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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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4)

    当星月升起来的时候,方旭和子惠在套间里面拉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子上说:“建兰来信了。”

    子惠不识字,问方旭:“这女子有一段时间不来信了,说些什么?”

    方旭看她一眼说:“她要结婚了,想听听我们的意见。”

    子惠很是高兴:“好事呀,她找的对象是哪的,干什么的?”

    方旭并没有急于回答她,沉吟了少许这才说:“是那个孽障。”

    “啊,你是说建兰要嫁给建国?……”子惠惊愕。

    方旭容不下儿子建国,自离开大窑山后,再没见过他的面。每次建兰来信,捎带会提到建国,但方旭在回信中从不提及那个伤了心的孽障。在运动中建国抄了自己家他可以不在意,但建国那样对待子惠,他就不能原谅了。

    人世间的有些事无法追悔,就连建国也无法原谅自己。曾经无数次的夜晚,他悄悄跟随脚步来到那排白杨树下,怔怔地远望家里的灯影。家是温暖的岸,人是漂泊的船。是他迷失了自我,一度决绝地抛弃了那个温暖的、可以供人遮风挡雨的地方。经历了风雨,他才真正醒悟到没有家是多么地孤独。自作自受,怪不了别人,追悔晚矣。在那些远离亲人的日子里,唯有不嫌弃的建英慰藉了他苦涩的心。

    良心使然也罢,亲情牵挂也好,在一个个深夜里,他几次走向那个渴望中的家,在没有丁点亮光的屋子前,默默地伫立许久。有时他会拎一小袋米面,趁夜黑人静放在门外的小厨房,一声不啃地消失在浓浓的夜幕里。直到今日,子惠始终都不能确定这位好心人是哪个。但在有过几次之后,她隐约感到是谁了。

    有一次建华从同学家回来晚了,她看到了站在树下张望的大哥,心发酸,好端端的一家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她劝大哥都到门口了,就进去呗。但建国痛苦地摇摇头,黯然神伤地慢慢离去。他还嘱咐妹妹,家里有什么难事了一定要说给他。看着走远的大哥,建华由不得潸然泪下。

    时常只有有了空闲,建兰都会过来看看他,星期天太阳好的时候,她给他拆洗被褥,连床底下积攒下来的臭鞋、脏衣裤也一件件洗净叠码整齐,有开线或破了的她坐在小凳上一针一线拾掇好,这才离去。

    那些没有亲情的日子,方建国过着一种颓废的生活,借酒消愁。时间像一柄钝钝的刀,被人搁置,在流年的光影里,慢慢尘归尘,土归土。生活就像一幅油画,只宜远瞧,不宜近看。生活同样是流逝的河流,已无回声,安静的为岁月咀嚼。他忘记了在哪里看到的这些句子,很美丽很柔软,却带有隐隐的萧瑟之气,静悄悄的伏在一页书里等路过的人被捡起。文字具有穿透力,纠缠,流动,彷徨,淡定,会融入某一段旧时光里。这让他突然想起那种旧日里的老药房,在干燥的季节会有蜘蛛在在斑驳的墙角结网。药房的正堂中摆着高大暗哑的老式木质橱柜,上面有数不清的小小阁子,每一张阁子都相对独立地存在着,在各自的领域里留下不同的味道,散发出慵懒柔和的沉香。而人不过是世间的匆匆过客,还来不及拥有属于自己的小阁子就走完了一生。

    这年冬天特别的寒冷,大片的雪花不断的往下落,一眼望不到边的空旷苍寥。好象世界被冰封掉,罩在一个庞大的网内转不出,所有活泼的色彩都湮灭了。过于沉寂是很可怕的事,无论是正经历着的现实还是过往的种种,都在过于沉寂中逐渐淡出,先是视线,然后是思维,一点一点,最后余下一片皑皑的白。

    有一次,建兰从方家出来,顺道去看建国。他窝在宿舍酒喝得眼发红,每每这样,她也为他难过。建兰说,你干吗这么作践自己,酒能解你心中的烦愁?谁知他竟然出口伤人:“你是干吗的,用你来管?”建兰一愣,抬腿就走,却被从床上奔过来的他拦腰从身后抱住。

    “建英,是我不好。”他连连扇自己的耳光。

    “不,不要这样……”建兰抓住他的手,也是一脸的泪水。

    “不要走,建兰,连你也弃我而去吗?”

