等项目实行压缩减停,把有限在资金全部用到生产建设当中。

    如果说事情到此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争执了。谁知,就是这个耿直的方旭偏偏要直言,说搞生产无可非议,但职工宿舍和家属区不能就这么停下来,那样的话对大家的情绪会影响很大。我们的职工从来到饮马滩的第一天起开始就自己动手挖地窝子,他们天天都在盼望能住进砖瓦房里,哪怕简易土坯房也行啊。更有那么多的职工在等待着合家团圆,可谓是盼星星盼月亮,他们是在掰着指头数天天。现今饮马滩已经积聚了两万多名职工,随着新矿井的陆续开掘,五年后这里将会拥有十几个矿、五个配套的工厂,预计职工家属将达到八万人,难道到那时,这八万人还要继续挖地窝子不成?这岂不账越欠越多,到时能还得了吗?搞“三线建设”是要贯彻“先生产、后生活”的原则,这没错。三年来,我们只建了几十排土坯房,和为数不多的十几栋楼,已经欠下了账,如果还一味地强调生产而忽略生活,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能安心吗?将来还有人愿意来我们饮马滩吗?我的意见是不但不能停,而且还要加大投入才对。

    贺明山看向华的脸色一点点发青,焦急的他给方旭递眼色,希望他不要说下去了。谁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视而不见,依然滔滔不绝。到了这种情况,他不得不打断他的话,说,就按军代表的意见办,等以后我们再讨论安置职工的事。

    但向华摆手说,真理越辩越明,我们允许不同意见存在。他话锋一转,直接问方旭,那按你的意思我们只能把有限在资金用到改善职工的生活上去?

    方旭说,不是这样,我们在做好职工安抚工作的同时,以现有的资金努力加大已经开工的项目建设,在资金不到位的情况下,只能量力而行,暂时搁置新的项目建设。一方面我们增产节约,挖掘潜力,把有限的钱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另一方面,我们到省里、部里去要钱,实实在在把困难讲出来,不然我们真的难以为继,巧妇难做无米之炊。

    向华说,那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不是今天打报告明天就能钱到位,谁能保证上面一定就会给我们拨来大笔的钱?中央当初搞“三线建设”的总目标是:要采取多快好省的方法,在纵深地区建立起一个工农业结合的、为国防和农业服务的比较完整的战略后方基地。同志,你不要忘了,我们的敌人可不等我们哪,敌人已经对我们形成了“半月形”包围圈,我们等得起吗?我们要时刻准备打仗,我们要给西迁而来的企业提供急需的能源,不然用得着我们急燎燎地开发饮马滩吗?

    方旭说,缺钱是事实,可我们为什么要拿出资金建那么高档的俱乐部呢?如果就这也罢了,宣传队演出需要购置衣服、乐器等用品,向华大笔一挥就批了钱。当然这些花不了几个钱,也没啥。可你向华又忙着成立篮球队,不惜用几十车煤炭从省队挖人,乃至路过一个村庄,发现一个篮球人才,想招进来,人家不放,你向华竟用一台“东方红”拖拉机交换。接着修建灯光篮球场,建俱乐部,名曰:开展职工文体活动,改善职工业余生活。

    方旭再次站了起来,难道我们就不能用这些钱为职工盖几间宿舍吗?我们总不能让职工看不到希望吧。

    到了这会,火药味已经很浓了,谁还敢再说什么,即使心里不服气,也只能吞进肚里,除非豁出去了。

    只能怪他不识时务,他们那代人的固执与缺陷,死要争那个理,那理是你能争过来的吗?正如宋秉宽的父亲当年仅仅给领导的官僚作风提了几句中肯的意见,这不得了了,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尽管向华也很欣赏方旭的能耐,可你本事再大,不和自己一条心,又有何用。既然你不识趣,想挑战我的权威,那对不起,我只能搬掉你这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他心想我向华在瓦斯爆炸一事上已经对你手下留情了,还想怎样。如果执意要为,那么请看好了。你方旭不是口口声声关心职工嘛,那好,那你就到农场去多种蔬菜和油菜籽,用实际行动实现你的诺言好了。

    贺明山在此之前曾在话里的暗示他要韬光养晦,可他不听。一次次的交锋,一次次的针尖对麦芒,你方旭看来是要抗衡到底了。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可千万别忘了,咱们的救星是伟大领袖毛泽东!

    贺明山非常明白,在政治的疆场上杀人不见血,当置你于死地的时候,他反过来还会为你三鞠躬。方旭不懂得韬略,只能碰得头破血流。

    贺明山要走了,方旭恋恋不舍。贺明山告诫方旭,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一定要挺住。临别前夜,贺明山被方旭叫到家里让子惠做了几个好菜,并拿出存了许久的好酒款待。

    两瓶酒见了底,喝多了方旭连步子也走不稳,嘴还不饶地说,老贺头是个逃兵,逃到城里去享清福。

    贺明山想笑,可笑容却凝固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