    建兰的泪也出来了。她找不出合适的言语安慰他苦寂的心,那会的她像个姐姐一样把伤心难过的建国抱在怀里。

    不被亲人谅解的滋味真不好受,自此他只能把心里的难过说给建英听。一切只因太年轻,拔节怒长的年华,犹如刚刚晕乎叫春的猫儿,撒蹄氧鬃的骏马,心里装得下整个世界,正如领袖的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正为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方建国和他的同龄人们在共和国的疆土上热血澎湃地上演了一出旷古未有的青春活剧,可一旦醒转过来,他们什么都不是,恋人诀别,兄弟反目,父子形同陌路,这就是轰轰烈烈所一味狂热的结果?他沉默了,不再激情,远离一切纷争,就连言语也变得吝啬,除了对亲人与日俱增的挂念,特别是父亲还遭受着那么大的痛苦更让他惦念,其他的往昔一切有色彩的东西,全都随脑海的苍白而淡漠了。每挨过一天无言的日子,便觉得离往事和纷乱的打打砸砸又远了一分,亲情却像春风后的野草,疯了长。此后他被叫去审讯,确信在武斗中没有命案,而且过早地脱离了任何一派,成了实实在在的逍遥分子,这才被放了出来。重新站在自由天地之中的那一刻,他感到了晕眩,差点栽倒在空落落的土街上。尽管那会已是天色向晚,有点灰蒙蒙,但他还是在一团迷茫中觉出了白亮,强烈地罩住了他的双眼。在那团白光下,他甚至不知道所过去的一切是一场梦,还是现实原本就在梦里。

    是善良纯朴的建兰陪他走过了他自认为人生最漫长的一截无尽头的泥土之路。

    走吧,归去吧!这似乎是建英的心声。其实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陪着。

    以后的日子里,建国对大自己两岁的建兰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他顿时有了将建兰拥在怀里的念头,但只是那么一想,压根就不敢付诸行动。我配吗?他这样在心里反问着自己。

    每一天他都盼着建兰来,偶尔门被顽皮的风吹动了,他急忙拉开一看,空空如也。落空的期望如同走廊里冰冷的风,叹口气折回身,一脸惆怅。

    年关到了,他没有见到她,他知道她已回陕北老家探亲有些时日了。外面的天地是冰冷的,呆在零乱屋子里的他心烦意乱,坐卧不宁。箱盖上堆放的是吃剩的饭菜和污垢不堪的茶杯,脏衣破袜满床都是。他挺在床上,眼睛不眨地盯着屋角结成的蜘蛛网,有一只干瘪的苍蝇尸首悬挂在其上。

    他绝没想到建兰居然在年三十推开了他宿舍的门。

    轻轻的一声门响,昏沉中的他以为产生了错觉,揉揉眼,慢慢从床上做起来,不相信地瞪大了眼:她在冲他微笑,一张好看的脸被风雪冻得通红。

    是你吗?

    是她帮他收拾干净了屋子,然后把他的脏衣服卷在一起,准备拿回自己的宿舍去洗。

    “这才像个人住的地方了,你们男的呀也真是……走吧!”

    “去哪?”

    “到我宿舍呀,这大过年的,你这啥都没有,我从老家带来了好些吃的。”

    他只能随她而去。

    她同屋的人回家探亲去了,宿舍被她布置的很有年的意境。做下来,她给他泡了茶,忙碌着开始给他做饭。她甚至给他准备了高粱酒,几杯下肚,他心燥热,整个身体就像发脆发酥的纸片,瞬间被点燃,不可名状的躁动将他吞噬。他看到的只有建兰通红、有点惊惶的神色,甚至听不清眼前的建兰在说什么,那小巧秀气的嘴唇一张一合,好似在说:就在这好好过个年吧……

    刚进屋的时候,他还有着理智与清醒,再没有把彩云揽入怀中的梦想,也可以说是一种奢望,愿她在他的心海里永远是个美丽的梦。而这会,他不再顾及什么,只一把就将温柔有加的建兰紧紧地拥在了怀里。期初她还在挣扎,无声地想挣脱,慢慢地她乖巧地像个小绵羊,彻底偎在了他同样需要温暖的胸怀。

    顿时,他身子虚飘飘地好似没了筋骨,依稀觉得枕在一个柔软的肩头,又好像飘到了一片云头上,随着那轻飘飘的云儿缓缓落在了轻波涟漪的湖面上,慢慢下沉,顿觉心像被什么东西抽空了,只有一个虚空的感觉,一切不复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漫漫沉睡中醒转,屋里融融地,就像春日的暖阳,他的身子彻底被融化了。同样被融化的还有他孤寂的心,当他发现睡在她的闺床上,嗅觉里皆是她遗留的特有的体香时,他一度麻木的心复苏了过来。当然他不可能在那除夕之夜发生什么,仅仅拥有了第一次的拥抱和笨掘的初吻。天色微明,地当间的炉火通红,炉边的木躺椅上她裹着他的军大衣睡的正酣。

    就像迷途的羔羊,他被感动的只差热泪盈眶了。

    有了建兰真挚的爱,建国不再借酒消愁了。